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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例,欽差離京前,皇帝會接見麵授機宜的,然而這次三路欽差都是直接上路,皇帝一個也沒見,似乎有些冷眼旁觀的意思。


    接到聖旨的第二天,王賢便與嬌妻灑淚而別,率領衛隊出京。這次山西之行,攸關太子太孫的命運,是以王賢麾下精銳盡出,閑雲、吳為、二黑、莫問、許懷慶等人悉數跟他出發。


    千人隊伍過了長江,便從陸路北上,此時已是十月底,京師尚且能感受到寒意,越往北走天就越冷,八天後到了河南境內,河麵竟已經結冰,不過對征過漠北的將士們來說,這簡直不叫個事兒。


    千餘騎奔馳在遼闊無際的華中平原上,一路上呼嘯高歌,頗有千騎卷平岡之意,是何等的暢快


    但王賢他們也分明發現,越往北去,百姓的生活就越困苦,殘破的成片茅屋,衣不遮體、麵黃肌瘦的民眾,都與京城和浙江的老百姓,不可同日而語。


    “之前出征,走得大運河沿線,就看到老百姓衣衫襤褸,麵有菜色,還以為單是山東百姓這麽苦呢。”吳為麵現悲色道。


    “江南畢竟是魚米之鄉,百姓再難也有口飯吃,”許懷慶歎息道:“北方就不行了,土地貧瘠低產,百姓勞役又重,日子艱難透了。”


    “都說這些年皇上透支民力太過,百姓已是無以為繼,原先還不大相信,現在才知道所言不虛。”莫問那張抑鬱的臉,表達現在的心情,實在再適合不過。


    “好在皇上也意識到了,眼下四海生平,正可與民休息。”王賢輕聲道。


    “那可未必。”二黑卻悶聲道:“我聽蒯祥說,宮裏已經下旨,命京城所有工匠去北京,據說要修一座比現在皇宮大許多的紫禁城。”說著啐一口道:“我就不明白了,皇上已經有廣廈千萬間了,於嘛還要修?住得過來麽?”


    “這話兄弟間說說罷了,可別跟別人亂發牢騷。”王賢看他一眼道。


    “我卻覺著你過慮了,”見眾人紛紛發表高見,閑雲也忍不住開口道:“皇上之前修運河,建北京、編永樂大典,下西洋、伐安南……用錢的地方多了去了,但一直沒出什麽大亂子,也不可能讓一座宮殿壓垮吧?”


    眾人一時無語,王賢卻淡淡道:“一座宮殿當然壓不垮大明,但用來修宮殿的錢,卻能壓垮大明。”


    聽了王賢的話,眾人愈加迷糊,他隻好進一步解釋道:“皇上之所以能完成數代帝王都完不成的偉業,靠的是一樣秘密武器。”


    “什麽秘密武器?”


    “這個。”王賢從靴頁子裏,摸出一張紙片道。


    “寶鈔?”眾人不禁失望道:“快擦屁股都嫌硬了。”


    “這就是秘密所在。”王賢麵無表情道:“從一貫鈔抵一貫錢,到現在一貫鈔隻值錢十幾錢,大幅貶值的原因,就是朝廷為了應付日益浩大的支出,大幅濫發寶鈔皇上的偉業,便是建立在二十多年間,對億萬百姓家財的大肆掠奪上”


    “是啊,我家原先也算富商,後來就是從鈔法敗壞後,原先萬貫家財,甚至連生計都不成,卑職才不得不出來當兵吃糧的。”這話引起了周勇的強烈共鳴,吳為也點頭道:“二十年前江浙的富商之家,現在是一家都見不到了。”


    “沒有準備金的紙幣超發,就是**裸的掠奪民財。”王賢歎氣道:“隻是民力有盡時,這條路,眼看也要走不下去了……”


    眾人這下都明白了王賢的意思。洪武年間,寶鈔還可以頂數百貫錢用,現在卻隻值十幾文,像這張這樣稍舊一點的,就連擦屁股都嫌硬。老百姓早就不肯用朝廷發的錢了同時永樂皇帝為了保護寶鈔的地位,三番五次嚴申禁用金銀,下旨違者殺頭充軍,家財盡歸舉報者所有,不準百姓拋棄寶鈔,改用金銀,跟搶劫有什麽兩樣?


    但現在百姓寧肯以物易物,也不收日益貶值的寶鈔,就是對永樂皇帝最致命的回擊


    “永樂年間朝廷的開銷,一直是歲入的兩到三倍,這個差額,全靠超發寶鈔來彌補。”莫問麵色慘白道:“這麽說,百姓拋棄寶鈔之時,就是朝廷破產之日”


    “百姓什麽時候拋棄寶鈔?”閑雲少爺艱難問道。


    “快了……”眾人艱難迸出兩個字,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好了,前麵就是鄭州了,”好半天,王賢喚醒眾人道:“啥時候都餓不死當差的,咱們好好辦差吧”


    眾人一齊應一聲,抬頭望去,果然見前麵人煙漸漸繁華,有黃色的城牆在望了。


    衛隊在鄭州城外的驛站駐紮下來,王賢便帶了十幾個人,換了便裝進去鄭州城。這時候的鄭州,還隻是開封府轄下的一個散州,地位和繁盛程度,遠遠無法與後世相比。不過怎麽說也是中原腹地,八方通衢之處,看上去比途經的府縣要好很多。


    王賢他們卻沒心情逛街,一路打聽著往州城西麵一條僻靜的巷子走去,尋找在此居住的原晉王府長史龍潭。


    眾人按照太孫給的地址,找到巷子裏第三家,還沒敲門,便從緊閉的門縫中,聞到濃重的藥味。


    二黑上前敲門,好一會兒有個脆生生的女聲問道:“誰啊?”


    “請問這是龍潭先生家麽?”二黑甕聲甕氣問道。


    “請問你們是?”門開了個小縫兒,露出半張充滿警惕的俏臉。


    “哦,我們是京裏來的,奉我家主人之命,來拜訪龍先生。”二黑說著,將一枚龍形玉佩遞進去。


    “請稍等。”那女子接過玉佩,進去片刻開門出來,朝眾人福一福,柔聲道:“家父臥床不能親迎,請諸位恕罪。”


    “言重了。”二黑看這女子,烏黑的發辮,修長的身姿,麵容並非國色天香,卻另有一段美麗動人,眉毛略粗,更顯得英氣勃勃。竟破天荒的臉一熱,顯得有些局促。


    王賢等人想笑話他,但人家姑娘的父親病著呢,隻好忍住笑,魚貫進了院子。這小小的院子收拾得很是於淨,隻是簸籮裏曬得藥材,炭爐上熬著藥的罐子,讓人知道這家裏有病人。


    進去北屋,就見炕上躺著個形容枯槁的中年人,須發花白、雙目無神,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得多,他眼球轉了轉,嘴唇翕動了幾下。


    “我爹問,”還是他女兒給解釋道:“你們是東宮來的?”


    “是,我是太子殿下派來的,”王賢點點頭,看著病容滿麵的中年人道:“你是龍潭龍長史?”


    中年人指指立櫃的第一個抽屜,他女兒便拉開抽屜,拿出一份官告遞給王賢,王賢一看,是洪武二十年,委任太學生龍潭為晉王府右長史的告身,便再無懷疑,遞還給那姑娘,問道:“你父親怎麽突然病倒了?”


    “家父身體本來就不好,今年又攤上那麽多事兒,從京城一回來,就病倒了。”那龍姑娘眼眶含淚道。


    眾人聞言一片唏噓,都心說這下黃了,病成這樣別說去山西了,就是問他點什麽都心下不忍。


    那龍潭像是知道他們的意思,嘴唇又翕動了幾下,他女兒便道:“我爹的意思是,你們有什麽事兒,就問我吧,我什麽都知道。”


    “這,”還真不知該問她什麽,王賢隻好實話實說道:“其實我們是來請龍先生,給我們當個向導的。”怕對方誤會,忙又解釋道:“不過來之前,並沒想到龍先生病得這樣重。”


    “是朝廷要為殿下平反麽?”龍姑娘眼前一亮道。


    “這……需要見機行事。”王賢含糊道。


    不過這已經讓龍姑娘像換了個人似的,主動請纓道:“我替父親和你們去山西”


    “你……”眾男子都懷疑自己聽錯了。


    “就是我”龍姑娘卻挺挺胸膛,脆生生道:“我在山西長大,父親從來什麽事兒都不瞞我,是以山西的人和事,我是最清楚不過了。”


    “那也不能帶你個女子上路。”二黑嘟囔道。


    “女子怎麽了,你們不把我當成女的就是。”龍姑娘道:“我穿上男裝誰也認不出。”


    “是這樣啊。”二黑碩大的腦袋,如小雞啄米道。


    “別胡鬧,”王賢咳嗽一聲道:“你爹不會同意的。”


    誰知那龍潭竟緩緩點點頭,指指女兒,又指著王賢,意思再明白不過——讓她跟你去吧


    “幾位大人有所不知,”見幾人麵露驚異之色,龍姑娘哽咽道:“我一家深受兩代王爺大恩,就是粉身碎骨也無以為報,我父親是因為王爺被誣陷廢黜,又無力營救,才憂憤成疾的。如今有機會為王爺平反,我一家人就是豁上命也要去做”她看看父親道:“現在家父臥床不起,我這個當女兒的責無旁貸,請大人務必答應”說完給王賢跪下,使勁磕頭。


    “大人……”二黑聽了,感動的險些掉淚,使勁朝王賢眨眼,求他趕緊答應她吧。


    王賢歎口氣道:“那你父親怎麽辦?”


    “有我娘我弟弟在,家父總有照料。”龍姑娘喜出望外道:“大人稍候,我這就跟我娘說一聲去”說著不給王賢再反悔的機會,一陣風似的鑽入裏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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