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二日,屠龍大會召開在即,薑離依舊沒有威遠鏢局鏢隊的消息。他們混跡於街道上魚龍混雜的人群中,逆著人流尋找每一個熟識的麵孔——可依舊一無所獲。


    這日的淩晨,太陽未從東邊的山際升起,東城郊的聚義莊的牛皮堂鼓已經響起。一片漆黑的滄州街道上,四處響起似打更的銅鑼聲,催促著中原各地的俠客。


    兩側民居的屋簷上掛著警戒的夜燈,照亮昏暗的街道。熙熙攮攮的人流中,風無心緊攥著雲曦的手,跟在高大的薑離身後。


    狹長的街道如同黃泉路,一具具無意識的靈魂正通往陰曹地府。薑離好似聽到什麽奇怪的聲音,讓他不要再繼續走下去,“大師兄,大師兄,回頭,不要去聚義莊。”可他不予理會,繼續往前走。


    聚義莊大門前,第一縷晨曦剛好穿過山頂濃厚的愁雲照在風無心的劍上。跟隨在他們身邊的那群行屍走肉在陽光下靈魂附體,變得狂熱而躁動。


    屠龍大會每兩年一屆,隻為根除那紮根於中原的外族邪教毒龍教。其教主血手武學造詣登峰造極,“血影勾魂”和“鎮獄破天勁”天下難有敵手,作惡於中原各地,擅殺中原名士,欽差命官,朝野上下難覓其蹤,無能為力。一長老五行者為其爪牙,八百教徒於其部署。


    薑離幾人剛到聚義莊,就有一名雷家弟子為幾人帶路,“薑少俠,這邊。”


    他們隨著人流擁入聚義莊大門,過穿堂,就到了青石板砌成的演武場。就在這時,薑離看到了坐在演武場正中央的雨承正用惶恐和不安的目光盯著他,沉默的嘴型念出“走”字。


    四周被人流圍堵,沒有方向。薑離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到不知道何處,雷少雲大喊道,“薑大哥快走!”


    “把他們圍起來。”站在高台上的雷龍一聲令下,數十名雷家弟子紛紛亮劍,將薑離,風無心,雲曦三人圍在中央。


    “雨大哥,看來是要我這個做弟弟來為你清理門戶了!”雷龍緩緩走到演武場中央,指著風無心說道,“無心,這裏沒有你什麽事,退下。”


    風無心不為所動,以冷漠的語氣相對,“雷世伯,不知需薑大哥和曦兒所犯何事?”


    “所犯何事?哈哈哈,這個問題問得好。”雷龍指著薑離說道,“他,薑離,乃是毒龍教教主血手的兒子”,隨後又指著雲曦,“而她,雲曦,與薑離串通外族,欲下毒謀害父親,奪取族中寶物時,被雲三弟的貼身丫鬟發現,慌忙逃竄於武林。”


    風無心頓時而怒,大聲駁斥道,“胡說八道!”


    “你不信?”雷龍陰沉的笑容讓薑離不寒而栗,從袖中抽出一封信來,“這封信,是已失蹤的水月山莊慕容望寫給毒龍教主血手的。信中慕容望向說道,他已經將血手的兒子安排給威遠鏢局的雨承撫養,目的是要插耳目在四大世家之中,待長大之後認親,便可以從中做大手腳。因為威遠鏢局與風雲雷三家來往最是密切,可以更快了解到四大世家的底細,從而分化中原武林。”


    雷龍將信拿給少林的本初方丈,方丈一口咬定是慕容望之筆跡,隨之傳閱眾人。


    雷龍看著雨承問道,“雨大哥。薑離是你從慕容望那邊抱養的沒錯吧。這些年來,你因為沒有兒子,將薑離視如己出,委以重任……養虎為患!”


    威遠鏢局其下數十上百弟子更是咬牙切齒,他們當年皆是被毒龍教滅門被雨承救出收到麾下。而現在,要他們承認他們最敬愛的大師兄會是他們滅門仇人的兒子。


    雨承無力地癱坐在太師椅上,弱聲道,“是,沒錯。但離兒並沒有做錯什麽,他……”


    “是的。他現在不會做錯事,但以後呢?”雷龍立刻搶斷了雨承的話,隨後看著縮在風無心身後的雲曦,“曦兒,世伯知道你是受人蠱惑,隻要你到你父親病榻前探望……”


    “滿嘴胡言,是我陪曦兒走出雲家,那幾****正和她在一起!再說……”風無心突然止住,因為冷龍翡翠之事“關乎雲家存亡”,不可與外人說。


    “再說什麽?這些事都是子傲告訴我的,如今雲家的人都來作證了。他們要拿雲曦回雲家問罪!”雷龍指著鳴鳳銀莊的幾名管家,幾人皆戰戰兢兢地點頭稱是。


    雷龍隨之抽出青鋒劍指著風無心說道,“無心,這裏沒有你的事,退下。”


    風無心依舊不為所動,橫劍將雲曦守在身後。


    “大哥!你說,怎麽辦。”雷龍陰笑著問雨承道。雨承握緊拳頭,臉上的憤怒已不言而喻,“四家同氣連枝,如今你做出此等事來……”


    “先把他們押入聚義莊牢內,日後再做定奪吧。”聚義莊主莊雄平有意化解雨承的尷尬,可場內的武林俠客卻沸騰起來,“雲家之事,我們不管。但薑離今天一定得死在這兒。”“我要為我死去的爺爺報仇。”“毒龍之子,今日必死於屠龍大會。”


    十餘年前,毒龍教橫掃中原數十派,已是不共戴天之深仇。


    從始至終,薑離皆在恍惚之中,承受著那自己無能為力,卻也洗不清的不白之冤。若說“無罪”,眾責之罪;若說“有罪”,心難甘服。


    “今日少林受毒龍之圍。眾位武林同道,一舉薑離拿下!”雷龍的佩劍暴露在陽光之下。武林群俠正要一哄而上時,一道血光自天穹落下,擊斷了雷龍的劍。


    隻見空中血光洶湧,漸漸凝聚成一道人影——那一雙血紅色的雙手出現在多少個孤兒遺子的噩夢中,他們憤怒、嘶吼、咆哮卻無能為力,害怕又顫抖著。


    “雷龍,你倒是有趣,我怎麽憑空都了一個兒子……我介意的,倒是雲家的族中寶物!”血手一身黑袍遮身,不見他的容顏,雙手套著血絲掌套。薑離一聽聲音,便認識是那一夜教他武功的中年人。


    “血手!”雷龍用驚恐的目光直盯著如天神下凡般的異域男子,渾厚的內力化作絲絲血光縈繞在他的身軀,“大家助我拿下這個魔頭!”


    隻見血手合掌,血光凝聚在他的胸前化作一顆熊熊燃燒的血球,推向雷龍。


    雷龍哪能受住這一掌,所幸向淩天,劉國能幾人前來相助。眾人接下這一掌時皆踉蹌後退。


    “武林盟主!”中原群俠一同叫喚高座之上紋絲不動的雨承。他堅硬的表情一陣青一陣紫,緩緩站起接受眾人瞻仰的目光,無奈掏出懷中人字令,大呼道“號令武林,莫敢不從。眾江湖兄弟,與我並肩作戰吧。”


    江湖群俠見人字令不從者,如藐視太宗皇帝,視為抗旨不尊。


    “人字令?哈哈哈,蝦兵蟹將,如同草芥!”血手雙掌如孔雀開屏展開,血光遮天蔽日,陰雲密布,將整個聚義莊籠罩。


    “血影勾魂”,隻聽血手一聲大吼,一道道血色的閃電從天而降,索取著俠客們的性命——屠龍大會成了煉獄之場,“孩兒們,出來吧。”


    四處的屋簷上,十數個黑衣殺手在陰雲的掩護下,竄入人群之中,一把把銀亮的刀刃刺穿無知者的心髒。


    粘稠的血液匯成一條條細小的涓流趟過慌亂的演武場,穿過每一個人的雙腳下。


    薑離立於演武場的中央,如觀眾看著這一場殺戮盛宴的上演。他所厭惡的血液的腥臭在鼻孔中縈繞不去,他的世界天旋地轉……


    此時血手被雨承,向淩天,劉國能,莊雄平等高手合圍。江湖群俠則以門派為點固守,形勢明朗之後,毒龍教徒終是暴露。廝殺混戰中,雷龍領著幾名雷家弟子直取薑離,大呼道,“莫要走了薑離和雲曦。”


    “站在我身後!”薑離將風無心和雲曦擋在身後,揮槍擋下雷龍的劍。薑離已將雨家槍法融會貫通,槍如遊龍,穿行於幾人之間,借力打力。數合之間,數名雷家弟子已經倒於槍杆的抽打。


    雷龍哪能任由他人欺辱自己的犢子,“碧落九重劍”,劍起雲飛,內力聚於刃間化成一條條閃電,竟是將薑離的長槍刺斷。


    薑離慌忙閃過雷龍刺來的一劍,棄了斷槍,合掌喚出兩條水龍盤旋在自己的身周,“龍吟水上”,吸收雷龍所有的劍氣凝聚成水龍掌勁反打,將雷龍擊出內傷。


    丐幫之人見此一幕無不大驚,“竟是我幫絕學‘飛龍掌訣’中的‘龍吟水上’。”


    正當風無心尋得聚義莊大門方向,卻被丐幫副幫主姚劍秋擋下,他陰詭的笑容中好像在期待著什麽,飛掌直取雲曦。


    瑕劍的利光讓姚劍秋不得不停下,他的目光順著細長的劍刃達到風無心的臉上,冷笑道,“風少主,刀劍無眼,小孩子可玩不得。”


    風無心並不答話,劍刃拍在他襲來的拳頭上,隨之一劍刺向他的咽喉。姚劍秋輕鬆閃過他的劍,隨後雙爪拉開架勢如織好網的蜘蛛,欲用“擒龍摘珠”手將靠近的風無心拿下。


    “無心,莫要與他糾纏。”此時,薑離甩開雷龍,一拳將等待獵物上網的要姚劍秋逼退。


    待三人僵持之際,潛伏在角落裏的本初方丈以全身之力聚起大金剛掌力。那可怕而恐怖的金色掌風穿過一*人海,一層層刀光劍影,徑直朝著雲曦轟去。雲曦反應過來時,慌忙用煉心劍格擋。


    金剛掌力竟是擊斷煉心劍,殘留的餘力仍是將雲曦打成重傷。雲曦癱軟倒地之時,目光遊離在斷劍和風無心之間,始終都不知道剛停留在何處……


    “曦兒!”風無心看著遠處稽首作禮,念著“阿彌陀佛”的本初方丈,怒罵道,“老禿驢,我殺了你。”


    薑離慌忙拉住風無心,“照看曦兒要緊。”


    就在此時,一輛雷家的豪華駟車衝入戰場。高躍的戰馬的嘶鳴聲響徹,眾人定睛望去,駕車的竟是雷少雲,“薑大哥,無心,趕緊上車。”


    風無心慌忙抱起昏死的雲曦,和薑離一同躍上雷家的馬車。


    “駕!”雷少雲熟悉地催促著四匹戰馬在戰場上繞一圈,調轉馬頭徑直往衝出大門,所擋者皆披靡側倒。


    雷龍和雷少雲四目相望時,見兒子一向柔弱的目光中,充滿了果敢和剛毅,卡在咽喉的“逆子”遲遲沒有出口。


    很快,駟車已經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之中。


    酣鬥之中,血手寡不敵眾,已然乏力。他朝著莊雄平虛晃一招,借其闕口遁走,留下一句“哼,看來好東西的確不在那雲大小姐身上”。其隨從十餘教徒皆死於聚義莊。


    各個門派清點人馬,共折損人員近百。


    演武場上,每一塊青石板縫隙都淌著愁濃的血流,在寒冷的北風下迅速結痂。憤怒的雨承擦淨銀雪洗雨槍上的血跡,將沾滿汙漬的布巾丟到雷龍身前。


    疲倦的雷龍呆坐在地,抬頭看著雨承,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雨大哥。”


    “你得到了什麽?高興了吧。”雨承冷哼一聲,不管在場之人,跨上烏雲踏雪,率領威遠鏢局眾弟子徑直出了聚義莊。


    薑離背坐在疾馳的駟車頂上,四野曠遠。他遠眺的聚義莊在視線中越來越小,漸行漸遠。狂跳的心髒讓他有抵禦寒風的熱量,“此一去,可有歸期?師傅,萱兒。”


    “連累你們了。”薑離拿下腰間的酒袋,將這摻著淚水的苦酒飲盡。他像被趕出家門的棄兒,試圖麻醉心中的徘徊,決然離去——成為世界的囚徒。


    薑離的話被風吹散,雷少雲並沒有聽清,隻是心含愧疚,“薑大哥莫要灰心,這定是一場誤會。我爹他……”


    “籲!”雷少雲突然發現,前麵出現一隊數十人的騎兵,打著“威遠鏢局”的旗號。為首那人,是威遠鏢局二弟子,趙雁城,“大師兄。”


    薑離回過身,看著趙雁城,哽咽道,“雁城,你……”


    “大師兄,師傅叫我們在此地接應你,你快走。”所有的雨家弟子雙目都噙滿淚水。


    “師傅叫你不要呆在京畿之地,往南走。”趙雁城已看到十餘名不速之客,他們皆身著黑衣,手中反拿著一把紋著金菊的短刃,以極快的身法靠近疾馳的駟車。他策馬衝鋒,長槍一招,刺進為首影衣衛的心髒,“師弟們,為大師兄擋下追兵。”


    駟車飛奔於蒼茫大地上,揚起的風塵慢慢遮掩住了師弟們的身影。


    曠闊的車廂內,昏死中的雲曦額頭上不斷冒出熱汗,口中一直呢喃著,“煉心劍。”她的右手緊緊攥著斷掉的封情之劍。


    “劍斷情斷。”風無心攥緊雲曦稚嫩的手,撫過她汗水淌濕的臉龐。耳旁回蕩著疾風的呼嘯聲和雲曦急促的呼吸聲。


    那窗布被刮得獵獵作響,黃昏的餘暉灌進車廂,風無心清晰地看見雲曦臉上的兩行清淚流過素腕纖指,滴滴掛在斷劍的截口上。


    幽夜的叢林之中,篝火拉長塔鬆的影子,型如一個個令人膽顫的殺手,將火堆旁的幾位年輕人困守。


    火上的兔肉羹沒了油鹽,已經失去了該有的美味,還有一絲令人厭惡的腥臭。


    薑離目光浮遊,用臨時削成的木筷攪弄已經稀爛的兔肉,他亦無心去經營紛亂的感情,空曠的腦袋內隻遊蕩著雨萱的模樣,她的一顰一笑,她的舉手投足。


    雲曦醒在黎明的曙光照進樹林的那一刻,風無心就蜷縮在她的身側,天外明光,漸漸普照。


    昨夜之時,雲曦感覺體內有一股剛烈勁流亂衝橫行,如烈火之上的羔羊,煎熬難忍。今晨醒來,隻覺神清氣爽,瞳眸濃重,握拳之力道更增八分。


    “曦兒,你沒事吧。”風無心醒來時,雲曦正用那雙神采非凡的明目凝視著他,心中的感激已道尋常。


    薑離早就將清澈的溪水煮開,風無心用瓷碗盛滿,自己輕呷了一口,隨後送到雲曦的嘴邊。


    雲曦咕嚕嚕地喝下,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微笑。


    “小心!”突然,風無心聽到車外的薑離一聲大喝,隨之一把飛刀穿過布簾,刺破了他手中的瓷碗。


    “哼,害我們找得好苦。”在林中每一處陽光沒能照到的角落,都被黑色的身影占據。


    “駕!”雷少雲揮起馬鞭重重打在戰馬的身上,四匹戰馬同時疾馳而去。劇烈搖晃的車廂內,風無心緊緊將雲曦抱在懷中,沒有給她任何拒絕和掙脫的機會。


    雲曦能聽到她和風無心彼此的呼吸聲和心跳聲,還有車廂外飛馳的箭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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