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氣峰的秋雨後,就落了霜。


    西莊的杏林,一星星白塵染落了枯黃的銀杏葉,留客弟子們正忙著給銀杏樹加捆棉繩,怕它們遭了寒,明年不再金黃得滿山搖曳。


    聽雨閣上,雲曦撫著玉玦,琴音在瀑流上浮動——幸得有慕容一鳴這位稱職的管家,雲曦才能忙裏得閑。


    峭壁下的瀑布池上,一道紫色的劍光掠過急流的湖麵,刺飛站落在尖岩上的雲子傲。


    “第三十六招!你用了三十六招才險勝於我。”雲子傲被這一劍擊出了瀑布池,“哼,你的‘淩虛驚鴻’也不過如此。”


    李若缺收劍入鞘,第一眼便是先抬頭看了看聽雨閣的雲曦,第二眼才看向雲子傲的覆雲刀,嗤聲道,“少說大話,你的刀都卷刃了。”


    雲子傲嘴角一瞥,譏笑道,“你可知無心用幾招擊敗了我?”


    李若缺心微微一顫,“他用幾招?”


    “十招。”雲子傲看似漫不經心,用手指彈了彈覆雲刀的崩口,歎息道,“哎,又得麻煩小霜了。”


    李若缺其實早已察覺自己的手有所乏力,“‘淩虛驚鴻’因她而來,也要因她而續……而劍靈所在,就是她的琴音。”


    聽雨閣的亭道上,慕容一鳴將一本帳冊交給雲曦,卻一時忘了該如何稱呼。沉默了幾分,才說道,“莊主,向龍鏢局送來的貨物都清點完畢了。費用也清算了。隻是這鏢隊走了,李鏢頭好像還沒有要走的意思。”


    雲曦將琴台推向一旁,拾起帳冊隨意翻看了一下,“好了,你可以下去了。”


    慕容一鳴並沒有聽從雲曦的命令,隻是將目光鎖住玉玦。雲曦轉頭看了一下他,眉目中露出毫無往日情分的嚴肅,“你還有何事?”


    慕容一鳴一聽雲曦不再呼他作“一鳴哥哥”,心中一緊,蹙眉道,“……曦兒,你換琴了?”


    “換了。”雲曦說得很冷,不再看他,將目光重新轉向玉玦,“這是一把好琴。”


    慕容一鳴心頭一疼,大慟道,“曦兒是怎麽了?以前的她,就算一把繡暗的發簪她也舍不得丟,如今卻這般喜新厭舊……我定是要問個明白。”


    他腔中熱火,問了一句,“之前那張琴呢?”


    雲曦感受到慕容一鳴的無名火,不覺“哼”地冷笑一聲,回道,“與舊人一般死去了。”她將腰間的木牌拿出,上麵“雲水遮曦”四字依舊清晰。


    慕容一鳴眼眶忽時濕潤,喉間哽咽,說道,“對不起,當時爹爹為了保護我。曦兒,不是我想離開你,我也不舍得離開你。隻是我離開了你,你會更安全,你會……”


    哽咽無語。


    雲曦神情依舊冰冷,眼珠子一轉,苦笑道,“你跟我說這麽多,無非是想叫我原諒你當時不辭而別吧?若是在一年前,或許我還會怪你回來得晚,可如今,你是生是死,我全無掛念。”


    慕容一鳴壯起膽子向前一步,大聲質問道,“我從來不奢求你原諒我,也不奢求你能回到我的身邊……隻是我不明白,曦兒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風無心到底做了什麽?他明明娶了你,卻又要離開留客山莊!”


    “住口,你知道什麽!”雲曦忽然站起,喝止住慕容一鳴,蹙眉怨聲道,“在我最無助的時候,是無心哥哥在身邊默默地陪伴我,保護我。而當時的你呢?又在哪兒?”


    雲曦的一詞一句,都給慕容一鳴沉重的打擊,“當我窮途末路,是無心哥哥舍棄一切與我一道;當我彷徨無措,是無心哥哥的劍予我進入夢鄉的安全感;當我夜不能寐,有無心哥哥能擁我入眠……他做的,還不夠嗎?曦兒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幫他打理好這個家,等無心哥哥回來。”


    慕容一鳴頓然無話,愧疚地沉下臉。沉默了半響,才作揖道,“莊主,小的先退下了。”


    等到雲曦聽到輕輕地關門聲,兩行清淚是止不住了。


    “咯吱!”的一聲開門聲,隨後便聽見琉璃稟報,“莊主,雲公子來了。”


    沒等雲曦允許,雲子傲便已橫穿茶廳來到了亭道,怨道,“曦兒,這個淩虛子的身法著實詭異……留客山莊上無人能勝他。除非無心回來。”


    雲曦毫不在意,低首依舊撫著琴弦,“能勝就勝,不能勝便罷了。”


    雲子傲聽得急了,靠上前坐在雲曦身旁,“曦兒,留客山莊縱然是獨大的江湖勢力,可蒼雪劍會是武試。‘人字令’將落入冠劍樓還是留客山莊之手都是未知數啊?若得不到‘人字令’,我們又如何重啟《折劍錄》,為天下英雄列名?”


    雲曦微微抬起頭,淡淡一笑,“留客山莊又何需爭那些虛名了,現在不是挺好的嗎?”她轉頭注視著雲子傲的眼睛,“縱然是在《折劍錄》上名列第一,又有何用?”


    “何用?那生又何用?”雲子傲甩袖站起,剛要離去,瀑布上的尖岩突現一道白影——雪鷹來了,“莊主,有兩條消息。”


    “說!”


    “昨日從京城的兄弟得知,西夏的李王爺慘死在昆侖北山中。據聞是九劍穀天示異象,一位劍仙出世,聞其不義,將其斬殺。”


    “東陽君死了?”雲子傲厲聲站起,心中狂喜,片刻後又問道,“是誰殺的?”


    “昆侖山……劍仙……李王爺死了?”雲曦細將幾個關鍵詞連接一次,不由一笑,“是無心哥哥吧。”


    雪鷹隻是輕輕點了點頭,繼續說道,“三莊主……不,是蕭王傳來線報,說……他找到風焚月了。”


    “焚月找到了?”看著雲曦凝重的目光,雪鷹又說道,“因茲事體大,未敢呈報於三莊主和歐冶子知道。”


    雲曦問道,“風焚月在哪?”


    “蕭王說風焚月與血刀魔人司寒錦在黃沙葬內,望與留客山莊聯手,擒殺血刀魔人。留客山莊得風焚月安生,而契丹得國境安寧。”雪鷹又將一張自雁門關撕下的榜單交予雲曦,“莊主請看,前些日子大宋貼出告示,說最近黃沙葬有魔人作祟,專食人血肉。每日從酉時開始,雁門關守將就關上了城門,禁止人員出入。宋遼兩方的朝廷也貼出懸賞令,召集綠林英雄前往屠魔,可應召前去者皆作刀下亡魂……可見這血刀魔人對兩國威脅之大。”


    雲曦接過那榜單看了看,問道,“何時動手?”


    “明年春後。”雪鷹看著雲曦皺眉的神情急忙解釋道,“蕭王從衝雲寨救出一名‘祭品’,從中得知魔刀將在明年春了出爐。此時他們定加以防備,若屆時突襲,方見成效。”


    雪鷹將事情稟報完,剛想走,卻有遲疑了一下,再作揖,“還有一事……”


    雲曦見雪鷹遲疑不定,命道,“說吧。”


    雪鷹低首回道,“前日,雷大學士已經到了留客山莊。可他一進山莊就一頭紮進了明月樓,還不讓屬下稟報莊主。”


    “他……”雲曦還有說完,雲子傲就搖了搖頭,搶話道,“今日朝堂風起雲湧,範相和富學士均被調外任,新政派折了一帥一將。時局已然定了……新政必敗!少雲誌在帝師,匡扶天下,所謂登高必跌重,時與願違。他定是受不得打擊才來這兒的。”


    雲曦黯然道,“可姐姐剛剛生產,雷二哥不在她身旁……這就苦了姐姐了。”可又想想自己的處境,比慕無雙還糟糕。


    “咯吱!”一聲倉促的推門聲,琉璃匆匆而來,報道,“莊主,您的姐姐來了。可是她身子好像有點弱,還抱著一個孩子呢。”


    “姐姐!她現在在哪?”雲曦驚得站起,大驚道,“她定是私自跑出來的。”


    琉璃的神情似乎有些焦急,“三莊主親自將她帶往焚香殿歇息了,莊主還是去看看吧。”


    雲曦幾人初到焚香殿,便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雲曦來到殿前,看到慕無雙虛弱地躺在床上,擔憂道,“姐姐這是何苦?雷二哥無非是一時官場失意,您在家等他回去了便罷。你剛生完孩子,怎可千裏迢迢到這兒來。”


    慕無雙勉強坐起身來,抓住雲曦的手哭問,“曦兒,你不要管。告訴我,少雲呢?”


    雲子傲湊上身前來,責備道,“無雙,你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到底有沒有責任心。孩子需要一個健康的母親。”


    雲曦瞪了一眼雲子傲,隨後安撫慕無雙道,“雷二哥來了留客山莊有幾天了,可他都悶在明月樓裏,我們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的。”


    “是,是嗎?”慕無雙可能是真的疲憊了,雙眼漸迷,鬆開了手直接昏睡過去了。


    明月樓是個八角塔樓,被銀杏林環圍,僅剩一條靜蔭的小路。大門前有十二級石階,門上的橫匾上書“雲海照月”。


    雲曦輕輕推開沉重的銅門,門扇在嗡嗡作響後才漸漸退下,經年的煙塵蔓延而起,讓雲曦急忙捂住嘴巴,“這些人,進出明月樓都是用輕功直接奪窗而入,壞習慣。”


    暖色的陽光隨著雲曦而入,驅趕著黑暗角落裏的塵埃,一粒粒如星辰般繁多。雲曦將目光投向最角落的處,見一名男子慵懶胡亂地在地上睡了,身旁還滾落著一個飲盡的酒葫蘆。


    雲曦上前去把酒葫蘆拾起,輕輕踢了一腳雷少雲,喊道,“雷二哥!”


    “啊!”雷少雲胡亂爬坐起來,撥開眼前淩亂不堪的長發。當他看到雲曦時,嚇得後退爬了幾步,然後愧疚地低下頭,“曦兒,我……”


    “雷二哥,來了為什麽也不跟曦兒說一聲。”雲曦的臉色不是很好看。雷少雲低下頭,雙手玩弄著袖子,“我不敢見你們,我怕……我怕你對我失望。”


    “我說的不是這件事。”雷少雲盯著雲曦如天仙般的側臉,可她的言語卻毫不留情,“曦兒對於雷二哥的仕途並不在意。隻是姐姐……她到留客山莊來了。”


    雷少雲楞了一下,不知道是因為雲曦的冷漠,還是慕無雙情誼,“我沒有臉見她……你讓她回開封吧。”


    雲曦向前一步,“你真狠心。”她的裙擺刮擦著雷少雲的臉頰,“她千裏迢迢自開封而來,就算你不關心她……曦兒也不會讓她再如此糟踐自己的身體的。”


    雲曦目光幽冷,轉身想要離開,又丟了一句,“你不去看看你們的兒子?”


    雷少雲突然“嗬嗬”地苦笑,大吼道,“我想不明白,我想不明白!”


    雲曦不解,為何一向溫爾儒雅的雷少雲會如此的歇斯底裏。但她的反應很冷淡,“你不明白什麽?”


    雷少雲倏然站起,攤開雙臂搖頭道,“我不明白,為什麽無心如此任性妄為,不知輕重,而你卻能無底線地原諒他……而我,隻是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你卻用如此態度對我?”


    雲曦“哼”笑一聲,“那麽我該用什麽態度對你?”


    雷少雲覺得憋屈,追問道,“曦兒,如果我比無心更早對你好……你會選擇我嗎?”


    雲曦轉過身來,雙眼中翻滾著怒火,“你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那姐姐怎麽辦?”


    “我不知道。”雷少雲看起來很失落,但他轉而有變得很激動,“如今帝師功名成黃土……我並不想怎樣,我還是會對雙兒好。我隻是,隻是想弄個明白。曦兒,你告訴我,如果我比無心更早對你好,你會選擇我嗎?”


    雲曦身周忽現凜冽似冰霧的殺意,若非往日情誼,怕她已對雷少雲下手了,“不會!因為我討厭你的貪得無厭。難道聖賢書中都教你這樣的道理嗎?”


    “無心呢?他不是比我更貪得無厭,他已經擁有你了。難道你不討厭他嗎?曦兒你說啊!”雷少雲反駁非常有力,讓雲曦啞口無言——隻是他將智慧和仇怨用在了錯的地方。


    沉默了良久,雲曦才歎了一口氣,輕聲道,“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他是曦兒的丈夫。曦兒,不怪他。”


    雷少雲沉默地低下頭,苦笑道,“是啊,他唯一的幸運,就是娶了你。”


    “無雙,回來!”“夫人,您病得那麽重,要是不會去休息,莊主會罵小的照顧不周的。”突然,明月樓外同時傳來雲子傲和琉璃的聲音。


    雲曦驚得踏出門檻,而慕無雙正靠在門側的牆麵掩麵哭泣。雲曦大驚道,“姐姐你!”


    毫無疑問,他們的對話慕無雙聽的一清二楚。


    當雷少雲看到慕無雙時,那神情盡是苦楚,無奈而無助,慌忙解釋道,“雙兒,我隻是想問個明白,我隻是不想……我會成為一名好父親的。”


    “我知道,這一切我都知道,我很難過……僅此而已。”慕無雙抹著眼淚,調開了話題,“可我還是不能接受,在我臨盆之際,你沒有掛念兒子,沒有掛念我,而是掛念……”


    雷少雲衝上前想抱住他,卻被地上的書堆給絆倒,“我的夢想破滅了,我想做和爺爺一樣的人,我……”他沒法再辯解下去,因為慕無雙再次因力竭而昏厥過去,“雙兒你怎麽了?雙兒!”


    “咻!”抽刀聲,雷少雲一抬頭,覆雲刀已經橫亙在他和慕無雙之間,雲子傲滿是殺意的口氣讓他愧疚,“一個是我的姐姐,一個是我的妹妹。而你與無心,是兄弟!我對你很失望。”


    “所有人,都對我很失望。”雷少雲的心早已墜入深淵,萬劫不複。


    這場鬧劇像江南的紅雨綿綿陰沉,而雨過天晴的日子,看來也迢迢無期。


    第二天,慕無雙便抱著孩子消失了,隻留下了一封信:


    “少雲,對不起,我沒有曦兒的包容心。隻是我不能原諒,抑或是我無法容忍,在你的心中,作為妻兒的我和孩子,永遠隻能排在仕途和曦兒之後。


    你對無雙有救命之恩,無雙銘記在心,隻是這不能替代愛情。原諒我的初衷隻是想利用你,可我還是沉浸於你的溫柔。


    是我貪婪地享用著本該是屬於曦兒的成果而無法自拔,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現在我還你想要的自由,我和孩子都會從你眼前消失,我們會過得很好。


    從今以後,天高海闊任你自由倘佯。請你回到開封府跟爹爹和爺爺說,無雙不孝。他們的慈恩,無雙來世再報。隻是臨書涕零,無雙終究是愛你的,還有關於你的一切。


    若彼此心有芥蒂,倒不如一別兩寬。”


    “嗚嗚,嗚嗚,嗚嗚嗚……”雷少雲啜泣地將書信揉捏在胸前,他蜷縮在雜亂的書堆中,反反複複看了幾遍,又反反複複捏成團。


    書信中有多少因手腕顫抖而斷絕的筆跡和眼淚化散的墨跡。雷少雲從中可以聽見,失去父親的孩子和失去丈夫的妻子因悲傷而泣不成聲。


    惆悵無限和追悔莫及換來了數個輾轉難眠的深夜。


    時已近十五,中秋佳節。


    聽雨閣上,雲曦已經彈了一天一夜的《春江花月夜》,眼淚綿綿不絕。或是觸景生情,不知是期盼風無心歸來,還是慕無雙。


    當她唱到“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時,百鳥棲窗,月華相映,似憐伴這獨守空閨的佳人。


    藏身在聽雨閣飛簷上的李若缺黯然而潸然淚下,心中劍意悄然而成。而鞘中的夢京華紫輝徐徐,像是聽不得這淒淒慘慘戚戚,想羽遁而去,“襄王有夢,神女無心。”


    月照清輝下的劍氣峰重上銀裝,雪花蓋頂。


    蜷居在峰頂的留客山莊如在逆光,被強行披上了夢中耀眼的銀衣,天涼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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