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大牢裏麵,顧家的女眷們不停地哭叫著:“冤枉啊!冤枉!”


    “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老爺……,天啊,這是天要絕我們顧家!”


    ………………


    聲音此起彼落,而在這聲音裏麵,有一道聲音最為響亮:“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是先忠靖伯的親娘!是皇上的救命恩人的親娘!你們……”


    “吵死了!”女牢的牢頭顯然脾氣也不是很好,“到現在還在這裏嚷嚷,你們以為,進了大牢,你們還有機會出去嗎?跟你們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告訴你們,如果萬歲真的有心給你們一個體麵,就不會把你們丟進大牢!你們會進大牢,就意味著一件事,那就是上頭要收拾你們顧家!”


    牢頭清楚著呢。


    一般人家若是犯了事兒,隻要不是十惡不赦的大罪,隻要上頭有那麽一點意思,一般情況下,都不會禍及女眷,更不要說顧家乃是開國元勳,顧家老太爺顧山還是開國十二國公之一。


    換而言之,隻要上頭有那麽一點意思,顧家的女眷就應該被軟禁在自家府邸的某處院落裏,而不是跟現在這樣,被扒了衣裳就穿著單衣關在女牢裏麵。


    會被關在女牢裏麵,就等於說,顧家的結局就是一敗塗地,顧家的男丁注定了會被砍頭,顧家的女人們自然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怎,怎麽會?”


    一直沉默不語的宋氏呆住了,他猛地掙開了身邊的兩個兒媳婦蘇氏和米氏,撲到牢門上,從間隙裏伸出了手,道:“你說的是真的嗎?求求你,告訴我,是真的嗎?顧家,顧家……”


    宋氏是顧海的原配正妻,也是顧山的嫡長媳婦。宋氏為顧家付出良多,還為顧海生了四個兒子,自然也是女牢裏麵最不希望顧家出事也是最盼著顧家能夠轉危為安的人。


    那牢頭呸了一聲,道:“你以為我是誰?我告訴你,我打前朝的時候就在這裏了,這種事情我見得多了!”


    宋氏傻住了。


    安氏也撲上來,道:“那我呢?我是……”


    牢頭的臉上更加不屑了:“不過是個妾而已。有什麽了不起的!”


    安氏叫道:“什麽!我可是忠靖伯的親娘!”


    牢頭道:“我呸!還親娘!我告訴你,國法上寫得明明白白的,隻有正經的太太才有資格被叫娘!你算什麽東西,還敢在這裏唧唧歪歪?告訴你,你隻是個一個妾,一個玩物!哪怕是從你肚子裏麵爬出來的親兒子,在國法上也跟你沒關係!你兒子若是犯了事兒,被連累的是他的嫡母和嫡母的娘家,跟你一個妾沒有一個銅板的關係!同樣,你兒子得了榮耀,受益的也該是他的嫡母跟嫡母的娘家!跟你一個妾又有什麽關係!”


    話音未落,門口處傳來開門的鎖鏈聲和腳步聲。牢頭不耐煩地轉過頭去,卻看見京兆府推官程昱領著一個從頭到腳包得嚴嚴實實的女人走了進來。


    牢頭心中一跳,連忙小步跑過來,賠著笑臉道:“見過大人。大人可是要問話?”


    牢頭不能不賠小心。


    這也是衙門裏麵的潛規則,官家女眷輕易不會進女牢,進了女牢就等於是最糟糕的結局。但是,比官家女眷進女牢更稀罕的事情,就是上麵的官員們竟然會親自來女牢。


    京兆府要審案,完全可以提審相關的犯人,也就是說,如果有需要,這位程推官完全可以把女犯人提到專門的地方去問案,根本就不用進女牢。


    程推官會進女牢,這件事情本身就意味著不尋常。


    那牢頭在心內嘀咕著,難道這顧家還有翻身的機會?那他之前做的,豈不是自尋死路?


    推官程昱才不管這個牢頭在想些什麽呢。他淡淡地問道:“顧七七娘,就是一等忠靖子爵的胞妹在哪裏?”


    大牢裏麵先是一片安靜,繼而又是一陣竊竊私語。聽見有人提及顧瑜,安氏立刻精神振奮。


    安氏急切地道:“一等忠靖?大人,你說的可是顧瑜那小子?大人,顧瑜是我的孫子,我是忠靖伯的親娘啊,大人,求你,幫幫我,求你,跟萬歲……”


    安氏之所以囂張,倚仗的無非是兒子顧寧是皇帝的救命恩人。顧寧就救駕而死被追封為二等忠靖伯,他的嫡長子顧瑜也因此在十三歲的時候成為一等子。安氏仗著自己的兒子孫子,可沒少折騰。


    安氏實在是受夠了,他迫切地想離開。既然眼前有機會,安氏為什麽不伸手去抓?


    安氏才不想繼續呆在這大牢裏麵,衣不蔽體不說,連食物都是餿的,份量少不說,還一堆人搶,根本就填不飽肚子。


    “閉嘴!”牢頭敏銳地現了上司的不耐煩,立刻喝止了安氏,轉身指著最裏麵的一間牢房,道:“回大人,在,在那邊……”


    最裏麵的一間牢房,一個瘦小的身影就那麽蜷縮在冰冷的地上,連地上的稻草也沒撈到一根。地上一片陰影,襯托著這個身影更加瘦弱細小。尤其是那雙手,就跟鳥爪子一樣,不,應該說,比鳥爪子還滲人。


    因為那雙手上全是陳年舊傷,尤其是手指,不自然地彎曲著。顯然,這雙手早在顧七七娘進女牢之前就已經被廢掉了。


    那女人立刻快步上前,在欄杆前蹲下來,低聲對地上的顧七七娘道:“七七姑娘,我,我已經見過老爺了,老爺也知道了您的冤屈,他用自己最後的體麵,換您平安出獄。”


    顧七七娘還沒有反應,其餘的犯人立刻尖叫起來: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老爺怎麽不顧自己的嫡嫡親的孫子,卻保這個不孝女!……”


    宋氏根本就不相信他聽到的,就連他的四個兒媳婦也是如此,尤其是宋氏的長媳蘇氏,他也有兒子,而且還不止一個。


    這幾個孩子都是顧海的長子嫡孫。蘇氏怎麽都不願意相信,顧海竟然會放棄救自己的孫子,卻把活下去的機會讓給了那個庶子生的、聲名狼藉的孫女。


    隻要孫子好好的,顧家才有起來的可能,不是嗎?


    一個聲名狼藉的孫女兒能做什麽?


    蘇氏怎麽也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同樣不敢置信的,還有宋氏和宋氏另外三個兒媳婦。


    那女人憤怒地掀開了兜帽,大聲道:“夠了,你們不是心裏很清楚嗎?在顧家,真正的不孝女到底是誰!七七姑娘不孝?當初七爺陳靈三十五天,七奶奶和七七姑娘也哭靈整整三十五天,三十五天下來,七奶奶和七七姑娘當場就倒下了,人事不知,連太醫都讓準備後事了!怎麽?真心實意為七爺服喪守孝的七七姑娘不是不孝的?反而那幾個三十五天哭靈下來依舊珠圓玉潤滿麵紅光的才是孝順的?”


    “可是,七七丫頭的孝衣……”


    “孝衣?你們還有臉提孝衣!七爺出殯以後,七奶奶昏迷了整整十二天,後來就是醒了也是昏昏沉沉的,在屋裏養了一年才能下地。七七姑娘更是昏迷了一個多月才睜眼!七爺屋裏的事兒,是太太吩咐的,明麵兒上是二奶奶領著,實際上卻是那幾個姨娘領著!七奶奶和七七姑娘哪裏弄那些綢緞衣裳?啊?昏迷不醒的人,連米湯都喝不了、隻能靠別人灌的人,開得了這個口嗎!啊~!手裏一個人都沒有,裏裏外外的事兒都捏在別人的手裏,哪裏去弄那些白緞子、素絹,還有連皇後都求而不得的細布!更不要說,當年七七姑娘才七歲,七歲!七個虛歲!”


    金瓣兒怎麽都想不透,這些女人竟然這麽狠心,坑害起一個七歲的孩子竟然一點都不手軟!一個虛歲才七歲的孩子,又能夠犯什麽錯?!


    米氏一聽,當時就縮了一下。


    顧家的二奶奶指的就是他,顧海和宋氏的次子媳婦。當初小安氏病著的時候,名義上就是他管的事兒。小安氏和顧七七娘病得人事不知還被人栽贓陷害,他第一個就跑不了。


    女牢裏麵一片寂靜。


    那些個在背地裏喜歡折磨這些女犯人的牢頭們的臉上都忍不住露出了鄙夷和憐憫同情的神色。


    當然,鄙夷是衝著這些女人去的,而憐憫和同情是給顧七七娘的。


    就在這個時候,地上的那個瘦小的人影微微動了動,從黑影裏麵微微仰起頭,道:“你是……”


    “姑娘,我是金瓣兒啊!”


    “金瓣兒?有點耳熟……”


    “姑娘,我曾經是姑娘的丫頭,在姑娘身邊的日子不長,姑娘不記得我也是有的。我是七爺治喪的時候過來伺候姑娘的,後來,姑娘被人陷害,小蓮花兒沒了,我跟玉葉姐姐也回了家。姑娘,我對不起您。如果不是我們擅自收下了那個箱子,姑娘也不致於背上了……”


    說到這裏,金瓣兒忍不住哽咽起來。


    都是他們的錯。如果不是他們不小心,如果不是他們掉以輕心,對那些妾室們沒有提防之心,他們可憐的姑娘也不會被人栽贓陷害,甚至落到顧家隨便什麽人都可以欺負的地步。


    “傻丫頭,哭什麽!顧家的家風不是這樣的嗎?老老實實給父親守孝的該死,父孝裏麵塗脂抹粉、勾搭男人的,都是家裏的寶貝。所以,顧家落到如今的地步不是理所應當的事兒嗎?因為顧家人就是做的啊:顧家的男人不配得到祭享,顧家的女人也不應該穿孝衣為父親、丈夫守孝。顧家既然自己做了初一,就不要怪別人做了十五。”


    “姑娘,老爺已經上了折子,七爺又是萬歲的救命恩人,……”


    金瓣兒根本說不出什麽會好起來的話,隻能將自己知道的消息告訴顧七七娘,希望能給顧七七娘一點信心,一點活下去的希望。


    他甚至連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何必呢?現在做這些又有什麽用?”


    “姑娘?”


    “我從一年前開始咯血,你進來之前,我又挨了打,胸口的骨頭應該斷了。就是出去了也不過等死的命。何必呢?我落到這個地步,不就是因為我是顧家的女兒嗎。”


    說著,顧七七娘就咳嗽了起來。


    金瓣兒這才注意到,顧七七娘嘴角都是血沫。哪怕顧七七娘已經捂住了嘴,可從指縫間溢出的都是血。而顧七七娘身下的黑影,哪裏是什麽汙漬!根本就是血!就連顧七七娘的衣服上也帶著一塊一塊的、幹涸的血跡!


    金瓣兒驚呼起來,就連站在後麵的京兆府推官和女牢頭都忍不住動了動。


    “顧姑娘,你,你真的不出去?”京兆府推官忍不住開口。


    出去了,至少不用被牢籠的其他犯人們欺負,加上顧七七娘的生父顧寧是皇帝的救命恩人,外頭自然少不了他一個小姑娘的吃和穿,說不定外麵還有大夫等著了。


    會落到這女牢裏麵的官家女眷,大多是沒有機會出去的,現在,顧七七娘有機會出去卻不願走,回頭這些犯人怕是會用更加殘忍的手段折磨顧七七娘。


    這種事情,女牢裏麵真的是太多太多了。下麵的牢頭們都已經麻木了,就是他們這些推官們也清楚得很。


    “嗬嗬,咳咳咳,”顧七七娘想笑,出口的依舊是帶著血沫的咳嗽,顧七七娘慢吞吞地道:“不必了。顧家落到這個地步,完全是顧家咎由自取,不怨天不尤人,是顧家自作孽。如果有人問,您就這樣說吧……”


    “在你的眼裏,顧家就沒有無辜的人嗎?或者,姑娘就不擔心姑娘的弟弟?”


    顧七七娘的胞弟顧瑾,今年還不到十四歲。可就是這麽一個小孩子,為了給姐姐伸冤去演百戲,硬生生地氣死了自己的曾祖父。


    對於這樣一個孩子,程昱有憐憫有同情,也有鄙夷。


    誰讓顧家家風不好?


    誰讓顧家沒有好好教導?


    顧七七娘答道:“誰讓我們身上流著顧家的血呢?至於無辜的人,也許隻有老太太吧?不,應該說,除了那個名頭,老太太從來就不是顧家的人,顧家也從來沒有把老太太當顧家人。看我,又說傻話了,這種事情,上頭應該自有決斷,我多嘴做什麽呢?”


    什麽生命的希望,什麽活下去的意誌,早就在這十年裏麵被磋磨殆盡。對於顧家的所有情分,也不剩下一絲半點兒。


    那推官麵露不忍之色,道:“那,姑娘可有什麽心願?”


    “心願?”


    “是。”


    顧七七娘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道:“我大概是活不到顧家被定罪的那一天的。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顧家的結局。請您把我的頭顱砍下來,懸掛在法場之上。讓我親眼看到顧家被行刑的那一幕。”


    推官道:“您就這麽肯定,顧家一定會被處決?”


    顧七七娘答道:“跟顧家這樣,為父親守孝都是錯的人家,誰會相信他們的忠心?所以,我才會說,顧家落到如今的下場完全是咎由自取,不怨天、不尤人。”


    “下官明白了。姑娘請走好。”


    “多謝。”


    顧七七娘當晚就咽了氣。據說,他死的時候,眼睛是睜著的,牢頭想盡了辦法也無法將他的眼睛合上。京兆府尹和少卿、左右推官商量之後,上報朝廷,按照顧七七娘的遺願,將顧七七娘的頭顱懸掛在法場之上,看著顧家十五歲以上的男丁被斬,也看著顧家的女眷連同十五歲以下的孩童被落成官|妓、官|奴。


    顧家活著的人裏麵,僅有六個人逃過這個命運:老太太張氏和他的兒子顧溪,顧七七娘的生母小安氏和小安氏的兩個兒子顧瑜顧瑾以及顧瑜的妻子小尹氏。


    他們被赦免了。


    老太太張氏母子被他跟前夫的兒子接了回去,而小安氏母子成了白身,不過好歹還有一處莊子落腳。隻是,人們提起這兄弟倆都是搖頭的。


    顧瑜完全是不孝不友不作為。如果不是他什麽都不管,他的母親和妹妹也不會被人欺負陷害到那樣的地步。要知道,顧七七娘被人欺負、被人作踐的時候,顧瑜這個一母同胞的兄長卻是朝廷欽封的忠靖伯!如果不是顧瑜什麽都不做,小安氏就不致於一度被人設計、瀕死,顧七七娘也不會被人欺負成這個樣子。就連小尹氏也看不起這樣的丈夫,從牢獄出來之後就跟顧瑜和離了。和離後的顧瑜,根本就沒人願意嫁,典妾又沒有錢,隻能打光棍,平日裏就知道賒酒、借酒澆愁,最後酒後失足溺死在家門口的水溝裏麵,死後連收埋的人都沒有。


    至於顧瑾,雖然大家都知道他無奈,也體諒他年輕不懂事故而做事衝動,卻對他保護母親和姐姐的行為十分讚賞,隻是,顧瑾到底做過戲子優伶的行當,因此壞了前程,不能走仕途。顧瑾就幹脆做了商人。他放得下臉皮,又有魄力,所以買賣越做越大。張氏感激顧七七娘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幫自己母子說了話,移情顧瑾對顧瑾很照顧。因此,雖然多有波折,小安氏和顧瑾後來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


    當然,京兆府還有一個傳說,那就是,顧家的事情塵埃落定之後,京兆府將顧七七娘的頭顱取下來,現之前一直都不肯閉眼的顧七七娘自己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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