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朝會,最終在朱棣的怒斥聲中結束,夏元吉雖然據理力爭,依然未阻止皇帝一意孤行。


    回到後宮,朱棣依然怒氣未消,對一旁伺候的趙王朱高燧道:“夏元吉是朕的老臣了,為何還如此不懂朕的苦心?”


    “父皇息怒,夏尚書也是憂心國事,他這個戶部尚書,實在是艱難的很。”朱高燧恭聲為夏元吉勸解道。


    沒想到兒子也在為夏元吉說話,朱棣悶聲道:“若非如此,朕豈能輕饒了他?”說著麵無表情道:“難道你也認為為父做錯了?”


    “父皇誤會了,兒臣以為父皇再英明不過。”朱高燧忙解釋道:“寶鈔被抵製使用,固然有多方麵原因,但有司監管不力,對百姓放任自由,若是能嚴格執行太祖皇帝的禁令,嚴懲敢用金銀交易者,官民百姓自然會選擇寶鈔的。”


    “唔。”朱棣覺著這話順耳多了,不過他這樣聰明過人的皇帝,自然知道貿然在全國打擊金銀,必然會造成很多難以預料的後果:“你說的有些道理,確實要嚴申金銀之禁,但是地方官員會不會陽奉陰違,反而事與願違,這是必須要考慮的地方。”


    “以兒臣愚見,此事可以以點破麵,在一地嚴厲推行金銀之禁,既可以達到試點的作用,又能讓全國官民明白朝廷的決心。”朱高燧道。


    “嗯,不錯。”朱棣讚許的點頭道:“那在哪裏實行,可以達到最好的效果呢?”


    “兒臣以為,隻有在京師實行方可!”朱高燧沉聲道:“京師乃天下財富中心、影響輻射全國,不在京師推行開來,無以彰顯朝廷的重視程度。隻要在京城推行無礙,在全國推行都不會有阻力。而且朝廷對京師的控製力也最強,有百萬大軍和我兩位皇兄坐鎮,就算最壞的情況也出不了大亂子,可謂萬無一失。”


    “幺兒大有長進。”朱棣覺著很有道理,欣慰的笑道:“你去讓楊榮擬票出來,朕看一下便頒行。”


    “是。”見皇帝被自己說動,朱高燧暗暗高興,便恭聲應下,退出了宮殿,親自來到文華殿知會。


    內閣在這年代,地位遠不如後世顯赫,隻是充當皇帝的秘書和顧問機構,朱棣北巡,自然要帶著自己的顧問,除了楊士奇和失寵的胡廣留守京城外,胡偐、楊榮、金幼孜,皆跟著皇帝來了北京,在西宮文華殿日夜當值,隨時為皇帝起草詔書、預覽奏章、參讚機務。


    作為皇帝的秘書機構,全國各地雪片般飛來的奏章,都要先經過內閣的預覽,區分出重要的和不重要的奏章,並對所有奏章提綱挈領、還要將初步意見寫在小紙片上,貼在奏章中……便是所謂的‘票擬’。一切的工作,都是為了減輕皇帝的工作負擔,能讓皇帝更輕鬆的掌握這個帝國的運行。


    不過文華殿正殿是皇帝舉行春秋經筵之禮的地方,當然不能給內閣用來辦公,結果三位大學士,並十幾名中書舍人,隻能擠在逼仄的西配殿裏辦公。一屋子重要奏章,為了保密和防盜,又不能開窗通風,結果就是值房裏和蒸籠一樣。又都穿著整齊的官服,從次輔到舍人,個個都是揮汗如雨……


    外間中書舍人們的辦公室靠門,還能稍微好點,內間三位大學士的共同辦公室密不透風,那叫一個悶熱啊!金幼孜本來就偏胖,這會兒更已經是汗透衣背,為了不讓汗水弄髒奏章,他隻能不停的擦汗。哪知在看到一份奏章後,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一下像掉到冰窟窿一樣。


    呆坐了片刻,他趕忙拿著那本奏章起身,輕輕擱在胡偐桌前道:“閣老請看。”


    胡偐知道肯定有大事發生,不然金幼孜沒必要拿給自己過目,饒是他已經有心理準備,但看了奏章的內容後,還是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楊榮走過來,拿起那份奏章一看,不禁倒吸冷氣道:“這個王仲德,實在亂來了!”


    “是啊,他竟然敢在調動軍隊掃蕩京城,這可是要抄九族的啊!”金幼孜咋舌道。


    “他死了不要緊,”胡偐道:“皇上會不會怪罪到太子頭上,認為是殿下指使的呢?”


    楊榮和金幼孜聞言神情一沉,都知道這並非沒有可能。半晌,楊榮低聲道:“王賢雖然大膽,但不是瘋子,應該是京城的局麵,已經讓他非做這種事不可了。”


    “京城怎麽了,”胡偐道:“一切正常吧?”


    “那是奏章上看到的。”楊榮輕聲道:“奏章到咱們手裏之前,要先經過通政司和內廷,一些不該讓皇上看的奏章,早就被截留了。咱們自然看不到。”


    “勉仁老弟是不是知道些什麽?”胡偐聽出楊榮的弦外之音。


    “前日接到士奇兄的私信,心中對京城局勢略有提及……”楊榮坦誠道:“據他所說,漢王和紀綱折騰的烏煙瘴氣,很不像話。”


    “這樣啊……”胡偐緩緩點頭,沉吟半晌,問道:“你們說,怎麽辦?”


    “今天金殿之上,皇上雷霆大怒,現在把這道奏章遞上去,難保皇上會做出什麽事來。”金幼孜抹一把頭上的冷汗道:“要是牽連到太子就壞了。”


    “那就……壓一天,明日再奏?”胡偐低聲道:“可誰知道明天皇上看了會不會生氣?”


    “皇上當然會生氣了。”楊榮冷靜道:“但我想太孫和王賢,不可能闖了禍還跟沒事兒人一樣,他們一定也有本到。”說著低聲道:“所以壓一天不夠,必須壓到太子那邊的奏章也到了才行。”


    “你都說通政司和太監們截留奏章了,他們的奏章能不能到還兩說!”胡偐擔驚受怕道:“再說咱們拖一天都有危險,拖得日子久了,怕是連自己也得賠進去!”


    “是……”金幼孜也擔心道:“這麽大的事情,明天不報,已經很說不過去了,再拖就危險了。”


    “……”聽了兩人的話,楊榮默不作聲將那奏章收入袖中,“有什麽事情我一個承擔就好,不必三人一起遭殃。”


    “這什麽話……”胡偐和金幼孜兩個大窘,後者道:“這是我先看到的,隻一個人承擔的話,也得是我!”


    “我是次輔,首輔不在,這裏以我為主,當然是我來承擔。”胡偐也道。


    楊榮一笑剛要說話,便聽一把悅耳的聲音道:“三位大人在爭什麽呢?”


    三人麵色一變,忙安下心事、收起表情,起身相迎道:“王爺。”


    進來的正是男生女相、俊美的一塌糊塗的趙王殿下,他一走進這蒸籠似的值房,就熱得直皺眉,身後兩名俊美的小太監,忙一麵給他打扇子,一麵奉上冰帕。朱高煦卻不接冰帕,也不讓人打扇子道:“幾位整日在此都沒喊熱,孤才來站站,算得了什麽。”


    “別,繼續給王爺打扇子!我們是熱習慣了,還滿頭大汗,王爺不常來,可別中暑。”胡偐忙笑道。


    “去馬車上拿冷飲來。”趙王卻揮手斥退了小太監,執意要個三位大學士同甘共苦。他在正位上坐定,笑道:“三位剛才在說什麽呢?”


    “說出來讓王爺笑話,我們在討論是否要開窗的問題,”金幼孜笑道:“實在惹得沒法,大家想把窗戶打開,又怕有什麽閃失,在爭著攬責任呢。”


    “哈哈,是這樣啊……”趙王大笑道:“你們也忒小心了,這禁衛重重的皇宮大內,開開窗戶能有什麽打緊?把窗戶打開吧!就說是本王的意思,出了事情我負責!”


    三位大學士這才鬆了口氣,金幼孜滿臉堆笑道:“遵王爺令,不過可不用王爺負責。”便走過去推開了一排窗戶。清新的空氣湧進來,值房裏的悶熱登時盡去。


    “哈哈,這多舒服。幾位大學士日理萬機,沒個好的辦公環境怎麽成?”趙王笑道:“回頭我再跟父皇反映反映,西宮裏頭靠水陰涼的地方多了,幹嘛非在這兒憋屈著。”


    “那就先謝謝王爺了,”胡偐笑道:“要是能解決這問題,王爺就是我們的大恩人。”


    扯了幾句閑篇,胡偐問起正事兒道:“王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知有何見教?”


    “一來是慰問幾位大學士,二來,有父皇口諭要傳。”趙王說著正色道:“父皇命楊學士出個票,具體的內容是……”說著,他便將朱棣的意思轉述一遍。楊榮聽得暗暗皺眉,但這是皇帝的旨意,他隻是皇帝的筆杆子,就算要提建議,也不是這會兒。隻好低聲道:“臣遵旨。”


    這時候,太監提著個冰桶進來,趙王從中撈出個漂亮的白瓷罐,笑道:“裏頭是孤自製的消暑冰酪,請諸位大學士品嚐。”


    “多謝王爺賞賜。”三人忙謝恩道。


    “客氣什麽,往後我每天都讓人來送。”朱高煦親切笑著起身道:“今天不打擾三位了,我先回去了。”


    “我等送王爺。”三人恭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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