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子傲大婚在雲影忌日後的深秋時節,也是在這一天,南宮映雪生下了一名女孩。


    紅燈如龍的雲府,雲子傲和林如是牽巾入堂,接受族親們的祝福。拜堂之時,雲子傲雙目空洞猶如草芥,隻是聽從那儐相幹巴巴而祝福的讚禮聲,做出僵硬的動作。


    如花似玉的林如是繼承了家族的美貌,嫁衣紅妝的林如是的美麗足以和雲曦並駕齊驅,甚是更勝一籌。


    林如是是個聰明的女人,她知道丈夫心中另有他人,不去叨擾和嫉恨。用一點一點溫柔的蠶食和侵占,方是上上之策。


    但她不知道,凡間的粉黛再是美上千倍萬倍,卻不及南宮映雪回眸一笑。雲子傲在心中想起來總是癢癢的,但他也不會拒絕林如是的好意,作為丈夫的自己也是愛她的,隻是情非得已。


    江南的秋天總是乍暖還寒,雲曦總會談起已白雪蓋頂的劍氣峰,眉目總有深情夾雜著悲傷,“無心哥哥已經決定了,那個女孩,叫瑤雪。”


    “雲衣遮蔽世無塵,瑤月映照峨眉雪,如是聽子傲說過。想妹夫定是國士無雙,方能配上曦兒和映雪妹妹這兩位絕世佳人。”林如是將一杯溫和的玫瑰花茶端到雲曦身前。在這樣的大世家中她行事如履薄冰,生怕自己的殷勤會不合時宜。


    雲曦聽出了她的小心翼翼,就如同自己害怕風無心會再次消失一樣,將手掌覆著她的手背,“嫂嫂,嫁給哥哥委屈你了。但曦兒知道哥哥亦是一個溫和柔情之人,或許他沒辦法全心全意地愛你。所幸的是,你的愛會成為捆住他的枷鎖。”


    林如是眉目中的笑容甚是淒苦,“如是能嫁到雲家,已是天大的恩惠,怎會委屈子傲乃世家大子,如是怎可妄想得到他全部的愛。”


    林如是的話,與大部分女子一般。雲曦開始責怪自己的苛求和自私,雖說她與南宮映雪相處得甚是愉快,隻是心中對風無心有一絲不暢快是疲憊和難堪。


    “曦兒,如是。”新婚之後的雲子傲必須要將長輩們喜歡的笑容掛在臉上,以至於現在看上去有點僵硬。


    林如是聽見雲子傲對雲曦的稱呼口氣會重一些,心中了然,作襝衽禮,尋了個借口便離開了。


    雲曦有點不暢快,擺起了臭臉,“都是自己人,幹嘛還支開嫂嫂?又想問映雪的事?哥哥,她都是名正言順的妹妹了,你還奢求什麽?好好待嫂嫂才是正道。”


    “不是!映雪的事剛剛在門口我已經問了一鳴了。我怕我對映雪的關心會傷害如是,所以”雲子傲話鋒一轉,“我給我的小義女準備點了禮物和衣裳,你回去的時候幫我捎給映雪吧。”


    “不要,我看你對親外甥都沒有這麽好。再說,蒼雪劍會我已經忙得夠嗆了。”雲曦沒有猶豫地回絕,是對他的偏愛的不滿,“你還是多打算一下,為我們雲家傳續香火吧。”


    雲子傲的敏感,會讓他因為雲曦的話而自責。他無法用無奈這個無力的借口來為自己開脫,因為自己的偏執,讓妻子得到了不公平的愛。


    雲子傲會在興起之時,教授林如是紫雲宮的劍法,可她的愚蠢和過分的柔弱讓他不得已而放棄他仿佛看到了曾經對武學渴望而缺乏天賦的自己。顧影自憐讓他對盡職的妻子更多了一份愧疚。


    晚秋的大雨降臨在這個豐收季節的最後一天,雲曦啟程回留客山莊,而雲子傲突然決定帶著林如是去參加蒼雪劍會,在路過河南的時候,祭奠一下亡父。


    連天峰山路陡峭,對於深閨之家的林如是難如登天。雲子傲心疼地看著她為難的表情,一把將她抱起。林如是喜歡他無聲的溫柔,但她知道,自己隻是充當他最私藏的寶物,而無法像知己一般與他共訴衷腸。


    雲子傲的噓寒問暖林如是已是聽得耳膜生繭,相敬如賓的生活塑造了她的賢淑雅靜。


    林如是沒見過雲影,更甭提什麽感情了,所以沒有一滴虛偽的眼淚。可她想不到,原以為驕傲而冷漠的雲子傲會在雲影的墳前默然哭了那麽久。


    “除了你,我從沒有在別人的麵前哭過。”在下山的路上,林如是用手絹幫他擦去眼角殘餘的淚水時,聽到了他說出比海誓山盟更動聽的話。


    “啊!”山道的拐角,林如是被一名掃山道的老僧嚇了一跳,急忙襝衽道歉道,“大師,小女子失禮了。”


    雲子傲再一看,竟是本初和尚,“方丈,是你!你怎麽在這掃山?”


    “阿彌陀佛。”本初和尚回了一個稽首,麵相從容自然,“小僧已將住持禪杖交給本塵師弟了。小僧怕師叔寂寞,故值掃山之職相陪。”


    雲子傲審視著本初和尚,他雖沒有玄苦禪師的禪風梵骨,卻也道是風輕雲淡,麵相不再有以前那般貪求凡名的猙獰神色。他更是知道他與玄苦禪師近乎不可化解的鴻溝。


    本初和尚看著雲子傲不解的神色,淡笑應道,“雲公子知曉西夏東陽君的殘炎燒吧?其實那是我們少林炎陽刀訣的殘篇。當年吾師修煉,卻不幸走火入魔,誤殺前來送飯的小沙彌。師伯為大義不得已殺之,小僧故而懷恨在心,誓為師報仇縱然小僧武學天賦百裏挑一,可幾次暗襲皆敗於師伯之手。師伯隻是悉心教誨,從不傷我性命,之後還將主持之位傳與小僧。折劍山莊覆滅後,小僧潛在少林偷習炎陽刀訣,始終難成。可師伯卻悄然圓寂。”


    “他圓寂前的最後一件事,竟是向風莊主為小僧乞得一條命。”本初和尚濕潤的眼眶望著連天峰的山尖,“所謂的仇人辭世後,仇恨煙消雲散,小僧猶是大夢初醒,遺憾之中卻領悟到炎陽刀訣中最後一句口訣世間萬惡納我心,舉身炎陽滅濁華。師伯從來不會為自己開脫。殺了師弟,對他來說亦是痛中之痛。可小僧卻”


    本初和尚忙用寬大的衣袖擦掉淚痕。


    但人之秉性怎會輕易更改,雲子傲知道他隻是刻意斂藏的鋒芒。說到底他還是不適合做一名素餐隱忍的和尚,因為他著迷於外麵的花花世界,隻是師傅的教誨如枷鎖一般困住他的手腳。


    當雲子傲將蒼雪劍會的書帖拿到本初和尚麵前時,他顫抖地看著書帖良久,才匆匆接過,珍藏於懷中,再向雲子傲鞠躬稽首,小心翼翼地離去。


    雲子傲已經不再對誰有恨意,縱然有所遺憾,但他對生活還是充滿期望,“至少我們都活著,至少我們還有牽掛。”


    留客山莊在深秋已成銀裝素裹的白城。


    暖陽給了銀杏樹足夠的勇氣,讓他們依舊金燦燦地欺霜傲雪。


    南宮映雪一身素裝,懷中抱著出生不久的風瑤雪,行在天地一片金黃的西裝銀杏林內。她麵帶笑意地拾起一片蒲扇般的銀杏葉,透過稀薄的葉縫看藍天猶是夢裏的黃昏。


    對於風瑤雪,她溺愛之外又有點吃醋她猶記得臨盆那日,是風淵第一次來看她。老父親心疼的眼神顯露無遺,看著蒼白的她,說一句心疼的話,“你和曦兒一樣,都是好孩子。”


    “瑤雪,瑤雪。跟娘的名字很像。”南宮映雪水靈靈的眼神直盯著酣睡的女兒,不由暗笑道,“瑤雪啊,娘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孩子,卻有了你。”


    南宮映雪在留客山莊還是有一定地位的,因為紫雲宮的雪繡在宋遼兩地大受歡迎,由留客山莊批發到江南雲府經銷,已經讓風雲兩家大賺一筆了。紫雲宮的姑娘們接到姐妹們的書信,也陸續到留客山莊來了。


    留客山莊規矩拘束得緊,新來的姑娘雖有不適,也漸漸習慣了。她們的活潑可愛迷得留客山莊內的男弟子神魂顛倒,牽腸掛肚。


    窸窣的腳步聲如清風匆促。


    “無心。”南宮映雪剛閃過這個念頭,風無心就出現在她的麵前,一把強抱過風瑤雪,疼膩地輕觸她細膩的臉蛋,“瑤雪,瑤雪。”


    南宮映雪嘟嘴撒嬌道,“以後你是不是隻疼瑤雪不疼我了?”


    風無心點了一下她的鼻子,淡笑道,“瞎說什麽,瑤雪是我們的女兒,怎麽會一樣。”


    “嘻嘻。”南宮映雪俏皮一笑,鑽進了風無心的懷中。她更喜歡雲曦在的時候,那樣風無心就用更多的時間陪她,而不用因為山莊事務而難以脫身。


    南宮映雪的不安隨著蒼雪劍會日益迫近而漸漸增加。九劍穀的幻境如夢魘,幾次讓她於長夜中驚醒。而她,總是看著枕畔安睡的風無心,獨自掩麵哭泣:


    那是一座雪峰上,一天金黃色的天空,美不勝收。南宮映雪不知身處何地,但她的目光可以看清這片天地的任何一個角落。


    雪山之巔上的那個人,就是風無心。她盡力地叫喊,可聲音被層層的金色雲朵吸納,就連自己也聽不到。


    她開始大聲哭泣,風無心好像有了回應,抬頭環望天空。南宮映雪驚喜地向他招手,可在風無心背後的另一片天空,她看到了一道白黑相間的虛影。


    南宮映雪看到與她一樣的雪白長發,冰藍色瞳仁藍玄雲和他手中的承影劍。


    倏然之間,承影劍化成一道漆黑的雷電,朝著風無心的心髒刺去。風無心還在環望,他根本看不到藍玄雲身在何處。又或許,他是在尋找南宮映雪的身影。


    “無心,他在後麵。”不管南宮映雪哭喊多少遍。風無心始終都沒有轉身,雙眼左右彷徨,尋找她的蹤跡。


    南宮映雪看著那道漆黑的閃電刺向風無心的後心。


    一丈,一尺直到一寸!


    “不!”南宮映雪總會在千鈞一發時驚醒


    從惶恐的思慮中回神,南宮映雪看著風無心和他懷中的女兒,熱淚噙滿了雙眼,不由地伸手想要撫摸丈夫的臉龐。


    “長虹映雪你不是還沒學嗎。我現在教你,如何?”風無心突然抬眼,卻見南宮映雪淚眼朦朧,“映雪,你怎麽呢?”


    “沒,沒事。”南宮映雪強擠笑顏,抬頭看了看金黃色的銀杏樹不斷落葉,鋪黃了青石路,“映雪現在很累,不想學。無心答應我,下次再教我,好嗎?”


    風無心不知道南宮映雪為何突然傷感起來,“我現在就可以教你啊。”


    南宮映雪搖了搖頭,溫柔地說道,“無心,你要答應我,在沒有教會我長虹映雪前,不要離開我。”


    這是一種可怕的預感,南宮映雪感覺自己如果學會了風無心的所有的劍法,那麽他就會離開自己一樣。


    風無心的左手穿過南宮映雪的耳旁,捋起她的雪白長發,將她擁到自己的懷中,“映雪,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的,沒有誰能夠拆散我們。讓我們一起陪瑤雪一起長大,好嗎?”


    “好,好。”南宮映雪將頭埋在風無心的胸前,顫聲答道。不聽話的眼淚一直從眼中往外冒,沾濕了風無心的衣裳。


    風無心不知道該用什麽話去安慰她,心中冒起一股巨大的不安,如陰霾降臨,迅速遮掩了本以為明朗的未來,掏撓著他的心壁。


    他緊握拳頭,閉目發誓,“我有能力,也定要給予他們母女一個美好而值得憧憬的未來。我風無心的一切,不允許任何人來奪走。”


    十一月的寒風吹黃劍氣峰山道的青竹。


    夜未央,雞鳴曉。雷少雲如期而至,還有他身後朝廷賞封的車隊。


    風無心忽然從夢中驚醒,看著一旁安睡的雲曦和風雲塵,匆忙地起身,披上長袍,見那寒月依舊明亮皎潔。他推開窗欞,遙看那山門熙熙攘攘而心花怒放,“他來了?”


    雲曦被風無心的穿衣聲吵醒,慵懶起身,“無心哥哥,現在天色還晚,你要去哪兒?”


    “曦兒,有人來了。”風無心的異常興奮讓雲曦摸不著頭腦,時臨蒼雪劍會,留客山莊燈火通宵,每一刻都有人進進出出,有什麽好驚訝的。但雲曦還是決定同他一起去看看。


    大雪剛過,所幸留客山莊的仆從勤勞,鎖劍坪依舊清潔。隻是每一塊青石板的細縫間,都堆滿了細碎的白雪。


    “你們,把那兩個禦賜金匾抬進問劍大殿,等雲莊主醒來再做打算。”風無心和雲曦遠遠就聽到了慕容一鳴在發號施令。


    風無心的目光穿過人群,看到了雷少雲的背影那件藍黃條紋相間的錦袍,和那個高高豎起的發冠,穿著與他們第一次見麵時一樣。


    “雷二哥。”風無心口語中含有一絲失望,他原本以為


    雷少雲回頭時,風無心看見他淒苦的神情,滿臉滄桑恍如隔世,“無心,你來了啊。”就連他的口氣,也顯得蒼白無力,“這是朝廷禦賜留客山莊的兩塊金匾,分別是奉天營武和蒼雪劍會。”


    “奉天行道,營武江湖”雷少雲宣讀皇帝的諭詔時,風無心壓根沒有認真地聽,而是將目光投降被暗夜籠罩的延綿山道,好像在期待什麽。


    “他會來的。”雷少雲將詔令隨意地交到慕容一鳴的手上,然後拍了拍風無心的肩膀,“進屋裏吧,這裏風大。”


    “那個直覺,是錯的嗎?”風無心不想輕易放棄,可那沉重的夜霾將山道染得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無心哥哥,風寒露重的,小心著涼。我們先進去吧。”雲曦想打消風無心這種沒有由頭的期盼


    “雖是兄弟情深,奈何天地不饒。”雷少雲搖頭唏噓,如今的他,生活一片狼藉,未來一片迷惘,他的希望如成汪洋上的一座未名孤島,苦尋不得。


    寒風中,雷少雲雙手環抱著自己,他選擇回避雲曦和雲子傲的眼光,對所有的事也缺少了熱衷。衣裳單薄的他拒絕任何人的好意叮囑在得不到慕無雙的原諒前,他願意用這種傷害自己的方法,來緩和心中難堪的重負。


    雲曦雙目噙滿淚水,心疼地看著風無心蹙眉而等,“曦兒陪你等。”


    不知過了多久,山尖冒出墨黃色的暗光,天地漸漸有了一絲微微的光色。蜿蜒的山道上,夜霾漸漸稀薄。風無心可以看到滿山的枯竹在寒風中搖曳,清脆的黃竹葉漫天飄飛,埋土成塵。


    又一刻鍾,天微明,風無心清晰地看見,陡峭的山道直到拐角處空無一人,僅有幾聲虛弱的鳥啼聲。


    “回去吧。”風無心自嘲地笑了一聲,抱著瑟瑟發抖的雲曦正要返回山莊。


    突然,苦竹林中響起林動鳥飛聲,好似有人攪擾了它們的美夢一般。風無心期盼地回頭,可看那山道依舊空無一人,天空的顏色已從墨黃褪成了昏黃。


    “別等了,走吧。”雷少雲拉住風無心的手腕,“無心,他要來,早晚會來的。”


    風無心沉默了一會,搖了搖頭,說了一句,“好!”


    正待他剛要轉頭的那一霎那,山道的拐角盡頭,突然出現了三個人蕭將離,蕭心涵和葉織秋。


    風無心疾走了兩走,他和蕭將離正好四目相對。那健壯的身軀,剛毅的目光,束身的黑袍,無不一一喚醒風無心的記憶:從他們幼年交心的相識開始,同眠月下,衷腸訴盡


    “你還好嗎?”風無心將這句難以出口的話緬藏心中,看著蕭將離一步一步地踏上山階。他們沒有回避彼此的目光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往事已如風而散,且道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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