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白終於還是低下他那高貴的頭顱向我道歉了,我心靈上得到極大的滿足,也就沒怎麽為難他,撿了些非重點淺顯地講了講鬼神說。


    楊白如飲甘露,聽的極認真。


    我特好奇,他一畢業了三年的一流大學高材生不好好工作,費這勞什子研究什麽鬼神,是能賺得了錢還是贏得了名?活的真不踏實。


    我在家裏宅的無聊,楊白說可以帶我去以前的舊屋裏玩兒,我本來不想挪窩兒,但他說那邊現在被改造成了小吃一條街,我二話沒說,抓起包包就跟著走了。


    楊爸的舊屋是以前政府分配的單元房,一廳兩臥,小小的三間屋子,還是在大雜院裏,整整十一戶人家。每天每家發生了什麽小事都能傳的整個院子都知道。


    鬧騰。


    我和楊白進了院子,那些爹爹婆婆都好奇地盯著我,盯了半天才驚叫著:“喲!這不是顏顏嘛!回來啦?”


    不消半刻,整個院子都知道楊河生再娶的老婆收養過的大女兒回來了。


    頭疼。


    楊白拿著鑰匙插了很久才插入鏽跡斑斑的老鎖,又費了好大力氣才打開鎖,門梁上的塵埃落下來,我們狠狠地咳嗽了半天。


    屋子裏的布置一成不變,隻是落滿了厚厚的塵埃,我看到天花板上好多黑乎乎的小蟲子慌慌張張地堙沒在壁縫裏。都是些寄居在荒廢的屋子裏無害的小生靈,這個住處風水是極好的。


    習慣性地走進臥室,中間那條粉色的簾子還在。簾子左簾子右是完全不同的格局,那條簾子被蒙了層厚厚的灰塵,應著歲月的侵蝕粉色已漸漸褪成了紙黃,甚至連簾子上可愛的凱蒂貓圖樣都看不清了。


    “還很熟悉吧?”楊白不知什麽時候已站在了我身後,看著簾子左右兩處完全不同的風景笑了起來,“記得那個時候你總是深夜十一二點才睡覺,特別努力特別勤奮的樣子,早上又起的及早,一頁一頁翻書的聲音真的比隔壁李伯伯家的小閨女哭鬧的聲音還鬧心。托你的福,我五年級整整一年都沒睡過一個好覺。”


    我翻了個白眼:“我十一,你十二,你五年級,我卻隻能上一年級,不發奮,我能連跳四級直接和你一起上五年級嗎?”


    記得那個時候,我和媽媽剛剛搬進這間屋子,辦入學手續的時候,以十一歲的高齡在眾老師詫異的目光下報了一年級。同齡人都上四年級了,我卻因為常年搬家學習完全跟不上進度,隻能上一年級。我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楊白嫌惡地看著我說:“走遠點,低能兒,我怕低能會傳染!”


    在學校的時候也是受盡小朋友的欺辱,被各個年級的同學叫做低能兒。


    早上上學,楊白總是刻意遲我十分鍾再走。後來林如茵發現這個問題,特地找了個時間單獨對我做思想教育,非要我跟楊白一起上學。那時我特怕我不乖會給林如茵惹來麻煩,所以強迫自己和楊白一起出家門。


    一起出了家門後,我很有自知之明地放慢步子走在後麵,故意與他拉開距離。


    楊白走兩步就回頭看看我,如此幾次後,終於爆發:“你能不能離我遠點兒,我討厭低能兒!”


    我打小就皮實,換了別的女孩子被這麽一訓斥鐵定特委屈地哭個沒完,但我隻是怔了一下,就呆在原處,直到他走到巷子口拐了個彎兒消失後,我才拖著步子慢慢地走。


    那天,我因上學遲到,被罰站了兩節課。


    楊白到辦公室交他們班的作業本時從我的教室門經過,看到我站在教室最後麵靠著牆壁發呆,後背沾了少許後板壁上的粉筆末。教室裏所有的小朋友都四處跑著鬧騰著,隻有我一個人那麽高的個子突兀地呆立著,像是站在另一個世界裏。


    感覺到被人注視了,還注視了那麽久,我木木地看向門口,四目相對。


    楊白像做了虧心事一樣慌亂不迭地就要逃離,哪知與迎麵而來的女生撞了個正著,那個女生,我現在還有印象,跟我一樣的名字,顏顏,辛顏。


    我木木地看著他們兩個紅著臉慌亂地撿著作業本,撿好之後也不知楊白是什麽心理,又看向我,見我還在看他,像做了錯事一樣逃開。辛顏看著匆匆跑開的楊白,又好奇地看了眼我。不難看出,那雙漂亮的眸子裏有嫉妒的情緒,我平靜地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說實話,辛顏給我的印象挺深刻的,不僅因為後來我們讀了同一所初中,甚至在高一上學期還住了同一個寢室,還因為她那雙與眾不同的眸子,陽光下泛著耀眼的黃色光芒。那個時代還沒有美瞳這種東西,但她的眼睛比那些外國美女的眼睛更晶瑩更璀璨。


    那天之後,我玩了命的努力學習,自學了二三四五年級的課本,升學考試的時候,我拜托楊爸向老師說情參加了考試,並以全鎮第三的成績入了初中,一時成為鎮上的傳奇式人物。連跳四級居然以這麽好的成績入了初中。


    那次,楊白第一,辛顏第二。


    不過僅那次升學考試,辛顏考了個第二,之後的整個初中包括高一上學期一直都是楊白第一,我第二,從沒變數。


    考上同一所初中後,楊白對我的看法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開學第一天我照例和他一起出家門,等他走出巷子之後才晃著時間悠悠地往學校走,剛走出巷子就看到楊白倚著牆壁在等我。我隻是瞟了他一眼沒停下腳步接著走我的路。


    “你等等。”楊白叫住了我。


    我側頭:“幹嘛?”


    “以後一起上學吧!”楊白紅著臉說這話的時候特忸怩。


    我想我大概也就是哪個時候得到他的認可的吧!


    收起回憶,看完了老屋,我也覺得肚子餓得緊,就問:“小吃一條街呢?在哪裏?”


    “就在附近,經過楓產林就是。”楊白笑笑。


    我卻怎麽都笑不起來,一聽到楓產林的名字我就頭皮發麻。


    楓產林離老屋也不過五分鍾的腳程,穿過兩條大街就是,但在鎮上呆的那五年裏我卻一次都沒去過那裏。每每都會繞道而行。


    初中的時候,我曾聽幾個男生討論過楓產林,說裏麵有兩排蘋果樹,每到秋天果實熟透卻沒人敢去采摘,因為那地方陰氣實在太重,大夏天的刮起一陣風都讓人冷的直打顫。有人貪小利秋天穿著高筒膠鞋到楓產林撿果子釀果醬,林子裏鋪著厚厚的楓樹葉和熟爛落下來的果子,穿著高筒膠鞋走路也非常艱難,如同走在沼澤地裏,一個不小心就會采空,腐爛的葉子和果子會漫到膝蓋處。外地流浪漢和未滿十歲夭折不夠蓋棺的小孩子屍體都被人用破席子卷著仍在那裏。時常會有采果子的農人在裏麵踩到屍體,膽大的會翻開席子在死人身上找值錢玩意兒發死人財,膽小的看到都冒虛汗,回家蓋著被子都得大病一場。


    聽過這些故事後,當天晚上我就做惡夢了。夢到自己六七歲的樣子坐在楓產林中最粗大的一棵果樹上摘果子吃,崔誠穿著高筒膠鞋站在樹下仰頭看著我笑,邊笑邊說:“顏顏乖,多摘點果子扔下來,回家我給你釀酸甜的果醬吃!”


    正當我摘了很多果子往下扔的時候,崔誠拿一竹簍子在下麵瞄準了接,看我扔的架勢,他後退了兩步,突然腿像是踩進什麽泥坑裏似的往下陷了十幾公分。


    我站在樹上看的分明,在層層疊疊腐爛的葉子下,一雙水泥色的腐爛肮髒的手正拽著崔誠的鞋子努力地往下拉。我看到地上的落葉此起彼伏翻騰如波濤一般洶湧,而這洶湧的葉海下是一雙雙正快速向崔誠靠近的腐爛的手。


    我驚恐地看著這一切,大喊著:“爸爸,快逃,快逃!!!”


    崔誠仿佛聽不到我說話一樣,依舊納悶地看著往下沉的膠鞋並努力試圖拔出腳來。


    終於,四處潮湧而來的無數雙手淹沒了他,將他拖入地下,頃刻,林子恢複平靜,崔誠不見了,隻留下一個竹簍子孤單地掉在地上,裏麵還有兩三個我扔進去的果子。


    我恐懼地縮在樹枝上,不敢哭也不敢跳下去逃走,我就一直那麽害怕地抱著自己坐在樹枝上。終於變成了森森白骨一堆。


    如果不是林如茵到我臥室叫我,拍醒了我,我恐怕會在那個可怖的夢境裏一直呆著逃不出來。


    我醒來的時候身上都是冷汗,把被子和枕頭都浸了個半濕,在家休養了好多天。


    很奇怪,我明明沒有去過楓產林,卻可以把夢做的這麽逼真,好像這件事真實地發生過一樣。


    從那之後,我聽到楓產林這三個字都會出一身的冷汗。


    “你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楊白發現我的異常,關心道。


    “突然有點不舒服。”我咬著下唇艱難地說道。


    本來我完全可以以此為借口回家的,但不知怎麽,我有一種強烈的奇異的預感,我必須要去楓產林,那裏有我想要的東西。


    “要不我們先回家吧?”楊白提議。


    “不行!”我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這該死的心髒,好像要衝出我的胸膛讓我立馬暴斃一樣。“我們去楓產林看看吧,小朋友們都快放暑假了(當時是農曆五月初四,公曆六月十五),那裏的葉子也都長茂盛了,肯定很涼爽。”


    楊白怪異地看了我一眼,沒反對。


    還沒到楓產林的時候我就覺得一股涼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很難得的有了懼意,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童年陰影了,太深刻了!


    走到楓產林邊兒的時候,那種寒意更甚,我禁不住打了個冷顫,緊張地握緊了拳頭,神經緊繃地看向林子深處。


    “你幹嘛?”楊白看著我警惕的神情,有些不習慣,“害怕進去?”


    我覺得我的臉一定比白無常的臉還要白,幾乎要供血不足暈過去。


    “去蘋果樹那裏。”我聽的出,我的聲音在顫抖。


    楊白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沒吱聲,直接帶路。


    我覺得自己已經走到林子很深很深的地方了,楊白指著附近的兩排矮敦實的樹種說:“就是這些。”然後如同猴子一般伶俐地爬上最近的一棵樹,俯視著我對著我笑,露出森森白牙。


    我仰視著他,忽然覺得這一場景似曾相識。


    在夢境裏,我正是站在楊白的位置,而崔誠站在我現在站的位置。一想到自己腳下踩著萬千腐屍,我的頭皮麻酥的仿佛要剝離下來。


    憑空刮起了一陣風,我隱隱看著楊白似乎變成了一堆白骨。


    “九州禹跡,百郡秦並。嶽宗泰岱,禪主雲亭。”我胡亂大聲念著千字文。記得沈明曾經說過,千字文是中華文化的最精華,不僅教育了人基本的做人道理禮義廉恥及有名的曆史典故,更重要的是,它是最有效的防身法咒。隻是我還不清楚對哪種鬼要用哪句話來對付。


    一句不行,我就試別的。


    “仁慈隱惻,造次弗離。節義廉退,顛沛匪虧。”


    “龍師火帝,鳥官人皇……啊!”感覺到腳下有東西牢牢地纏住了我,我慌忙就要拔出腳,要命的是如同陷入沼澤,越掙紮陷下去的速度就越快。


    楊白不明所以地看著樹下急得滿頭大汗的我,就要跳下樹來。


    “別下來!”我吼道。


    楊白怔住。


    “拉我上去,快!”我焦急地喊著。


    楊白也急了,四處看著,找不到可以拉我的東西,猶豫幾秒,索性解了皮帶,用皮帶拉我。


    好不容易抓住楊白扔過來的皮帶,如同落水後抓住了浮木,我艱難地往上爬,楊白也奮力地拽著我。


    這幅場景被旁人看了一定覺得非常好笑,當然,他們看不到我腳下千千萬的腐手,不知道我現在是命懸一線,在鬼門關上晃著身。


    “手!”楊白憋足了勁,吃力地向我伸出一隻手,拽住了我的手腕,然後奮力一拉。


    我和楊白坐在樹幹上大口喘著粗氣。


    “下麵……是不是有什麽?”楊白擦了把汗,喘著粗氣問。


    “是地縛靈。”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其實地縛靈並不太難對付,隻是童年的陰影讓我對這片地方的恐懼大大超過了對地縛靈的恐懼。


    “你在害怕?”楊白看著我。


    “沒有。”我咬著唇,反駁。


    “你在發抖。”楊白推翻我的辯詞。


    “閉嘴!”我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這種怪有什麽弱點,你靜下心來看,我可以幫你。”楊白說的很平常,一點都沒有剛剛救我時的恐慌。


    我愣了一下,奇怪的是,心情竟因楊白的這句話平靜了不少。


    地縛靈,他逃不開地麵,而且懼怕陽光,隻要剝開偽裝在他身上的落葉,將他拽出地麵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其製服。必須要一擊製勝,抓住他的主體。地縛靈的副體特別多,就像章魚的觸角,如果沒有抓到主體,那些觸角斷多少個都無所謂,馬上就會新長出來。


    主體和副體到底有什麽不同,我凝神觀察著。


    忽然看到落葉叢中一處發光的東西。


    “就是那裏!楊白,能把我扔到那裏嗎?”我興奮地指著發光處,距果樹三米左右的地方,使點力一定可以到達的。


    楊白點點頭,攔腰抱起我,雖然不想承認,但他確實是像丟垃圾一樣將我丟出。


    眼看著就要到達發光點了,我頭皮一緊,糟了,用力過度,超過去了。


    “顏顏,趕快回跑!”楊白大聲呐喊著。


    尼瑪,你扔準點兒至於這樣嗎?


    落葉下無數的手終於逮著了機會全部撲了過來,嚴嚴實實地將我包裹在其中就要拽著我往下沉,我奮力睜大眼睛尋找著那抹亮光,終於在自己兩點鍾方向看到了那枚寶石,掙紮著伸手準確地死死拽住了它,用力一握。


    “呯!”


    我聽到類似骨頭粉碎的聲音,重新呼吸到新鮮空氣,身子軟軟地倒在了落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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