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戚之聲如雷霆貫耳。


    臨盆時的大出血本就讓慕無雙病骨支離,那時雷少雲官場失意,讓她得不到全心全意地照顧,加之抱著孩子奔波百裏。在穿越黃沙葬時,正值屍毒之患風靡,身子虛弱的她早已百病纏身,咳血,僅靠有間客棧內的奇珍名藥才能支撐起風中殘燭般的生命。


    醫不自醫,慕無雙對自己的病情束手無策。懸壺濟世的她也沒能得到上天的垂憐。


    雷少雲聞之涕泣,跪伏在地,緊抓著阿喜的褲腳,哀求地問道,“告訴我,告訴我雙兒她還能堅持多久?”


    阿喜用那高傲的眼眶將淚水攔住,哽咽地回道,“張老頭說,少則三個月,最最多不過”他提起嗓子眼,鼓足勇氣才大吼出來,“撐不過一年的,嗚嗚嗚。”


    幽黑柔和的天空中,開始出現一星星白點,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大雪紛飛。


    雷少雲開始陷入對未來無止盡惶恐的遐想,當他醒來時,雪滿雙肩。眾人正向他寄送同情的目光,讓他確信這個殘酷的事實已經發生。


    雷少雲眼神空洞,淚涕和他的口水交雜。他呢喃著,“爹爹,曦兒,子傲,雲世叔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能照顧好雙兒。”


    雷少雲回過頭,看著風無心和蕭將離,“蕭大哥,無心,少雲不能陪你們一起參加蒼雪劍會了,沒辦法與你們共睹盛事”


    “去吧。”蕭將離早已不知道用什麽言語勸慰,感同身受的他知道這一刻,在雷少雲心中已萬念俱灰。


    寒冬雪夜的馬廄,高傲而慵懶的駿馬好似感受到主人的情緒,突然悲鳴長嘶。


    送別之音寥寥,唯有北風的呼嘯聲。眾人因悲傷而沉默,黯然目送雷少雲策馬嘯嘯。風雪夜色重,竹影疏離之中,兩騎自劍氣峰疾馳而下,往北而上。


    漫長的雪山路上冰雪凝重,風刀雪劍磨刮著雷少雲淚水成行的臉龐,凍結絲絲白星不知何時,雷少雲已成那秋時成群南去的候鳥,而春時歸來形單影隻的孤雁。


    “雙兒等我”此刻的雷少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相信上天的仁慈,用盡一生的虔誠來祈禱慕無雙的平安。


    聽雨閣的每一盞燈燭都被點燃,照亮陰濕的觀潮亭。


    風無心不安的眼神從出鞘的龍淵劍遊走到溫熱的酒氣,再到蕭將離霧茫茫的眼睛曾擾得他夜不能寐的噩夢重新降臨在他兄弟的身上,隻有他知道有多難熬。


    風無心第一次拿起酒杯,舉到蕭將離麵前,“大哥,二嫂一定會化險為夷的。”


    那溫熱的烈酒入喉之際,風無心忽覺苦烈酸澀疾驟心間,片刻之後湧上頭腦,渾渾噩噩猶是夢中。


    眼前的龍淵劍幾重影,風無心滾落的熱淚中映出以前有驚無險的重重場景,“大哥,你說一切都會好嗎?”


    蕭將離緊攥著風無心的手,因為他知道風無心會因回憶而自責,“無心,一切都會好的,相信大哥,都會好的。”


    “會好啊”不勝酒力的風無心逞強以至於他差點將自己的腸胃也吐出來。


    雲曦好不容易伺候風無心入睡,忽然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蕭心涵於深夜來訪。


    “將離也喝得不省人事。”觀潮亭前,兩名女子獨坐相望,蕭心涵突然問道,“曦兒,你相信來生嗎?”


    “曦兒一向不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若不珍惜今世,就算有來生,又有何用?”雲曦的回答是切中要害的,可蕭心涵仍是隱隱不安,“我搶了那傻姑娘的一切,該心安理得嗎?將離的心是因為她的死才空缺,如若來生今夜發生了太多事,無雙的病重又讓我和將離都回到了當初傻姑娘剛死的時候。”


    雲曦也不知道自己何時變得如此堅強,在崩潰的邊緣也要幫人家化解心結,“一切都過去了,雷二哥已經回心轉意,姐姐不會舍得離去的如果有來生,你一定願意和萱姐姐一起擁有蕭大哥。更何況,今生今世,蕭大哥是你一個人的。”


    “隻是,隻是”蕭心涵問得小心翼翼,“曦兒,你討厭南宮姑娘嗎?”


    雲曦抿嘴苦笑道,“怎麽會?我倒是挺喜歡她的,現在這個樣子就很好。”


    “是啊,現在這樣就很好。”


    月牙漸漸西偏,西莊的高崖邊。葉織秋從這裏可以看到廣闊無垠的蒼雪嶺,他用黑布將青雲斷水刀裹了幾層,生怕她著涼了。


    “你總是在故意斂藏,為了什麽?”雲子傲出現在他的身後,“它隻是一把刀”


    “莫逆之交。”葉織秋反駁他的話。


    “如果它斷了呢?”雲子傲很無情地問道。葉織秋回答得不慌不忙,“她想要離去,我就放手地讓她安心離去。”


    “你會不會將就用另外一把刀?”雲子傲看了看手中的覆雲刀已被千錘百煉,不複以前模樣。


    “我不會將就”


    “那是因為你沒有牽掛!”雲子傲搶斷他的話,“因為還有一群對我殷殷期望的族人,所以我不得不將就。”


    “嗬,我更希望自己有牽掛。”天際已漸昏黃,葉織秋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轉身離開。


    “蒼雪劍會上,不要讓她失望。”葉織秋與雲子傲擦肩而過時說道,雲子傲點了點頭。


    十二月的一個晴天,蒼雪劍會迎來最後一名參與者,是一名身著素黃布衣,帶著大簷草帽的老者。他顫抖地將標有雲家印章的書帖交到守門的弟子。


    守門的弟子要做名錄,詢問道,“請問閣下如何稱呼?”


    “徐應緣”那名老者抬起頭來,麵色滄桑,目光之中好似裹著雲霧白茫,“未還俗前,法號本塵。”


    徐應緣的身骨健壯,隻是經曆了太多消磨心智的歲月,瞳仁內失去了流光。


    於身在江湖數十年的徐應緣眼中,除了二十四年前風吹雪兄弟冰封千丈飛瀑之後,江湖再無此等盛事。


    他壓低帽簷,穿越鎖劍坪的人海時,他能聽到武器對決的鏗鏘聲,江湖朝野的流言,還有暗藏鼻息,煮酒觀花的不世高手。


    他與在場的所有武林俠士一般,為爭一名一利。師傅口中的淡泊名利,吃齋念佛於他來說如是飲鴆止渴,隻是讓他心中的趨名逐利在隱忍中爆發所以他決定還俗,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佛家總是把願望寄予來生,來生的遙遠和苦難讓他們敬畏而輕視今生。我佛真能普渡眾生嗎?為何史書中的朝代更替,苦難者皆為無辜之人,而王侯將相者,燒殺劫掠,可謂無惡不作,卻能坐擁榮華,享譽千年是否像我佛這般神靈,從來不會將人間的劫難當作一回事。祈禱的人越多,他越司空見慣而至於麻木,隻自食人間虔誠的貢品。而信仰者沒有受到庇護和垂憐,便妄自菲薄地認為受苦是理所當然的,而依然苦苦作求人就是這樣的賤骨頭。”少年時的徐應緣在師傅麵前說了很多次這樣的話,而師傅每次聽罷,不慍不怒,隻是和藹地問他,“小應緣願意和師傅一起吃齋念佛嗎?”


    “願意。”徐應緣會一直記得師傅的教誨在師傅生前。如今的他脫下了袈裟,奉還師傅送與他的“戒心”持珠,身入紅塵,去見見真正的人間疾苦。


    瀑布池旁,葉織秋見蕭心涵重新穿上那套豔紅色的束腰長裙,擦拭火麟劍,便上前問道,“莫非王妃也想參加江湖粗人的遊戲?”


    蕭將離把轉起手中的火麟劍,“怎麽,女人家就不能在折劍錄上留名嗎?”


    “別人可以,唯獨王妃不行。”葉織秋走進了看,其實蕭心涵穿上這幹練的束腰長裙會比那束手束腳的鳳冠霞帔來得美麗。但葉織秋知道,“江湖”這個詞眼讓蕭將離又愛又怕,雨萱的死就是他心中的禁地,他絕不允許蕭心涵以身涉險。


    “是他叫你來勸我的?”蕭心涵的詢問得到了葉織秋肯定的回答,“我偏不。”蕭心涵撅起嘴時的樣子倒有一份可愛,“若是姑奶奶殺進前十,這留名折劍錄,享譽這天下武林”


    “姑奶奶,你這念想一點都不現實。”葉織秋走近了蕭心涵,兩人近乎額頭靠著額頭,“你接我三刀,而是沒敗,我就替大王答應你,讓你參加蒼雪劍會。”


    蕭心涵急忙往後退一步,她與葉織秋相處十餘年,知道這麵相溫柔和善的小子並非善類。就連蕭範在訓斥他時都有幾分防範,“不,一刀我就答應!”


    葉織秋嘴角微翹,“一刀就一刀!”


    蕭心涵心中大叫不好,著了這小子的道,尋思著,“難道他真能一刀擊敗我?”


    雪後天晴,微風拂動瀑布池的水麵,與葉織秋的青雲斷水刀一般發出絲絲涼意。葉織秋的突然沉默,讓蕭心涵有點無措,青雲斷水刀的出鞘聲徐徐作響。想要勸說這女人,怕是需要用行動了。


    薄如蟬翼的刀刃在微風中搖晃


    葉織秋正要出刀之際,卻忽然後退一步。一道紫色的劍氣自天而降,擊中剛剛他所立之地。


    忽來的狂風吹皺湖麵,李若缺虛立於湖麵上,夢京華指著葉織秋的脖頸,微微一笑,“原來天下除了風無心,還有你這個絕世刀客。刀既已出鞘”


    李若缺的話還沒有說完,夢京華便攜帶起漫天紫霧,身化數道殘影直取葉織秋。


    葉織秋手腕連續轉動,“橫貫八荒”,八道刀光斬滅八道幻影。可一秒之後,葉織秋慌忙執刀轉身,擋住想刺穿他後心的三寸訴情劍,“身法挺快!”


    李若缺隻是“哼”地一聲,飄然後退。葉織秋哪能放過他的真身,一招“青龍斷浪”,刀鋒化作乘風破浪的飛龍,刺穿李若缺的身體仍是幻象。


    “你刀也很快!”李若缺憑空出現在葉織秋的身後,刀光劍影之間,葉織秋清晰地看見李若缺臉上有一道血痕,看來剛剛那刀沒有落空。


    李若缺的誇讚很中肯,因為若以正麵相對,他不一定能扛得住葉織秋的刀勢。密不透風的刀光在他眼前交織。李若缺的身影突然消失在紫色的天空中,避實就虛,千道人影執劍刺向葉織秋的兩翼和後心。


    葉織秋看那劍影重重,實難招架,隻得引身而退,可那身上已有數處劍傷。


    蕭心涵和大部分江湖人士一般,隻見那紫芒盈天之中刀光劍影你來我往,甚至一招一式都難以分清兩人的武藝,皆超蕭將離三層之上,“嘿,這果然是江湖粗人的遊戲。”


    “淩虛驚鴻果然名不虛傳。可你這劍勢雖然淩厲,卻不夠渾厚,沒有內容。”葉織秋說得沒有錯,李若缺的每一劍都隻是尖銳的利刃,隻能傷人皮表罷了。


    千影合一,李若缺立於虛空,夢京華美如流水,“隻要劍夠鋒利,我能刺穿一切。隻是你,為什麽要藏得如此之深?”


    “因為我怕心中的悲傷迸發,是爾等不能承受之重!”蕭心涵第一次見到葉織秋雙目中流光重重。


    葉織秋凝視著刀麵,左掌覆真氣於刀刃之上,口中幽幽吟唱道,“楓紅一葉世入秋”隻見那紅色的真氣化成一片一片飛舞的紅楓葉盤舞在他的身周,“生別死恨織離殤。”


    世間風雲忽然沉澱,天色凝愁暗,青雲斷水刀如天地中的一盞孤燈!


    “枯葉織秋!”盤旋在葉織秋身周的火紅色楓葉刀氣被一陣秋風吹作枯黃,漫天飛斬。


    任李若缺身影千重,被狂風暴雨般的刀氣盡數斬滅。


    眾人的視線被紅楓之影遮掩。葉織秋手中的冰藍色的刀刃被一層沉重而幽黑的悲傷所裹蓋,變得鋒利而躁動,“斷水”在紅楓卷動,毫無邊際的世界之中,唯見一道幽黑色的刀影穿過李若缺的身體


    眾人看著那滯留在虛空中的幽黑刀影和李若缺的身影在片刻之後同時消散,隻餘下他手中的夢京華飄落插在青石板上,還有零落幾處鮮紅的血滴。


    楓影化散,葉織秋已經保持著揮刀的姿勢,隻是嘴角露出了一絲殘忍的微笑,“嗬,不得已棄劍嗎?我還是沒辦法斷開水流!”


    下一秒,一道紫色的身影出現在葉織秋身後三丈處,迅速刺向他的後心!


    “你敗了!”李若缺手持三尺訴情劍抵在葉織秋的後心。再看李若缺,衣衫已然被刀氣割裂數處而滲出血流,可目光依舊剛毅,“你的悲傷,讓我感同身受!”


    葉織秋轉身,看著漸行漸遠的李若缺拖行著長長的血路,口中呢喃道,“我從來不會因為自己的悲傷而自豪。我很慶幸是我敗了。我的刀越強,我就越可悲”


    幾近虛脫的葉織秋被蕭心涵好心地扶住,隻聽她嘟嘴一笑,“這遊戲太過於粗魯,小女子這般柔弱的嬌花怕是經不起折騰。”


    這是一場令人望而卻步的精彩戰鬥。聽雨閣上,風無心的目光始終跟著李若缺波譎雲詭的身影。


    風無心看著沿著山階蹣跚而上的李若缺,說道,“你為了贏得這場戰鬥,釋放那些令人同情的過往和情緒贏得很沒有尊嚴啊。”


    李若缺嗤之以鼻道,“我們不像你,從小銜著金鑰匙出生,擁有著所有人羨慕一切。”


    “那你羨慕我嗎?”風無心在說出這句話時,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目標和理想,他不再和他人一樣,因為蒼雪劍會的迫近而夜不能寐,他也不會因為理所當然的登峰造極而喜極而泣。


    風無心變得俗氣,他開始在意妻兒珍貴的一顰一笑,從而滿足現狀所給的一切。


    閻羅衙之戰以後,龍淵劍已蒙塵多時,因為已無對手可以迎其鋒芒他在寂寞中開始享受狂風暴雨前所有的安靜。


    “羨慕,卻不想成為你!”在片刻沉思之後,李若缺回答得很堅決,“我雖然不喜歡現在的我,卻也沒辦法完全的拋棄,就算有很多不堪的回憶和思念李若缺還是李若缺。你若在這說風涼話,倒不如拿點金創藥給我。”


    李若缺接過王可人的金創藥時,風無心正望著雲海出神。


    “你的劍呢?”敷完藥後,李若缺看著看風無心棗紅色長袍上下沒有一處掛劍的地方。


    風無心回答得很隨意,“在屋裏的劍台上。”


    “為何不隨身佩戴?你不信任她?”李若缺說完之後,輕撫著夢京華華麗的劍鞘,“隻有劍,才是劍客最好的夥伴。”


    “劍就是劍,哪來的信任之說。”風無心手持龍淵劍隻是因為她是留客山莊所有的人的信仰和留客山莊的象征,“那是祖業。”


    “嗬,你這麽說,龍淵劍倒是成了你的羈絆和負擔了。或許因為隻有在敵人來臨時,你別無選擇才會拿起她!”李若缺心愛地看著華麗的夢京華,“不像我,隻有她相伴左右。”


    話說到此,風無心突然想起了在一個凜冽寒冬的深夜,雲曦含淚對著他說道:“無心哥哥有曦兒和映雪,所以有選擇的餘地。可曦兒隻有你,沒有選擇的餘地”


    當時睡意朦朧的他已不記得雲曦接下來的話。


    從李若缺棄劍的瞬間,風無心就能感受到他莫大的悲傷,繼而想到清淚兩行的雲曦,“我真的有選擇嗎?因為你和映雪都沒有選擇,所以我也沒有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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