公爵隻是去了一趟管家臥室, 安撫了一下那隻豬,再回到房間就發現不對勁了。


    床上的帷幔多了褶皺,露出一角, 可以看見黑黢黢的床底。


    那是他的禁區!


    “艾麗莎?”公爵慢慢走過去, 在床邊半跪下來。


    床下空空如也,那個深紅色的箱子不知所蹤。


    他的艾麗莎沒了!


    “誰?!”公爵異常憤怒,眼睛發紅。


    身後突然響起短促的笑。


    公爵猛地扭頭, 就見窗台不知何時坐了一個人。


    “啊……是你,你又來了?”公爵努力放慢呼吸,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佻不屑, “現在的客人還真是鍥而不舍, 明知會失敗的事,偏要一次一次來嚐試。”


    秦究說:“這次不一樣了。”


    “怎麽不一樣?”


    “我去找了那位巫醫,用了一點兒不太光明的手段。”秦究不慌不忙地賣了個關子:“你猜, 他告訴了我什麽?”


    “什麽?”


    公爵臉色一變, 盯著他眯起眼。


    秦究去了一趟地牢, 又找到神父, 分別問了殺死公爵的方法。


    兩人給出的答案出奇一致。


    他們一個狡猾多端,一個神誌不清。秦究誰都不打算全信, 所以來詐公爵。


    公爵老爺生性多疑, 如果能做點什麽讓他自亂陣腳, 套話就會變得容易很多。


    於是秦究藏起了床底下那位夫人。


    秦究歪了頭,從窗台上跳下來,無所畏懼地說:“你覺得呢?”


    公爵一轉不轉地看著他, 良久又笑出聲:“別嚇唬人了,我死不了,永遠死不了。”


    “哦,這麽篤定?”秦究說。


    他看起來胸有成竹,極度平靜。太有說服力了,公爵又開始將信將疑。


    “我非常篤定。”他皺了一下眉。


    秦究笑了:“你對巫醫的人品是不是有所誤解?一個……會教人邪術的不人不鬼的瘋子。”


    “我當然知道。”公爵傲慢地笑了,“你以為我傻麽?任由一個隨時會威脅到我的人活著?我當然留了後手,他知道的我都知道,他會的我也都會。”


    秦究背在身後的手舉起一本書:“你是指這個麽?他的巫術書你複刻了一本。”


    公爵飛速瞥了一眼床底。


    “你看,這也是巫醫告訴我的。”秦究說。


    其實他隻是在逼問巫醫的時候,隱約猜到了公爵也有一本書,又推斷出他最有可能藏的地方——就在艾麗莎的箱子下麵。


    沒人敢動公爵夫人,也就沒人能碰到那本書。


    公爵冷笑一聲:“你猜的罷了。”


    他脖子神經質地抽了兩下,像是腦袋又不聽話了。


    “不止如此,他還告訴我,你跟他之間……”秦究停下話頭,慢條斯理地說:“你很緊張。”


    說話說一半!


    公爵心裏罵了一聲,但不可否認,秦究的話確實讓他緊張了。


    因為對方似乎真的知道很多。


    古堡裏隱約有了嘈雜的人聲,公爵臉色更難看了。


    秦究指了指大門,說:“需要我把你跟他的情況大聲說給外麵的人聽嗎?沒準你那些男仆,或者其他有心人會記住,然後——”


    “閉嘴!”公爵冷下臉。


    秦究笑了,他晃著手裏的書說:“你看,你也不是真的什麽都不怕,藏著這本書不就是為了這個麽?”


    公爵嘴角抽動,臉色越來越難看。


    其實剛剛那些,都是秦先生現場胡謅的,當然,謅也得有根有據——


    公爵複刻那本巫術書是為了弄清楚自己身上的複活術,但弄清後為什麽不毀了呢?為什麽不像巫醫那樣燒掉呢?那樣就永遠不用擔心被人看見了。


    既然他留著這本書,就說明他還需要它。


    另一方麵,就像他自己說的,巫醫的存在隨時會威脅到他,為什麽他還容忍對方活著呢?甚至井水不犯河水地禮讓著對方。


    除非……因為某些原因,他不敢殺,或者不能殺。


    他猜,公爵和巫醫之間有極深的聯係,比如生死。


    巫醫幫助管家複活了公爵,不可能把自己的生死無端交到另一個人手裏。


    所以這種聯係是單向的,或者說,損失是單向的。


    巫醫死了,公爵不可能活。


    而公爵死了,巫醫卻不會有事。


    “你殺不了我。”公爵依然強調。


    秦究一步步靠近他:“為什麽殺不了?書在我手裏,該看的我都看了。”


    這本巫術書中,將死而複生的源頭成為宿主。


    殺死宿主的方法是一張圖,一個人舉著刀壓在宿主身上,刀尖離心髒隻有毫厘,而宿主心甘情願毫無反抗。


    公爵回來之前,秦究將那幅圖反反複複看了幾遍,跟巫醫說的其實差不多。


    剛剛公爵的反應至少證實了,這本書是真的。


    那他不妨試一試。


    ***


    窗外黑雲密布,應該是白天,卻和黑夜毫無區別。


    周祺在清晨退了燒,臉色卻依然很差,而且心神不寧。


    趙嘉彤忍不住問她:“做噩夢了?”


    周祺點了點頭:“嗯。”


    “我聽見你說夢話了。”


    “嗯……亂七八糟地做了好多噩夢。”周祺說:“夢見男朋友了,拽著我一直跑一直跑,跟大逃殺一樣。後來他突然摔倒了,一下子落在後麵,我轉頭去抓他……一堆手拿著刀要砍我們。”


    周祺說著說著臉色更白了:“他護著我,那些刀全都……全都砍在他身上,全是血,我手上身上全是他的血。”


    趙嘉彤趕緊倒了一杯水來,拍著她的背說:“好了好,都是做夢……啊。”


    高齊卻看著窗外,眉心緊皺沒吭聲。


    突然間,走廊裏響起了男女老少混合的哭嚎聲。


    周祺手指一抖,打翻了杯子,茫然地問:“這是什麽聲音?”


    “不好!”趙嘉彤翻身站起來,“牆上那些影子又來了!”


    “什麽影子?”


    周祺夜裏始終在發燒,沒見過那些黑影張牙舞爪的模樣。


    但現在也沒時間跟她細細解釋。


    高齊一咕嚕竄起來:“不是說公爵極度虛弱或者瀕死的時候才會出來麽?”


    “對啊!”


    “誰又去殺公爵了?”


    趙嘉彤皺著眉說:“不會吧,大家都知道殺多了詛咒會落到a和001身上,怎麽可能擅自去——”


    她突然頓住,和高齊對視一眼。


    高齊抹著臉就是一聲:“操!”


    別人是不會,保不齊那兩位自己瘋啊!


    他們奪門而出。


    本想讓楊舒和周祺在屋裏呆著,還沒發話,她們就已經跟出來了。


    走廊裏布滿了考生,舉著手機光追著影子照。


    高齊和趙嘉彤想穿過人群,直奔樓下,卻突然聽見周祺聲音發抖地說:“趙姐……趙姐……我……”


    “怎麽了?”趙嘉彤叫道。


    周祺說:“我好像……聽見薑原的聲音了。”


    她烏黑的眼睛睜得很大,盯著某一堵石牆,緊捏著的手一直在發抖,連帶著睫毛也在抖。


    好像隻要眨一下,眼淚就下來了。


    趙嘉彤猛地刹住步子:“什麽聲音?薑原是誰?”


    周祺又努力睜著眼睛,沒讓眼淚掉下來。


    她輕聲說:“我男朋友……哭聲裏麵,好像有我男朋友。”


    趙嘉彤倏然靜音。


    她說:“不會的小周,不可能,肯定是噩夢影響……”


    “真的……趙姐,我真的聽見了。”周祺輕聲說。


    趙嘉彤還想說什麽,高齊拱了她一下。


    她轉頭瞪了高齊一眼,又在他的眼神下突然明白了什麽。


    幾步之外,石牆突然發出劈裏啪啦的龜裂聲。


    一晚上折騰了十來次,每一次那些黑影都像瘋了一樣,它終於有點不堪重負了。


    十數道手機光照在裂紋上,石塊突然脫落了一大片。


    掉在地上時,眾人才發現,石牆的表層很薄,像是在牆上罩了一層殼。


    高齊說:“離遠點,別被砸到!”


    話音剛落,有人驚叫起來:“我日這是什麽東西?!”


    黑影還在掙紮,哭嚎還在繼續,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因為所有的光都聚集在驚叫的人身上。


    那個考生猛退幾步,嗓音都劈了:“牆裏有人!你們看啊!”


    牆裏真的有人。


    不,準確來說不是人,是人的肢體。


    胳膊、腿、手腳還有頭……灰白色的殘肢嵌在石牆裏,隨著駁落的石殼越來越多,終於……一個個掉落下來。


    眾人愣了一瞬,紛紛尖叫著避讓。


    僅僅幾分鍾的功夫,一整條走廊都成了人間煉獄。


    趙嘉彤終於明白周祺說的臭味來源於哪兒了。


    一顆睜著眼睛的頭顱滾到她腳邊,饒是部隊出生,她也狠狠慌了一把。


    所有人,包括趙嘉彤和高齊在內,第一反應都是往後退。


    唯獨周祺例外。


    她目光死死盯著一處,跌跌撞撞往那邊跑。


    “小周你幹什麽?”趙嘉彤想拽住她,卻抓了個空。


    周祺終於還是摔了個跟頭,就摔在她要找的東西麵前。


    那是半截上身,穿著藍灰色格子短袖襯衫,領口有大片的血跡,一直延伸到胸前。左胸處有個口袋,口袋上的扣子很調皮,是個閃亮的熊頭,一看就是有人開玩笑換上去的。


    露出袖口的手臂慘白,像商場模特的假肢。


    周祺忘了爬起來,抱著它一側手臂呆呆地坐著。


    趙嘉彤、楊舒前後跟過去,神情透著說不出的難受。


    “小周……小周,你別這樣,穿這種襯衫的人很多的。”趙嘉彤聲音都啞了。


    周祺也不說話,像沒聽見一樣。


    過了片刻,她突然爬起來,抱著殘肢深一腳淺一腳,沒頭蒼蠅似的亂轉,低聲說:“其他的呢……還有呢……”


    她瘋了一樣在走廊上轉著,又從不遠處找到一截套著牛仔褲的腿。


    ……


    “頭呢,趙姐……幫幫忙好不好,楊舒,幫我看看。”她已經抱不住了,肢體要往下滑。她急得眼淚直掉,說:“幫我找一找好不好,頭在哪兒啊!!!”


    高齊看不下去了。


    他死死咬著後牙關,緩了幾秒,拍拍周祺的肩膀說:“丫頭,別哭了,我知道在哪兒,我帶你去……”


    ***


    西塔樓一層的臥室裏,秦究攥著公爵的脖子,麵具在掙紮中掉在一旁,屬於年輕男人的臉終於被逼出一絲血色。


    但說話的依然是公爵:“你……白費……力……你……殺不……了我……”


    “你……永遠……殺……不……了……我!”


    他說著,居然試圖笑了一下。


    秦究皺起了眉。


    突然,臥室大門被人推開。


    他轉頭看過去,高齊、趙嘉彤、楊舒都站在門邊,除此以外……還有一個茫然的女人。


    是周祺。


    考生已經不戴麵具了,她哭得發紅的臉便格外清晰。


    秦究愣了一下,手上的力道下意識鬆了。


    意料之外,公爵居然沒有趁機掙脫。


    他低頭一看,就見公爵正側著臉,怔怔地看著門口,目光有一瞬間的失神。


    下一秒,他又慌亂轉回來,用手擋著臉聲音嘶啞:“別看我,別看……讓她出去,出去!”


    盡管聲音很低,在靜謐的臥室內依然顯得異常清晰。


    許久後,周祺帶著鼻音的聲音輕聲說:“薑原?你……你還能說話?你還活著?!”


    她徑直衝進來,連滾帶爬,狼狽地跌在公爵麵前。


    公爵用手肘擋著臉,脖頸又神經質地抽動兩下。


    他的嘴角扭曲片刻,終於說:“祺祺……別看了……”


    周祺坐在他麵前,使勁去扒他的手,卻發現對方的手指跟記憶中的不同……


    整個手都不同。


    她急忙擼起對方的袖子,又拉開領口,看見一道針腳似的紅痕,整個人癱軟在地。


    過了好久,她突然摟著公爵的脖子,嚎啕大哭起來。


    “我夢見你了,我一整個晚上都在做噩夢,好多人拿著刀……都砍在你身上,你不讓我看。你非要推我,怎麽都不讓我看。不管我哭還是罵,你都不吭聲……”


    ……


    哭聲填充滿整個臥室。


    這種情況下,沒人說得出“那你勸勸他,讓他心甘情願被殺”這種話。


    更何況,秦究對這話始終抱有疑慮。


    公爵突然怪異地扭曲兩下,摟著周祺的手指突然挪向她的脖子,猛地掐住。


    周祺瞪大眼睛,眼淚還沒來得及收,茫然地看著他。


    秦究一把攥住公爵的手腕。


    “真是令人感動的情誼,這麽久了,居然還能……”公爵譏嘲的話還沒說完,又在扭曲中換了一副哀傷的神情,手指也卸了勁。


    他這次沒有猶豫,一把推開周祺說:“祺祺,聽話……別離我這麽近,我……我應該……堅持不了多久了,我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周祺驚慌失措,趙嘉彤和楊舒過來拉住她。


    公爵突然抓住秦究:“幫我……幫我好嗎,我不想再這樣了。”


    “你……”秦究皺著眉,又看了周祺一眼。


    公爵眼睛通紅,似乎在努力克製自己不去看周祺的臉:“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殺光你們的……我不想……不想某一天突然回神,看到手裏捧著誰的頭……捧著……祺祺的頭……我很怕啊,我太害怕了。”


    “巫醫說,隻有公爵心甘情願被殺詛咒才能解,一切因為公爵被害的人都能解脫。”秦究低聲說,“但是……”


    “假的。”薑原掙紮了兩下,努力說:“我是他,我知道他……假的。他查過,我知道。這樣做的結果,就是他自願把積攢……積攢這麽久的永生的命奉獻給巫醫。”


    他咬緊牙關,幾乎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真正的宿主……是巫醫啊!隻有公爵能殺巫醫,但巫醫死了,公爵也活不了……”


    要讓公爵不顧死活對巫醫動手,還要讓巫醫心甘情願被殺……


    這就是一個死圈,所以才僵持了這麽久。


    薑原似乎要趁著清醒,趕緊把話說完。


    他喘著氣,一邊跟真正的公爵較勁一邊說:“……我隻知道,巫醫的生命力在於公爵,公爵活著,巫醫就很健康,公爵死了,隻要不是獻祭而死,巫醫就會很衰弱。隻是……隻是公爵不可能這麽做。”


    這似乎又是一個死圈。


    但薑原已經堅持不下去了。


    他很難再說出完整的話,抽動扭曲的狀態越來越密集。


    他眼角潮濕,頭也不轉地蹦出最後幾個字:“走……帶她走……求你們……”


    周祺哭得太凶,力氣幾乎耗盡。


    趙嘉彤和楊舒一咬牙,把她抱了出去。


    高齊沒動,秦究重新鉗住公爵,從帷幔上拽了繩子將他捆好。他抬頭對高齊說:“幫個忙。”


    “你要幹嘛?”高齊有點擔心他。


    “放心,我有數。”秦究說:“信我麽?”


    高齊不吭聲。


    “耗在這裏浪費時間,你不是這麽不幹脆的人吧?”


    高齊梗著脖子,半天憋出一句:“你說。”


    “去廚房,去找人,準備木柴和油,有多少要多少。”


    “幹什麽?”


    “燒城堡。”


    高齊愣住:“什麽時候?現在?”


    秦究說:“等我信號。”


    高齊瞪著他,片刻後咬著牙說:“你說的,你得好好地站著,給我信號!”


    秦究說:“行,我聽進去了。其他東西交給你了。”


    他想到了一個辦法,有一點冒險,也有一點瘋。


    如果遊惑知道……


    他將公爵安置在扶手椅裏,沿著椅子開始擺放蠟燭。


    如果遊惑知道……


    會覺得刺激又痛快呢?還是會給他一拳?


    如果是以前,他篤定是前者,現在……他卻突然不確定了。


    說不清楚是出自哪種心理。


    隻是在想起遊惑的瞬間,他笑了一下。


    不管怎麽說,還是先別讓他知道了吧。


    秦究想。


    他給蠟燭點上火,看著扶手椅裏拚拚湊湊的人,伸手捏住了口袋裏某張被遺忘很久的卡片。


    他朝窗外某個方向看了一眼,然後一腳邁進了蠟燭圈。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正在寫,還有一點,過會兒放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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