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沈家門的時候我還是個高中生,沈言也不過17歲,但他一米八一的個頭,目光堅毅,臉上輪廓線條分明,已儼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樣了。我至今仍記得沈言第一次見我時的眼神,厭惡且鄙夷。


    我入沈家的門,在沈家最落魄的時候。


    那個時候的沈明病的厲害,雙眼凹陷,顴骨突兀,整個人如一副批了張皮的骷髏,形容枯槁,簡直不像個活物。他甚至不能去接他唯一的女兒回家,隻能拜托沈言去。


    時隔五年,我沒想到再見這個男人的時候他會如此的狼狽。我站在他的床前,就那麽直直地看著他,看的他不敢再看我,將無神的眸子看向別處,我仍直直地看著他。


    他忽然遣走了身邊的所有人,隻留我一個在他身邊。


    他問我害不害怕他現在的這個樣子。


    我搖搖頭,很記仇地說:“我是個心腸很硬的人,離別尚且不哭,又怎麽會有害怕悲傷這樣的情緒?”


    沈明愣了一下,想起什麽後哈哈大笑起來,一點都不像病入膏肓的樣子。


    我覺得他的病房很古怪,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影子晃來晃去,讓人覺得厭煩。


    沈明忽然伸手抓住了他身邊的一個影子,我驚地說不出話來,因為我確實看到他抓住了虛無的影子,那影子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般在顫栗。我就目不轉睛地盯著,直到那個影子漸漸清晰幻化出一個模糊的人形。


    “能看到嗎?”沈明因為說的太急竟咳了起來,沒有一點肉的臉看上去猙獰極了。


    我訥訥地點了點頭:“這是什麽?”


    “這不過是些小鬼小煞,都等著我死,吸我的靈氣。”沈明不屑地放開了那縷影子,看向我時多了幾分溫柔,“顏顏,近年來過的好嗎?”


    我心裏還想著剛剛那縷影子,覺得後背陰嗖嗖的,隻是含糊地答著:“還行。”


    “在沈家這麽落魄的時候才讓你回來,抱歉。”沈明內疚地看著我,像是想到了五年前來崔宅的事,聲音變得悠遠:“那個時候你還很小,隻到我腰間,轉眼都這麽大了。”


    我沒吱聲。


    沈明接著說道:“那個時候我還以為你會站出來揭穿如茵(媽媽),跟我一起走呢!沒想到你那麽小的的時候就知道隱忍。”


    “不是隱忍,隻是我答應過爸爸要好好照顧媽媽。”我打斷了他。


    “崔誠?嗬嗬……”沈明幹笑了幾聲,“沒想到那小子會死在我前麵。”


    …………


    “沈佳顏!”


    我一驚,睜開雙眼。何業叉著腰盛氣淩人地站在我目前,見我一副剛睡醒的樣子,臉都氣綠了。


    我苦笑一聲,這麽多年都過去了,我居然還會夢到初到沈家的時候。


    “沈佳顏,你有沒有搞錯?這個月的辦公用品居然花了九十多萬?你一搞財政的,那些零是隨隨便便就能多一個少一個的嗎?要不是我在小旭那裏瞟了一眼報表及時截住,你想想,它現在就已經在沈言的辦公桌上了。你是不是活膩歪了?”何業怒氣衝衝,特爺們兒地拿起我辦公桌上的水杯一陣牛飲,又被嗆了個半死,在我麵前咳個沒完沒了。


    我看到我屋子裏那些遊蕩的影子被何業嚇得一陣陣的亂顫,這女漢子的氣場實在是太強悍了。


    看著被何業一飲而盡後的空杯子,我恨的牙癢癢,這可是我費了好大精力才從沈明一個老朋友那裏坑騙來的社前洞庭碧螺春,社前茶產量本來就少,更何況是這種特級碧螺春!


    看到我殺人的眼神,何業才回過神來,後知後覺地問道:“怎麽?我……該不會是又一不小心喝了你的什麽名貴茶水吧?”


    “你也知道你不是第一次誤喝了?”我氣惱地瞪著何業,本來好東西是需要被人分享的沒錯,但絕對不是和這種不識貨沒品的門外漢分享!


    “喂!你非要這麽小氣嘛?人家剛剛才幫你擋掉一個災難,你不請人家吃頓飯就算了,還為一杯破茶水瞪人家!”何業明顯底氣不足。


    看著她在我麵前搔首弄姿的模樣,我的小心髒實在承受不住,拉著她出了公司,找了間差不多的酒店好好請她胡吃海喝了一翻。


    何業算的上是我這二十六年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好朋友兼閨蜜。一米六二的個子,微胖,皮膚白皙,水靈靈的模樣,眼大臉大胸大。總體來說還湊合,要說她為毛到現在都無人問津,我隻能說,她敗給了她那張大餅臉。


    何業是我在天津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我們的友誼從高中一直延續到現在,算算也有十年了。


    同一所高中同班同桌同宿舍,一直到同一所大學同係同宿舍不同班,至如今的同公司同職位不同辦公室。很多事她都衝在我前麵幫我擋著,在沈家的這間小分公司裏,我和何業算得上是要風得風了,基本上是在公司裏橫著走的狠角兒,沒人敢給我們甩臉子。除了年中和年末領導來巡視時,我們規矩那麽一兩天外,其餘的日子我們都沒把公司章程放在眼裏。


    就比方說,現在上班時間我和何業就敢這麽大搖大擺地坐在酒店裏大吃大喝。


    酒過三杯,我和何業都有些微醉的時候,沈言衝了進來,黑著臉瞪著我。


    “沈……沈總,您不是回去了嗎?”何業吃驚地站了起來,言語間噴薄著濃濃的酒氣。


    沈言的臉更黑了。


    “我找沈總監有點事。”沈言沉聲道,聽著出是憋了一肚子的氣。


    “沈總,我們隻是……”何業本能地就要找理由給我脫罪,雖然她並不知道我是做了什麽事惹到了沈言。


    “何總監能回避一下嗎?”沈言直接打斷了何業。


    何業看了我一眼,一副愛莫能助的神情,拿了包趕緊走人。


    沈言坐在我身邊自顧自地倒了杯酒,看著一桌子的菜肴,皺起了眉:“就兩個人用得著點這麽多菜麽?”


    “不是公費,是我自己掏的腰包。”我酌了口酒,不以為然。


    沈言明顯被噎到,有點氣急敗壞的意味:“你別誤解我的意思,我隻是隨便問問。”


    “我也是隨便說說。”我心裏憋著笑。按理說,沈言也算的上是我哥,隻不過沒有血緣關係也就懶得叫了。沈明就我這麽一個閨女,隻有我流著沈家的血,看得到那些煩人的影子,沈言壓根就感覺不到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猜想,崔佳心也同沈言一樣看不到。


    沈言被我氣得不輕,索性省略了所有的開場白,開門見山道:“佳顏,爸爸讓我問問你什麽時候有空回趟家?”


    “老爸今天在家?”我狐疑地看向沈言。


    沈言被我看的渾身不自在,蹙起眉:“我也奇怪爸爸今天居然會在家,總之,下班之後回趟家吧!”


    打心眼裏覺得這老爺子在算計什麽如意算盤,但他連我的衣食父母都搬出來了,我也不能拒絕,隻好點點頭說:“我知道了,謝謝通知。”


    沈言見任務完成,一秒都不願多呆,喝了杯酒就急急離開了,好像跟我呆在一起有多委屈他似的。


    沈言前腳剛走,何業後腳就踏進來了。


    “沒事吧你?沈總臉色看上去很不友善誒!”何業擔憂起來的樣子特別不上台麵,兩條眉毛幾乎要連成一條直線,三百多度的眼睛眯著,讓她那張大餅臉顯得越發誇張了。


    我一巴掌拍開她湊過來的大臉,無所謂道:“隻要你不嚇我,什麽都不算個事兒。”


    沉寂了五秒之後何業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藐視了,瞬間歇斯底裏要跟我拚命。


    晚上故意玩到很晚才回家,不出所料,沈明如一尊雕像端坐在客廳沙發上看古書。李媽在旁邊候著添茶送水,看到我回來,隻是象征性地頷了頷首,也不見笑容。她是沈明的專屬管家,不論對我還是沈言永遠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在沈家呆了近十年,這個家裏所有人的古怪我也都見識過並習以為常了。


    令我奇怪的是,沈明今天居然真的在家!


    正犯疑,沈一急急忙忙跑了過來,接過我手上的包包,將拖鞋恭敬地擺好,低眉垂首完全一副舊社會小丫鬟的樣子。


    沈一是沈明指給我的專屬管家,服侍我也有十年之餘。這個家所有的管家都是祖輩指定下來並賦予“沈”氏的。我這邊所有跟我沾邊的人都以號碼編排。比如沈一,沈二,沈三……


    待我換好鞋,沈一又幫我脫下外套,順勢附耳說道:“老爺今天心情不好,從中午到現在一直在看那本書,連晚飯都沒吃,待會兒說話要小心點。”


    我不以為然,哧啦著拖鞋坐到了沈明一側的沙發上。


    “吃飯了嗎?”沈明放下書,喝了口熱茶,摘下眼鏡,揉了揉太陽穴和眉間。


    我瞄了眼沈明剛剛看的那本書《藥王野史》,禁不住笑出了聲,拿起書胡亂翻了幾下,打趣道:“爸,你今天沒去山神廟就隻為看這個?”


    沈明奪過書瞪了我一眼,帶我到了書房,在書架上準確地找出了那本夾著符咒的古書,麵色沉重道:“顏顏,幫爸爸做件事,去崔家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把這個符咒貼到他們家房梁上。”


    我身體一震:“哪個崔家?”


    沈明瞥了眼我,道:“還有哪個崔家?你老家!”


    我腦袋“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在沈言回來之前,沈明就帶著李媽離開了,走的時候又在書房裏帶了幾本書,並再三囑咐我一定要在五月初一前將符咒貼在房梁上。我訥訥地點了點頭。


    直到沈言回來,我還沒消化了這個消息。時隔九年,我又要回崔家去了嗎?不知道崔家現在變成什麽樣子了,還有媽媽佳心她們……


    “在想什麽?”沈言突然端了杯咖啡出現在了我房門外,倚著門隻是象征性地敲了敲門,也沒經我允許就進來了。


    我伸了伸懶腰,喵大(沈明送我的一隻黑身白腹的貓)從我腿上跳下去,跳到床上,找了個舒服的地兒又蜷縮成一個黑毛球睡覺了,喉嚨裏發出舒服的呼嚕聲。


    “怎麽,發生什麽事兒了?”沈言自顧自地抽了把椅子坐在我書桌旁,優雅地將咖啡放在我書桌上,眼睛快速地掃了一下我的屋子。


    我其實挺想不明白沈言這個人的,在家的時候總是刻意要親近我,裝成一副好大哥的模樣。可隻要一出了家門準是把我當瘟疫一樣,避之不及。我打心眼兒裏認定了他人格分裂。


    “其實也沒什麽,老爸說他一個老朋友那裏有幾瓶珍藏好酒,讓我過去給那幾個老頭子耍耍嘴皮子騙幾瓶回來,所以……”我拉長聲調看向沈言。


    “我知道,準假。”沈言笑笑,繼而又想到了些什麽,問道,“沈一跟你一起走嗎?”


    我搖搖頭,去見媽媽還是低調點比較好,這麽多年不見,突然現身就帶著一小丫鬟,頗有小人得誌耀武揚威的意味。到時候媽媽肯定更不待見我了。所以說什麽都不能帶上沈一。


    想到此次去呂梁會見到佳心,我看沈言的目光就不免心虛了幾分。我想這麽多年沈言心裏肯定還記掛著佳心,雖然佳心同他在一起也不過五年的光陰。打小我就不討人喜歡,這多多少少與我的性格有關,嘴太欠。


    我突然想起了另一個人,楊白。奇怪,為什麽我從來沒有像沈言惦記佳心一樣惦記過楊白呢?我甚至連媽媽都沒怎麽惦記過,隻是偶爾會想起那個笑起來眼角會有三道褶子的楊爸。


    “沈言,你是不是一直都不待見我?”我沒頭沒腦地蹦了這麽句話。


    沈言正喝著咖啡,被我這一問題嗆得直咳嗽。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瞪著眼睛看著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也覺得自己無厘頭,隻是想起了楊白就不由地想起了自己被厭惡的那段日子,楊白不喜歡我是因為我不夠聰明不夠出色,那麽沈言呢?


    “你厭惡我什麽?”我重複道。


    “我……我沒有厭惡你。”沈言的眼神躲閃著。


    我笑笑:“是不是因為佳心?”


    “早點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你。”沈言直接端了咖啡杯轉身走了,有點狼狽。


    很不坦誠呢,沈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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