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想給這片大地最後的滋潤,傾盡己力。


    雲夢山的綠蔭在深春之時更加繁盛,而這點點露滴在晨曦的刺照下顯得特別耀眼。


    冠劍樓襲承九陽天宮的道派,供信徒們參拜和奉養。李若缺為人並不迂腐,就算原本留下的道家弟子也教授冠劍樓的紫英訴情劍。


    “咚,咚,咚……”古老的大鍾發出三聲深沉悠揚的,這並不是早課結束的鍾聲,想是有貴客來訪了。


    李若缺睜開雙眼時,正逢向淩天遞來一張拜帖,弱聲道,“是滕王閣的陳子雲。”


    然而拜帖上的名目卻是寫著“閻羅衙”。


    李若缺看了看向淩天,皺眉問道,“你還在練那套殘缺的劍訣?”


    向淩天隻是喵了他一眼,冷冷道,“我相信師傅。”


    “可那是殘缺的。”李若缺說出這句話時,向淩天沒有再搭理他,轉身就走了。


    冠劍樓最高處的風景可稱奇,遠芳青翠入眼際,陳子雲單是坐在這,詩心畫意突然迸發,隨口吟道,“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閻羅衙弟子自是知趣,急忙供上文房四寶供判官作畫。


    又是半個時辰。


    陳子雲意興過半才等到姍姍來遲的李若缺,“判官真是好雅興,閻羅衙就算能爭勝洪武會,也不是留客山莊的對手啊。這不,把劍會拱手讓與風無心了?”


    陳子雲擱下畫筆,仰天長吟道,“今中原江湖獨強者,唯留客山莊與北武盟。雷家雖暫避江湖,但仍虎踞朝堂。四大世家傲視中原久已,憑借這落敗難興的閻羅衙誠不可與爭鋒,但能有朝廷力量支持,江湖仍占據一席之地。好一片山河大好。可惜了,前有南山府,今有北武盟……你冠劍樓苟且於雲夢,雖是桃園之國,然虛名道家,外不可爭強,獨可觀景自娛。”


    “哼,我自遺世獨立,淡泊功名以修劍。”聽此一句,李若缺便大約猜得陳子雲所來何意,不甘示弱,“單是我擊敗天劍客之威名,就足以讓我傲立於此,供爾等仰望。”


    陳子雲聽後,打開折扇,哈哈大笑道,“一人之勇,不過匹夫之勇罷了。而留客山莊與北武盟部從上萬人,一怒而天下懼,安居而江湖熄。吾念汝乃世家大子,雖是家道中落仍胸懷大誌,如今見汝,方信‘豎子不足與謀’之說。”說罷正想甩袖而去,李若缺淡淡一笑,“我聽聞鐵麵判官智睿天下,如今隻是一番試探都難以承受?”


    陳子雲駐足,合起折扇,笑道,“樓主可知,合縱與連橫之說?”


    “縱者,合眾弱以攻一強也;橫者,事一強以攻眾弱也。”李若缺看著陳子雲泛起陰色的臉龐,“判官此話何意?”


    “洪武會已成空殼,故以連橫之計以保己身。閻羅衙尚有餘力,故想以合縱之計攬冠劍樓之肩,共聚江湖盛事。”以陳子雲的口才的確很有說服力,“冠劍樓在明,閻羅衙在暗。合縱之計,與北武盟,留客山莊三分天下。”


    “哼,據我所知,在韓子愈不知所蹤後,你閻羅衙收編南山府上千人,莫非……”陳子雲早就猜到李若缺的疑惑,搶話道,“兵家有言,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可歎我閻羅衙上下無一武學冠絕天下者,縱然弟子千萬也無法與風無心,雨承抗衡。而樓主敗天劍客,與風無心蒼雪嶺一試不分勝負,劍術之造詣已唱響武林。合縱若成,高王爺將稟明朝廷,為樓主襲紫進爵,如洞庭謝家,南昌陳家,以光複世家之名。”


    的確很誘人!


    “條件?”


    “條件就是需要樓主在蒼雪劍會上打敗風無心……或者讓他得不到人字令便可。在此之前,還希望樓主多配合一下我們閻羅衙的行動。”陳子雲奸邪一笑,“那麽,樓主算是答應了?”


    李若缺閉目凝神,心中計算著其中得失,“此天賜良機……”


    “我答應了。”李若缺抽出夢京華,流光飛影倒映在遠山層層山色上,“此生心魔,唯風無心與雲曦者,吾必以劍破之。”


    夢京華一出,就連陳子雲也被震懾,看著華麗的劍麵良久,幽幽問道,“樓主的淩虛驚鴻……當能敵風無心的歸宗劍氣?”


    “淩虛照空,驚鴻月影!”夢京華的軌跡亦如天上的虹橋,李若缺咬牙道,“劍術無高低,劍客才分高低。”


    “果真大師風采。”陳子雲稱讚道,轉而話變得陰沉,“今陳某有一計,可致北武盟於死地,讓我等在京畿繁盛之地勢如破竹而無任何阻礙。”


    “哦?且說來聽聽。”


    陳子雲搖起折扇,將目光眺向遠方,執筆續作,“……我閻羅衙黑無常探知,今雨承不在威遠鏢局內,北武盟內外事務均由莊雄平主持。奉養威遠鏢局上下者,乃是這開封到江南與開封到陝北邊關兩條官道的生意。如今,我愈重振向龍鏢局並交予李樓主打理,意在分食威遠鏢局河南府至江南的生意……”


    “說得輕巧,江南之地,西至南昌,南至嶺南,民商能動的貨物皆被鳴鳳銀莊一手掌控,雨家與雲家暫無瓜葛,怎會輕易將押運貨物的重任交予我們?”李若缺覺得陳子雲簡直是異想天開。


    然而這名睿智的年輕人卻輕笑解釋道,“你可知鳴鳳銀莊大半的生意均是來自與風家的鐵礦硝石等物的買賣。當時折劍山莊在湖州,有近地優勢。如今留客山莊身在河東無名山。風家與雨家乃有間隙,若是我們用更低的價格來承運,憑借風無心的臭脾氣,這筆生意已盡在掌握。這筆生意若成,那麽河東,河南到江南一代的官道將大半被我們的鏢隊占領,沿途的客商貨品的押運,我們的成本幾近於無,生意不是就順手拈來。那麽就威遠鏢局就已斷一臂,隻要雨承養不活他的手下與弟子,還怕他的家業繼續撐大?”


    “你不會是騙我吧?”李若缺已經開始動搖,甚至是開始相信陳子雲為他所構想的一切。


    陳子雲卷起作好的畫,交予李若缺,“小生作的畫在京城還是能賣出幾兩銀子的,就當是今天的拜門禮了。請樓主拭目以待吧。”


    日出日落之時,在李若缺眼裏都是值得珍惜的。道家講究陰陽,劍法講究剛柔……


    然而等李若缺再睜眼時,他已經等到了陳子雲的消息。


    第二天卯時末,向淩天再次送來信箋時,他發現了他手上那把新鑄的劍上變得更具一分光華。


    “層出不窮,劍載無量。”李若缺輕吟一聲,向淩天隻是說了一句“我相信我師父”就出去了。


    李若缺很敬佩這名中年人,他同那個人一樣,心中隻有劍。他還沒展開信封,遙遙就可以聽見外麵塵俗的喧囂聲。


    信中隻有蒼勁的寥寥幾字,“我們的合縱之計到了,向龍鏢局的鏢頭。”


    冠劍樓外的香爐廣場上擁堵著一群人,場麵甚比中了進士還熱鬧。信徒和道士們都繞道而走,隻見幾名仆從將“劍冠天下”的牌匾舉得老高,迎送到了正殿前。


    藏鋒歡呼著讓仆從將牌匾送掛到正殿之上,與“道法自然”並排而列。


    李若輕閑庭信步地走來,抬頭一見這四字頓生厭惡,輕輕一句,“名不副實。”


    藏鋒假裝沒有聽到,將閻羅衙使者帶來的禮物奉上,“樓主,這是判官送來的。他請您擇日便往河南府任職。”


    李若缺看著藏鋒緩緩攤開手掌,上麵有一枚“向龍”金令,和一枚骷髏頭,是閻羅衙的信物。


    “我並未違背自己的初衷,想昔時師傅也是為了洛水劍派……”李若缺還是將兩枚代表權勢的信物收了起來,眼前這些黑夜的殺手在衣著得體的白天笑容有點僵硬。


    李若缺苦笑一聲,轉身對向淩天說道,“我們走後,冠劍樓就麻煩你了。”


    向淩天冷冷應了一聲“是”。


    在人去樓空後,這裏仍有一些虔誠的信徒,他們所供奉的香油錢和供品便足夠樓裏的道士生活了。


    向淩天看著李若缺登上那華麗的車馬,問道,“你本心變了嗎?”


    李若缺頭也不回,隻回了一句“沒有”,身影便被金紅色的車簾掩蓋了。


    開封府內閻羅衙,陳子雲把玩著手中的古酒觴。


    “嗡!”那扇笨重的銅大門被侍衛們推開,帶著鬼麵具的高勝衣看著悠閑的陳子雲似有不滿,責問道,“判官你不會是搞錯了吧。威遠鏢局是朝廷欽封的生意人,我們隻是朝廷的一把劍。你敢擅動這筆生意?”


    陳子雲搖了搖折扇,“並不是我們閻羅衙動這筆生意的,是冠劍樓的人。現在南山府倒了,該是我們崛起的時候,可是有北武盟這座大山……”陳子雲向著高勝衣握緊了拳頭,話鋒一轉,“高大人現在是負罪之人,再來這裏恐怕不合適吧。”


    高勝衣摘下鬼麵具擲於地上,怒聲道,“你什麽意思?閻羅衙乃我高家一手創立,再說了,隻要我高家丹書鐵券尚在,我所有的彌天大錯都將被原諒!”


    “你是被原諒了,可這閻羅之位你卻失去了。”陳子雲嗬嗬一笑,“聖上念你是功臣之後免你一死,你還在奢求什麽?”


    “你!”高勝衣看了看左右鬼麵殺手均沒有向他下跪,他便猜到是如何了,怒聲道,“就算我今日殺了你,朝廷也會原諒我的。”


    高字長槍亮起,陳子雲忽如一陣黃沙撲麵。他再定睛看去時,那槍尖已經到達眼前了。


    陳子雲隻是一笑,折扇一開一合間便將所有的槍勁卷起的風沙收於墨畫之中。高勝衣還不知發生了什麽,陳子雲揮起墨罡畫出九兵一將,刀槍並現,鐵馬狂追。


    “點墨成兵!”高勝衣來不及驚訝,已經被這些墨水化成的兵馬擊飛出去。


    高勝衣假裝鎮定地咽回卡在喉嚨的一口悶血,笑歎道,“不虧是範仲淹的學生。看來範將軍在朝廷興雲布雨之時,也不忘給學生安排一個好職位啊。”


    “哈哈哈,老師為政清廉,豈是以權謀私之人。你也不看看自己做了多少逾越職責之事?”陳子雲看著麵帶不甘的高勝衣,“我現在所做,也隻是‘判官’職責所在。聖上讓我給你一點教訓,想要做回閻羅之位還得看看你之後的表現。帶著你那幾百名兄弟去協助李樓主吧,這個位置我先幫你暖暖。”


    高勝衣看著陳子雲腿翹的老高,但他職在‘督察’也不好說什麽,“哼”地一聲便揚長而去。


    夕陽的輝光照映劍氣峰,絲雪消融。


    淅淅瀝瀝的小雨如同雲曦指尖的陽春白雪,唱著鸞鳳雙飛比翼齊。


    風紫霜紅妝在身,鳳冠霞帔襲長衣。朱唇皓齒,櫻桃欲破胭脂冷。紅樓攜滿綢緞,就連美人靠也尚有侍女們把燭相侍。


    明日的申時便是吉時了,嫁作人婦在每一個女孩的心裏都承載著多麽大的分量。可當這美麗的嫁衣上身,她便再也舍不得脫下來了。


    “煙姨,飛哥哥準備娶我了嗎?”發髻已盤好,施了粉黛的風紫霜更具三分風情,話語之中亦是楚楚動人。


    飛煙撲哧一笑,“那毛小子估計都急得撓頭撓耳了。”她拾起新娘的一撮發絲抹上香料,“可苦了你了,今晚可沒辦法睡覺呢。”


    “啊!這衣服怎麽這麽麻煩啊。”風紫霜抱怨道,而天外早已一片月明星稀。


    唐飛已經喝了一兩烈酒了,對著風塵仆仆而來的雷少雲道,“嘿嘿,雷公子高居明堂,如畫江山盡在筆尖之中。哎,我等粗人是羨慕不來的。”


    “甘苦自知啊。”雷少雲苦笑一聲,甘霖入喉,打趣道,“明日洞房花燭,兄弟可別走神了。”


    “嘿嘿,專心地很呢。”唐飛輕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雷少雲看著眉頭不展的蕭將離,問道,“嗯……蕭王的身體還是那樣嗎?”


    “是啊,就連吃飯都不能自理。”蕭將離眨眼收進眼角的淚水,“我可能要帶他回遼國一趟。畢竟,落葉歸根嘛。”


    雷少雲點了點頭,“大哥也當爹了,以後一家子其樂融融的……”


    說不巧還真不巧,不作美的天公又開始飄起了白雪,絲絲冰花落滿食盤冷了剛熱好的菜肴。


    就連熱噴噴的酒氣也都消去一分……


    雷少雲趁熱抿了一口,問道,“怎麽不見無心和曦兒呢?”


    “明日無心要為唐飛主婚,現估計這背著那些令他不勝煩擾的凡俗禮儀吧。哈哈,我都能想象出他的表情了。”蕭將離現在提到風無心,笑容都沒有之前那般爽朗,多了一分小心翼翼,“估摸曦兒正幫忙著吧。”


    雷少雲暗歎了一口氣,他的本意,披星戴月而來隻是想見雲曦匆匆一麵,圖一個安穩而不再思念的好覺。


    可終究未能如願,依舊是一個相思成癮的夜……


    月色下的蒼雪嶺如淒白流瀉的玉石,一陣風過滿地的殘雪扶起同夜色的衣練沙沙作響。


    蕭範看著低頭良久的蕭心涵溫柔地問道,“心涵,怎麽樣?”


    蕭心涵一字一頓道,“……不行,夫人一直守在莊主旁邊。世子妃跟我說過,這次計劃是夫人一手策劃的,所以……”


    蕭範看了看身旁瑟瑟發抖的吳三,又看了看身後武備齊全的殺手,長歎一聲,“這該如何是好?雨承何時下山?”


    “世子妃說,趁明日賓客具至,人多眼雜時將雨承送下無名山。可那時莊主正準備給擒龍使和二小姐主婚……在我了解,莊主對於二小姐的溺愛不亞於夫人。”


    “該死!必須把雲曦帶離開風無心的身邊,不然將功虧一簣。”蕭範目光在集向蕭心涵,懇求道,“心涵,義父再求你一次……”


    蕭心涵隻能點頭,因為她沒辦法推脫!


    “你且去吧。”蕭心涵帶著沉重的自責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從蒼雪嶺望向留客山莊,燈火通明,紅燭滿窗,遙遙便可聽見人言聲和虛偽的道賀。蕭範抽出黑中透亮的漏影刀,“走!”


    現在夜色小雪且賓客眾多,是唯一能靠近聽雨閣埋伏的機會。


    細碎的腳步聲和一道道殘影穿梭在留客山莊的屋簷和牆角。在這個紙醉金迷的黑夜中,弟子們的飲醉和懈怠得到了極大的寬容——因為二小姐要成親了。


    聽雨閣倚在流雲瀑布旁,嘩啦啦的水聲掩蓋了近乎於無的腳步聲。蕭範拉著心驚膽戰的吳三靜立在峭壁闕處的岩石洞中。


    透過水花和紙窗,蕭範都可以看到聽雨閣內,風無心和雲曦兩人被紅燭射映在牆上的水乳交融的影像。


    吳三可能是受了點風寒,雙手抱胸,恐懼地問道,“我們要在這裏待到什麽時候?”


    “明天。”蕭範冷冷回了一句,吩咐一旁的手下丟了一件麻布和一些幹糧給他。


    明天……


    吳三思索了一小會,就像對人生迷惘般,燃眉之急隻是這咕咕直叫的肚子了。他二話不說,披起麻布便啃起了幹糧。


    生死由天吧,這是他此時的想法。


    吳三看著周身這群人,各個口不出言,麵不示人,各個都坐在角落,擦拭著鋒利的尖刃和嶄新的弓弩,“他們到底是什麽人?”


    蕭範的目光一會投向聽雨閣,一會又投向瀑布下的摘星閣。時而立掌在胸,閉目做祈禱狀,時而故作鎮定,目光卻遊離不定。


    但是他的左手,卻始終按著腰間那個被布裹住的帥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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