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府影衣衛據點內,幾百名殺手保持著落針可聞的沉默。大殿中央的頂梁柱已經斑駁得不見原木色,多年的寂靜讓這蟄伏著無數殺手的房屋變得詭異陰沉。


    “一群廢物!”大殿上座,一名身著狻猊金線袍的中年人的怒吼聲打破了沉默,震得橫梁上響起了窸窣聲。


    台下十數名黑衣殺手戰戰栗栗地下跪,將象征榮耀的紋菊刀解下放於身前,不敢多作言語。


    “鬆鶴樓的那個夥計出手了。”坐在執法者左側的黑衣人說道,他惶恐的眼神看著自己猶有餘熱的手掌,“我的‘炎龍破陣’掌和右護法的金剛掌力在瞬息之間被他化得消弭殆盡。此人武藝獨步江湖,內功修為就算玄苦禪師也未必在他之上。”


    執法者的擔憂一閃即過,哼聲道,“此人若沒有什麽手段,雷文興會將代表雷家數十年基業的鬆鶴樓交給他嗎?以後少惹他便是。”


    雲子傲站在下跪的黃衣旁邊,他的手腕上纏著止血的抹布,“看來這‘血影勾魂’也不夠如此,與你們合作好像虧了”,隨後他將目光投向高高在上的執法者,冷笑道,“我爹放在玄苦禪師除了那些若有若無的武功秘籍外,還有什麽好東西讓你們這般煞費苦心。”


    “哼,這你無需知道。”執法者生冷的口氣讓雲子傲轉身甩袖就走。


    “黃衣,你去雁門關外黃沙葬探一下毒龍教和有間客棧的虛實。切記不要起衝突!”唯一敢頂嘴的人出了大殿,執法者向黃衣命令道。


    “是!”


    “兩位護法飛馬前往蜀川,相助刀劍門治一治唐門。最重要的,是要將《器毒百解》帶回來。”


    夜色已晚,戰馬疾馳於無人郊野,衝上陡峭的山坡,穿入沉浸在夜霾中的森林,到那樹高林深的寸尺之地。


    薑離讓馬兒們圍成一個圈以禦寒風,打燃篝火。火光之中,他們的臉色均蒼白而疲憊。


    風無心昏昏欲睡地躺在雲曦的懷中,她已經第三次擦去風無心額頭的冷汗。他發燙的臉頰和吃力粗喘讓雲曦不知所措。


    醫術粗鄙的薑離用隨身的藥材煎予風無心服用。所幸上蒼保佑,一個時辰不到,他的燒漸漸退去,氣息趨於穩定。


    風紫霜喝著薑離煮出來的粗糙的肉湯而甘之若飴,平常腸胃金貴的小姐現在碗裏連渣都不剩。


    風無心看在眼裏,忽覺辛酸,他沒辦法保證每一次都是險象環生,“小霜,不然哥哥送你回折劍山莊吧。”


    “不要,我不想回去。”風紫霜拾起衣角為擦嘴,倔強地說道,“小霜會保護好自己盡量不給哥哥添麻煩。”所謂的壓力,正是因為源於自己所愛之人。


    他們彼此簇擁著,劈裏啪啦的火焰浮遊飄蕩在他們的視線中,從這裏眺望,依舊可以看到幾裏外滿城花雨的河南府。熱烈的煙火燈光與柔和的月光還是有區別的。一個讓人沉溺,一個讓人沉醉。


    初春夜空,星辰鑲嵌進漫天的烏雲,化作一顆顆雪花降臨人間。


    雲曦就在風無心的身側酣睡。萬籟俱寂的雪夜,使得風無心能聽得到雲曦微小的呼吸聲。他又看了看旁邊的風紫霜,長發掩住她的麵容——她已經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這段路很長!”薑離也沒有睡,在他的夢中,雨萱總是如期光臨,他們相擁良久,遲遲不舍分開,直到夜盡天明。


    車隊穿過“蜀之咽喉”的陽平關舊地,那稀疏的屋瓦早已沉淪在歲月的長河中。幾經日夜,山道上的荒野與綠茵相互交替,漸漸看見漢中那高大的城關。


    當馬車從平軟的土路到生硬的石板路上時,車輪咯吱作響的聲音隱沒在熙攘的人群中。漢中是位近西涼的魚米之鄉,多為西夏客商和關中人。若非書香世家,濃厚的口音著實難辨。


    他們頭上“漢中酒家”的酒旗正迎風飄揚,門店裏鮮有酒客。薑離“籲”的一聲停下馬車,“這些日子趕路累得夠嗆,且在這裏休息幾天。過些日子過棧道,穿過劍門關,就直接進入蜀中了。”


    常年走鏢的薑離從未見過劍門關,每次入蜀,鏢隊都是借路荊州。


    “你這瞎老頭怎麽還沒死。”


    “臭乞丐,要死也是你比我死得早。這次你要輸了,就給我出了這頓酒錢。”


    風無心幾人進了門店未落座,就發現有兩個老頭在爭執。經一看,竟是柳永,他正和一名老乞丐隔著酒桌鬥拳。


    “柳先生!”雲曦驚呼道,這邋遢的好酒老頭勉強來說也算是她的師傅。


    “嘿,雲小姑娘。喲,還有幾位少主。”柳永叫那乞丐停下鬥拳,“臭乞丐別鬧了,付錢的人來了。”


    “柳先生,你怎麽在這?”風無心幾人尋了位置坐下吩咐了一些酒菜,為給這兩名老頭寒酸的桌上加了幾色菜。


    “這個……說來話長,就不說了。”柳永喝了幾口燒酒,問雲曦道,“雲小姑娘,那套‘煙柳畫橋’劍法悟得如何?”


    雲曦回道,“前輩的劍法過於玄妙,晚輩愚鈍,未能參悟。”


    “就你臭老頭這兩下子還教人家劍法,害不害臊?來來來,老乞兒傳你一招掌法。”這老乞丐來頭不小,是乃丐幫長老馬天仇。


    “老頭我劍法怎著?還治不了你?”柳永將放在條椅上的佩劍擺到桌案上,剛要與馬天仇再爭時,風無心急忙轉開話題,“柳先生劍術超絕,能與我叔公比肩嗎?”


    柳永一聽倒是有些尷尬了,幹咳了幾聲說道,“螢火,怎敢與皓月爭輝?普天之下能與天劍客劍術比肩者,怕隻有藍玄雲和俞少秋了。”


    “傳說中的‘天仙飛劍’?還請前輩細說。”在薑離的印象中,此天下三劍背負這傳奇,出現在街頭巷尾的說書人口中。


    “你們這群小子閱曆還淺啊,哈哈哈。”柳永飲盡了壇中的酒,說道,“武林中有‘天仙飛劍’之說,分別是‘天劍客’風飛雪,‘仙劍客’俞少秋和‘飛劍客’藍玄雲。”


    “天劍客風飛雪我自不再述說。”柳永借箸代籌,說道,“說起這‘仙劍客’俞少秋,乃是一期頤老道。他老人家怒闖第一屆洪武劍會,以‘織天劍陣’橫掃中原武林,並擊碎三令之首的‘天字令’後,遠走域外。於賀蘭山創下逍遙派。三十年前,已銷聲匿跡。聽聞其氣韻天成,仙風道骨之形,故後人加譽,名曰‘仙劍客’。”


    “藍玄雲十五歲劍法無敵於北荒,十八歲於長白山開創道門,所創一套‘玄雲劍法’,奇快無比。往往看似藍玄雲還沒出劍,其實對手已經死了。傳聞其最強一劍‘沉虹劍影’已經是天下無敵的劍法。隻有劍影,而無劍招。人於其十丈之內,斷無生機。二十年前,域外長白山天池,風飛雪和藍玄雲曾有一戰,此戰不知勝負。此後,藍玄雲將掌門之位傳給大弟子玄清子……然二十個春秋已過,江湖再無他的消息。”


    此時,正好有一支商隊進店打尖,薑離生怕他們認出,急忙用別過臉去。馬天仇卻笑道,“哈哈哈,這裏並非中原,薑少俠無需擔心。再說,洪武會的江湖通緝令已經形同虛設。人字令在你師傅手上,他抗令不遵,江湖武林誰敢逮你?”


    “前輩所說,天字令被仙劍客擊碎,人字令在雨世伯手上。地字令呢?”風無心問出這句話時,馬天仇拍了幾下大腿,“這故事說來可費口舌了,唉,這……”


    通曉人情世故的薑離撲哧一笑,招呼小二道,“小二,上酒。”


    小二剛將開封的酒抬上來,馬天仇已經連喝三大碗,酒勁上頭的他連咳了幾聲,緩緩說道,“在四大世家之前,中原江湖以洪武會和閻羅衙獨大。”


    那是太過遙遠的從前,在俞少秋擊碎天字令後,洪武會與閻羅衙利欲熏心,逐背棄維護武林之指責,皆傾盡全力於泰山之巔爆發一場大戰,欲爭奪地字令。那一戰大戰因過於血腥,在今後幾十年被朝廷從曆史中強行抹去。


    那一戰後,閻羅衙和洪武會兩敗俱傷,隨後四大世家便從石縫中劈山開石而出,佇立於武林巔峰。洪武會自那場大戰損兵折將,地位一落千丈,自此之後除了開辦洪武劍會的虛職外,別無其他。閻羅衙更因濫用職權而門戶中落,甚至被皇太後所建立的影衣衛而取代。


    “那一場大戰,近千條人命倒在刀光劍影之中,血染昂頭天外的泰山之巔。”馬天仇手舞足蹈地講述那場大戰的慘烈,隨後他的情緒變得激進,大呼道,“就在千鈞一發之際,閻羅衙第一高手烈刀率本部弟子來援,拉回徘徊在失敗邊緣的閻羅衙,險勝洪武會……可兩道最亮的星辰終究是要離開美麗的夜空,墜落深淵。”


    “此後江湖群星璀璨,多少英雄自此而生。”老乞兒眠花醉柳,雙目影影綽綽,“武林盟主風吹雪,與其弟雙劍合璧,冰封千丈飛瀑;契丹蘭陵郡王蕭洪明,焚龍滅世,威震天下;毒龍教主血手,血影勾魂,天下難敵;有間客棧老板娘玉生煙,琴功掌法,傲視江湖;少林玄苦禪師,佛家武學,登峰造極;威遠鏢局雨承,一杆寒槍,忠肝義膽;道門掌門玄清子,‘飛劍客’嫡傳弟子;終南山朧月真人……”


    馬天仇在呢喃中醉倒。風無心幾人從故事中醒來時,柳永已經將老乞兒架起,兩名醉鬼相互攙扶,蹣跚出了酒家,“步雲曾見海霧起,隻影千杯江湖醉。”


    他們在客棧休息了兩天,直到第三天的午時。


    客棧門廳,風無心幾人正在商量著進川事宜。這時,有四名佩刀的大漢也進到客棧來尋了位置坐下。


    風無心注意到,這四名大漢總將目光聚焦在角落裏專心吃飯的一個少年人。再看少年人,紅色短發披散到耳下,一身粗陋的麻布衣,身材瘦小。他一腳跨在椅上,看似桀驁不馴的模樣。


    果然。不一會,其中一個大漢便去到那紅發少年那桌尋事。不一刻,兩人便起了衝突。紅發少年踹了大漢一腳,使他踉蹌後退。


    “我們一起上!”那名大漢退了幾步,喚起同伴操起倚在門口的棍棒,往紅發少年就是招呼。紅發少年手無寸鐵,一時招架不過來,狠狠挨了幾下。但他的腿卻也靈活,左彈右踢,為自己爭取了一點躲閃的空間。風無心注意到他雙手常常要往袖子裏探東西,而大漢好似也知道,操起棒子打向他的手腕,疼痛不已。


    “那小子好像是要出暗器之類的東西,如果是唐門人再好不過,可以打聽點消息。那幾個大漢估計也知道他的底細,不然怎麽會每次都打他的手。我們要不要幫幫他?”風無心對薑離小聲說道。


    薑離本是嫉惡如仇,二話不說,將飯桌旁的長棍一丟把其中一個大漢的腿給彈跪下了,“幾個大人欺負一個小孩,不好吧!”


    “說誰是小孩呢?我應付得來。不用你多管閑事!”那紅發少年身上已有幾處淤青,仍是不領薑離的情。那幾個大漢看薑離姿容魁偉,和風無心放在桌案上的瑕劍,相互勸道,“這幾人定是不好惹,速度點,把這小子綁回去就完事了。”


    “這是我們的事,爾等不要多管閑事得好。”其中一個大漢對薑離說道。薑離隻是一笑,將手中的碗丟去。砸到那大漢的手,他疼得放下手中的大棒,“臭小子,你……”


    他的話還沒說話,薑離一個閃身近到他身前,右腿上鞭,正砸他的左臉頰上,直接被踢倒。


    “媽的,上!”大漢們被惹怒了,丟了那紅發少年,直接朝薑離打來。薑離撿起地上的長棍當槍使,一挑一掃一刺,瞬息之間,幾名大漢的大棒都給打落,手背上均是淤青。


    “該死的,走,你們給我走著瞧。”大漢按住生疼的手背,慌忙奪門而逃。本欲往報官的掌櫃見滋事之人已走,鬆了一口氣,幾是對薑離感恩戴德。


    薑離踢開腳邊橫豎亂到的椅子,走到角落將紅發少年拉起來,“沒事吧!”


    “沒事,你……你武功倒是不錯。”紅發少年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渾身的皮開肉綻讓他的動作看起來吃力而尷尬。薑離微微一笑,將隨身的金創藥丟給他,“用酒洗一洗傷口,再將要敷上。明天就不會這麽痛了。”


    小二已經將飯菜擺上桌麵。


    這名少年看模樣約在十七八歲,風無心看著紅發少年尷尬地站著,笑著說道,“不介意的話,過來一起吃點吧。”


    “哇!”少年坐在時,受傷的手肘磕到桌麵,疼得叫了一聲,惹得風紫霜哈哈大笑道,“看來這小哥哥腿腳功夫不過硬啊。”


    紅發少年尷尬一笑,說道,“在下唐飛,多謝幾位少俠搭救。”


    幾人相互通了姓名,風無心打量了一下唐飛,問道,“唐兄弟,我見你剛才手一直探向腰間,是要使什麽暗器吧?”


    “嘿,看來我這小把戲都瞞不住人啊。”唐飛照著薑離說的,扒下外衣,用烈酒洗了洗傷口。


    “唐兄弟莫不是唐門中人?”風無心的疑問讓唐飛一下警覺起來,但瞧著見這群人並非雞鳴狗盜之徒,在猶豫了半響後才點頭稱是。


    “爾門中可有一名韓姓之人?”風無心的情緒變得激動,緊緊按住桌案旁的瑕劍。


    唐飛隻是搖了搖頭,“嗬,風兄弟倒是愛說笑。”


    薑離急忙按住風無心的肩膀,代他問道,“唐兄弟可知你們唐門‘銷骨梅心’這種暗器的來曆?”


    “兩位哥哥倒是把我問糊塗了。”唐飛敷完藥後,舒展了一下酸疼的肌肉,“成都府唐傑就是我的父親,作為唐門的大少爺,我連‘銷骨梅心’這名字都沒聽過,又怎知道它的來曆?幾位哥哥莫非來自中原?這以訛傳訛的東西怎牢哥哥們遠途跋涉到川中。”


    唐飛蹙起眉頭,尋思一番道,“韓姓之人?若我記得不錯,我姑父便是姓韓。”


    “敢問唐兄弟的姑父名諱?”風無心這次的提問也讓唐飛為難,他撓了撓後腦勺,“我這姑父自我姑姑死後就不在唐門了”他作尋思狀,“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吧。”


    風無心麵露殺意的瞬間,桌前的水杯突然泛起一絲漣漪。


    唐飛沒去在意,隻是繼續說道,“說來奇怪,自從天劍門和絕刀門合並成刀劍門後,就一直尋我們的麻煩。而且還有一群通曉唐門暗器的黑衣殺手在幫助他們。”


    “哦?刀劍門合並了?”薑離想起這師傅曾經說過刀劍門的輝煌,其祖師林天英在世時,武學造詣敢與仙劍客並駕齊驅。江湖上本無天劍門和絕刀門,隻是上一輩為爭奪門主不合,逐分為刀劍兩門,刀劍門也就沒落了。


    自絕刀門林義全死後,其堂兄林忠全得到影衣衛和侄子林雄的支持,收絕刀門合為刀劍門。並將女兒林英許配與侄子。據說如若兩人修成刀劍兩門的最高境界且意氣相投,可成“雙影刀箭璧”,可擋天下至利,可破天下至堅。


    “這天下武學說得都玄乎,怕是沒我風家‘飛雪三劍’來得厲害。”風紫霜嘟起嘴道。唐飛看著她可愛的樣子忍俊不禁。


    雷少雲看著風無心憂心忡忡的樣子,對他搖了搖頭道,“事情已有進展,莫要沮喪。”隨後,又對唐飛說道,“唐兄弟,這些黑衣殺手亦是我們的大敵。我們正合計著要去哪裏躲一躲呢,隻是不知唐門接不接待我們這些不速之客呢?”


    唐飛急忙擺笑道,“幾位兄弟若是想往唐門,倒不如隨我一同進川。近日來,刀劍門那些家夥總是尋我們麻煩,怕會擾了幾位哥哥的興致。”


    “那正好練練手,哈哈哈。”薑離將酒杯擺到唐飛麵前。想不到這紅發小個子也是個好酒之人。


    風無心隻是摩挲著瑕劍劍鞘上的紋路,獨自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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