孑然一身!


    風無心行在蒼雪嶺,冰消雪融之後,土坡濯濯,就如同他光禿禿的心一般——已無一事可戀,一人可依,一物可靠。


    就連尋常習慣拿在手中的龍淵劍,也離自己而去。


    縱然如此,風無心也沒有回頭流連一眼那金碧輝煌滿山宮闕,而是一味朝著山下去。


    唯一不舍的,是雲曦的溫柔——沒有了那夜夜笙歌,沒有了卿卿我我……


    “接下來,我去哪兒呢?”風無心不覺心中黯然,又獨自責問自己,“剛剛是不是過了……如果我大方一點認錯……罷了,木已成舟。”


    昏暗的天色,該是尋一個地方過夜了。在山莊衣食無憂,都由雲曦供著,身上帶的也隻不過一個藏有幾兩銀子的錦袋——怕這個袋子都比裏麵的銀子值錢。


    挺巧,遠遠望去,約兩三裏處有一道炊煙,應就有一處人家。


    憑借風無心的輕功,隻不過須臾而已。


    炊煙嫋嫋處,風無心遠遠眺望,景色漸漸從土黃色過度到青綠。而一處溪水潺潺,旁邊正有一座簡陋的茅屋。


    風無心以降臨姿態,落站到那木欄門前。


    木欄內,一名裹著頭巾的年輕女子正給雞群灑米喂飯,突見白衣飄來的風無心如似天神——錦衣華服不論,麵如冠玉,絕對讓每一個女子都會一見傾心。


    可唯一不足的是風無心眼中的悲傷過度的釋放,眼珠暗垂。


    “公子,從何方來?”此女子聲若細流涓涓。再看其麵,若中秋之月,也算天生麗質,隻是一身粗麻布難免辜負了一名年輕女子的青春年華。


    “風無心!”如今風家留給他的,也隻有這個名號了吧。風無心試圖說出留宿之事,可他從來沒有開口求過人,生怕唐突。


    不遠處,一名傴僂的老漢挑著一擔柴禾緩緩涉溪過來,一邊招呼道,“可人,快過來幫我綁緊,柴禾掉了一地。”


    “誒,爹,我來了。”那名叫可人的女子拉起麻布褲腿便跟了上去,一幫老漢擦汗水,二幫老漢捆好枯枝。


    那名老漢放下柴禾,用肩上的麻布擦了擦臉,見著風無心先是警惕,再是小心問道,“公子何處而來啊?”


    “……留客山莊。”風無心向前走了幾步,老漢一聽是留客山莊來人,一下子放鬆了警惕,問道,“天色已晚,公子不回留客山莊嗎?”


    “……”風無心沉默了一會,再輕聲問道,“我能……在此留宿一晚嗎?”


    老漢不敢得罪,隻得點頭。


    天暗日沉。


    老漢畢竟久經世事,在一個時辰的交談中,知曉風無心雖是寡言,然全無惡意,也就放下心來與他交談。


    老漢姓王,女兒叫可人。本是應天府人,因女兒生得可愛,被城裏的權貴看上,欲強奪其女。那時老漢舉起一塊石頭不小心將那名大人砸傷了,便攜帶女兒逃難至此,“轉眼已是三年有餘。”


    燈火下,餐桌是由一根大樹根削成的,椅子也是一塊塊方形的石頭。清粥鹹菜,清淡得讓風無心有點難過。


    王可人又為風無心添了一碗粥,“公子,粗茶淡飯可別嫌棄。”


    風無心隻是微微一笑地搖了搖頭,一口將僅有幾粒米的粥湯喝了。


    “哎,我這老頭都快不行了,可小女正值青春年華,不能找戶人家,尋個好夫婿……苦了小女了。”老漢見風無心衣著華貴,難得荒野中有貴客裏臨門,便想為女兒尋個路口好走,“公子來自留客山莊,又跟風莊主同姓。可知留客山莊還收不收丫鬟或雜工啊?老漢還有些力氣,小女還會一些女紅……”


    一聽“風莊主”三字,風無心不覺心中一堵,對方連“風無心”三字都不曉得,看來這莊主之名果真虛設。


    “我聽聞餘山莊的莊主要招收一名貼身丫鬟,如若令愛不嫌棄……”風無心猶豫著,還是撕下自己的一封衣角放在木桌上,“如若你們要去留客山莊,便將這塊衣角交予一名叫琉璃的丫鬟便可以了。”


    他還在利用雲曦對他的愛。


    老漢心中大喜,急忙將衣角收起,連連拜謝,“謝謝公子大恩。”他知曉有這般衣著和談吐的年輕人男子,定是大家之子,想必也不會誆騙他們孤寡父女。


    天明雞啼之時,少女起床搗米喂雞,卻發現簡陋的客房內,風無心已然離去,隻留下一小塊碎銀子。


    這個破茅屋,值得他們父女留戀的,也隻有這三年的時光。三兩隻雞作一筐,和半袋白米,他們的行禮也差不多這些而已了。


    父女兩相互攙扶,翻過一個矮山頭,便能看見陡峭濯濯的蒼雪嶺了——走上蒼雪嶺,就是留客山莊的後門了。


    天上的宮闕漸漸映入他們的眼簾,父女兩人彼此相視一笑,有貴人相薦,以後的生活有著落了。


    當他們到達那朱紅色的銅門前,鼓起勇氣敲了幾下。開門的是一名睡意朦朧的守夜弟子,“你們有何事?”他本來不想理會的,可見那年輕女子有幾分姿色,故打了個招呼。


    王可人看了一眼父親,抑製緊張的情緒,吞吐道,“有一名叫風無心的公子,叫我們來此找一名就琉璃的姑娘……讓我們尋份事做。”並出示風無心的白衣角。


    聽到“風無心”三字,弟子倒吸了一口氣,連說了三次“您稍等!”


    不一會,琉璃匆匆趕到,用幾兩銀子做封口費打發了弟子,並詢問王家父母昨日的情形。


    得知情況後,琉璃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哎,風莊主要是回來了,夫人的莊主可就做不成了。不不不,應該是雲莊主。可是看雲莊主一夜以淚洗麵的,我倒也盼著風莊主回來。”


    琉璃再大膽也不敢忤逆風無心的意思,給王老漢安排了看護花叢的輕鬆活,亦將王可人安排到聽雨閣,讓她代替離去的蕭姬洗衣打掃。


    “月錢十五兩,王姑娘若是在山莊尋到心上人,想以身相許,那麽山莊也會給予支持,隻需到紅琴樓那邊找李紅娘說明一下便可。”琉璃知道,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有點姿色的姑娘一進了這個“和尚廟”啊,可得引多少弟子爭先恐後地追求。


    走在往聽雨閣的路上,琉璃還不忘給王可人介紹一些相關事務,“留客山莊內共有弟子三千六百人,丫鬟五百零四人,男仆三百二十四人,鑄劍師一百二十五人。三大殿像你們這麽丫鬟是不得進入了,就是大門直徑而來的問劍大殿,焚香殿和侯月殿。後山天璣閣和西莊的明月樓更是重地中的重地,那邊的守衛弟子跟瘋了似的,你要無事靠近,怕就會被抓起來。聽雨閣是我們雲莊主平時寢屋,尋幽閣是賀二莊主的寢屋,摘星閣是唐三莊主的寢屋。其他地方,無事時你可以隨意走動,毫無禁忌。”


    “琉璃姐姐,是什麽職務呢?”王可人小心問道。


    “我嘛,本該是雲莊主的貼身丫鬟,後被她編入女弟子列,開始修習武藝了,現在算山莊的弟子了吧。”琉璃說起這話來有點神氣,“誒,別急著叫人家姐姐,王姑娘今年芳齡幾許?”


    王可人回答道,“剛十八。”


    “那便與雲莊主同歲,人家才十五,看來是我該叫你王姐姐了。”


    到了留客山莊卻聽說琉璃口中的雲莊主,與世人口中的風莊主不一樣啊,出口詢問道,“那麽琉璃妹妹,我常聽人說是風莊主,怎麽一到這兒便成了雲莊主了。”


    琉璃豎起指頭在嘴前“噓”聲,作出安靜的手勢,撇嘴道,“我建議你少說起關於‘風莊主’三個字,老莊主說了,在留客山莊誰都不能談論他。明日中午就是雲莊主的繼任大典了,等等我會那幾套幹淨的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給你。什麽都可以談,就是‘風莊主’三字不可以談。就連那《折劍錄》也要改寫。”


    王可人是新人,便閉上了嘴巴,小心翼翼地跟在琉璃身後。


    “嘁嘁嘁!”一到北山璧之下,遠遠便能聽到流雲瀑布的水流急湍聲,王可人抬眼望去,棧道左右參差橫斜,而最高處有一座紅綾四散,以青竹搭建而成的兩層閣樓。她的直覺告訴她,那就是聽雨閣。


    “世外桃源。”對於不識字的她,用這四字已是絞盡腦汁了。


    每一次踩在棧道上,木頭片子都會吱吱作響。王可人還真怕它碎掉,自己若是跌下去可得摔個殘廢啊。


    到了上頭,才能見到輕木匾上娟秀的“聽雨閣”三字。


    竹扉被推開,透過新換的紅紗鴛鴦屏,王可人能見到一女子盤坐的身影。


    琉璃輕輕敲打了一下竹扉,“雲莊主,我給您安排了一名打掃洗地的丫鬟,她叫王可人。她帶來了故人給您的信物。”


    故人一詞……雲曦琢磨著,還是從屏風中轉了出來。王可人一見雲曦,驚如天人,定睛再看——白璧無瑕,秋水雙瞳,一身拖落在地的白裙泛起絲絲的冰霧亦如仙氣。


    雲曦接過風無心的衣角,泛起的一絲腥味都讓她提心吊膽,“他……現在如何?”


    王可人小心回答道,“風公子在我們那小茅屋借住了一天,就走了。”


    雲曦尋思著,“他能到哪裏去?莫非是?”雲曦看了看桌上那封未拆開的,帶著難以捕捉到的淡淡櫻花香——今日早晨,它從昆侖山玉天峰千裏而來,可是要尋的人,卻已離開了留客山莊。


    如此一想,雲曦心中更是愁苦,“對啊,那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


    琉璃看著雲曦突然入了神,目光暗淡,急忙支開王可人,“喂喂,雲莊主還有事務要處理。我帶你去換一下衣服。為了方便,你今後就住在旁邊的屋子裏。”


    果不其然,雲曦撐不過一刻,淚水便已經滾落。


    而放在沉香案劍架上的龍淵劍一天無人問津,似已有一層白灰了。


    雲曦一道紙令傳出,不一會,一道雪白的身影站落在窗外的峭壁突出的尖石上。雪鷹看了看雲曦微紅的眼眶,溫柔道,“你剛剛又哭了?”


    雲曦並未回他的話,而是將龍淵劍和那封粉紅的信箋交給他,命令道,“這把劍,不應該蒙塵於此,應該回到他主人的手上。”


    雲曦繼續說道,“告訴無心哥哥,留客山莊永遠是他的家。叫他不要忘記,他還有父親,還有妻子,還有一堆親人,玩夠了就回來盡自己的責任。”


    雪鷹將粉紅的信箋收入懷中,看著龍淵古樸的劍鞘,點了點,再問道,“還有話要告訴他嗎?”


    “還有一句話……”


    風無心不知道,當他離開的時候,雲曦已經懷孕了。雲曦本想在唐飛的婚典上告訴他的,所謂的“雙喜臨門”卻成了“禍不單行”。


    雲曦將這一句噎在咽喉,她不想因為孩子的羈絆才讓這個男人回來——她要風無心因為她而回來,“還有一句話,‘君作三生盟,誓天不相負’。”


    少室山連天峰。


    慕無雙同往常一樣,來這裏祭拜兩位父親。看著青鬆之下的三座墓,祭品仍是新鮮,墓碑幹淨,想是有人剛過來探望打掃過吧。


    “會是誰呢?”慕無雙頂著微翹的肚子,將一籃新鮮的葡萄放在“趙質”墓前,又將一壺剛熱好的菊花茶淋澆在“雲影”墓前,“兩位爹爹在地下可是會打架?嗬嗬,估計趙爹爹早已投胎轉世了吧。”


    “夫人,您身懷有孕,還是坐著吧,我們都給您備好椅子了。”隨從急忙將隨帶的躺椅給慕無雙,讓她可以休息一會。


    突然,一名護衛拔出佩刀,對著深林處警告道,“來者何人?”


    一名渾身黑袍的年輕女子從鬆林中走了出來,摘了一些野花放在“淩玉”的墓前,雙手合十祈禱著。


    慕無雙心中自是尋思道,“這淩玉是龍王的親生女兒。會祭拜她的,唯有龍王,蕭大哥還有蕭姬……看著女子年紀輕輕,莫非是姬兒?”


    她剛想問話,草叢處又傳來騷動,有一道身影急匆匆地跟了出來,大呼道,“姬兒,姬兒,等等爹爹。”


    慕無雙一看,竟是司空玄。兩名護衛持刀守在慕無雙麵前,對這名來路不明的男子多有提防。


    “你不是我爹。”蕭姬回答得很冷,但足以讓司空玄高興地蹦跳起來,因為這是這些日子以來,蕭姬跟他說的第一句話。


    司空玄見墓碑上刻著孤零零的“淩玉”二字,哭得連磕了十幾個頭,邊罵自己道,“玉兒啊,我才知道姬兒,姬兒是我們兩的孩子……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呢?你要是早點告訴我……嗚嗚嗚,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活該,是我的禽獸不如……”


    蕭姬並不理會他由衷而發的苦肉計,站了起來轉身就想走。可誰知司空玄竟衝過來攔在她的身前,“姬兒,你別走了,跟爹爹一起回家嗎?我們一起回昆侖山,你放心……”


    “你滾開!”蕭姬怒得推了司空玄一把,讓他撲倒坐在地上。


    慕無雙聽此一席話,喚住了蕭姬,“姬兒。”


    蕭姬這時才發現了慕無雙,襝衽回道,“二嫂。”


    “蕭大哥沒有一起來嗎?”慕無雙本是好意,可此話出口,卻惹得蕭姬一臉惶恐,再是厭惡。


    慕無雙不理解她為何有這樣的反應,想是從中生了變故,便轉移話題道,“哎,前些日子不是唐飛和紫霜成親嗎?哎,都怪肚子裏這個小家夥,讓我不能和少雲一起去留客山莊。”


    縱是慕無雙說再多的話,蕭姬也沒有心情搭理他。因為她的身邊已經有一個令她惡心和不勝煩擾的司空玄。


    “姬兒,你怎樣才能原諒我?”司空玄彎著膝蓋,幾近哀求著。可誰知蕭姬突然發怒,奮起一腳踢在他的胸口上,大罵道,“事已至此,你還有算什麽資格要求我原諒你……原諒你,可以啊,你去死,我就原諒你!”


    “死有什麽可怕?我這些年過得就是生不如死。”司空玄因胸口生疼,跪趴在地板上,“若是死能讓你原諒爹爹,那麽爹現在就去死。”


    蕭姬越聽越氣,走到一處懸崖,指著萬丈深淵,嗤聲道,“那你跳,你從這邊跳下去,我就原諒你。”


    慕無雙見到蕭姬的樣子,愣是嚇了一跳,心中念道,“姬兒不是一直都溫柔可人,發生什麽事了,怎麽她變得這般刁蠻無理?”


    畢竟醫者仁心,慕無雙可看不慣蕭姬這般撒潑,提高口氣說道,“姬兒,你怎麽能這樣?”


    蕭姬隻是瞥了她一眼,手指繼續指著深淵,一字一頓道,“隻要你跳下去,我就原諒你。”


    “好。”司空玄擦掉淚水,站起身來,對著蕭姬說道,“那你能,最後叫我一聲爹嗎?”


    “哼……到現在了,你還做這種夢!”蕭姬胸中的怒火猶未消散。


    司空玄低下頭去,黯然道,“我明白了,你還是……不肯原諒我是嗎?”他突然站起身來,連滾帶爬地朝著懸崖跑去。


    這一刻,蕭姬的心開始懸了起來,目光隨著司空玄而去,希望他停下,又希望他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快停下,這裏高有幾百丈,且下麵是一片尖石裸岩,跳下去必死無疑!”慕無雙的話終究不能挽留誰。


    司空玄最後看了蕭姬一眼,隻留下一句“為我立一個衣冠塚,讓我和玉兒在一起。”


    這一句,有一半是他跳進深淵後傳出來的……


    “嗚嗚嗚……”蕭姬終於忍不住心中悲慟,大聲嚎哭,直到昏厥過去。


    龍王此時匆匆趕到,看著萬丈深淵心中生寒,搖了搖頭,哀歎道,“真是作孽啊。”又看了看昏厥趴在地上的外孫女,眼淚又不爭氣地滾落下來……“都是因為我,才害得這群可憐的孩子淪落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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