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留,大梁王翦軍前軍大營。


    驕陽似火,泥土都被炙烤得冒煙。


    正坐於帥帳之上的王翦卻仍一絲不苟的披掛著甲胃,連披風都未解開。


    這名老將已年過花甲,須發皆已皓白如雪,但骨架極大的魁梧身量仍挺拔得像一杆鋼槍,皓白的虯髯襯托著他剛毅堅卓、不怒自威的國字臉,就如同巡視領地的雄獅般威武雄壯、凜凜不可冒犯!


    然而此刻這名雄壯的老將,凝視著手中剛剛送達的魏王姬烈的親筆信函,表情複雜得就像是將油鹽醬醋茶都胡亂攪和到一個盤子裏,酸甜苦辣、五味陳雜。


    “如今的後生……”


    他將信函遞給下首同樣甲胃整齊的王賁,重重的長歎道:“當真是一個比一個了不得啊!”


    這一口氣籲出來,他挺拔如鋼槍般剛硬筆直的脊梁,都似乎一下子句僂了許多。


    連那張從不服老的的威嚴國字臉上,都浮現起絲絲力不從心的衰老之意。


    論統兵作戰,他自問天下間除了駐守幽州二百多年的那位兵聖,他王翦絕不輸任何人!


    但怎奈當今這些後生崽兒,個個都不講武德,來騙、來偷襲他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將。


    去歲的巨鹿之敗,也就罷了!


    雖說嚴格論起來,那一敗也同樣是非戰之罪,但他想得通。


    畢竟在當時的情形下,陳勝的確是有可能與太平道聯手的。


    而他作為大周三路大軍圍剿太平道戰略的主帥,本該預見到這一點,並且嚴加防範。


    是他自己被陳勝曾與太平道掐得你死我活的表現所迷惑,忽略了這個可能性,才最終導致了那場空前的慘敗。


    那一敗、他雖不服。


    但他認。


    但這一戰,他可謂是做足了功課。


    不但花費極大精力,細致的去推敲了陳勝過往的每一場戰役,將陳勝會使、能使的諸多戰法都加以考量。


    還不惜自斷一臂,分出三分之一的兵力把守住管城,堵住了漢廷奇襲他大後方的所有途徑!


    無論是從戰略的角度,還是戰術的角度,他的布置都可以說是滴水不漏、萬無一失!


    自忖陳勝若想擊敗他,唯有堂堂正正一戰?


    可他萬萬沒想到啊,陳勝竟然會敢打洛邑!


    !


    而且還真教他東拐西拐的摸到了洛邑城下!


    !


    這種直接跳出棋盤毆打棋手的盤外招,誰招架得住?


    這根本就不是戰爭!


    這分明就是政治!


    這或許就是人的潛意識在作怪。


    王翦如同絕大多數九州人一樣,將洛邑視為九州心髒,天子駐蹕之所,神聖不可侵犯之地。


    潛意識裏,就忽略了漢廷有可能會攻打洛邑這個可能性。


    事實上,直到方才在姬烈手書之上看到紅衣軍兵臨洛邑城下之時,他心下的第一個反應,都還是‘他陳勝怎麽敢攻打洛邑?’


    這個念頭之後,才是‘他陳勝憑什麽不敢攻打洛邑?’


    但這個時候才覺悟這一點,已經太晚太晚了……


    事到如今,他與陳勝雖還未交戰。


    但敗局,已定!


    這一敗。


    他不想服。


    也不想認。


    但現實往往就是這麽殘酷,無論他服不服,無論他認不認。


    敗了,就是敗了……


    接連兩場掛帥出征的大戰,都敗在了這種莫名其妙的盤外招下。


    這教王翦如何能不心生被時代拋棄的無力之感?


    自古美人歎遲暮,不許英雄見白頭……


    ……


    王賁疑惑接過信函,定睛一目十行大致瀏覽了一遍,堅毅的眸子中亦出現了極為短暫的失神,而後再重頭,神色凝重之中帶著點急切的一字一句將信函重新默念了好幾遍。


    既像是唯恐自己遺漏什麽。


    又像是唯恐自己什麽都沒遺漏……


    待他放下信函之時,臉色雖沒有任何變化,整個人卻像是突然有千鈞重擔加於身,精氣神都為之猛然一沉。


    《仙木奇緣》


    “父帥三思,箭已上弦、退不得!”


    他甕聲甕氣的開口。


    王翦沉默了幾息,疲憊的輕歎道:“為父如何不知退不得,然大局如此,退與不退豈由為父決斷……”


    王賁聽後,眼神中沒有一丁點波瀾:“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


    王翦澹澹的瞥了他一眼,麵無表情的撫須道:“若再教本帥在軍中聽到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必斬你項上人頭以正視聽!”


    王賁看了一眼老父親,麻木的抱拳道:“末將謹遵大帥教誨!”


    王翦又瞥他一眼:“汝可是對為父有怨言?”


    王賁低眉順眼:“末將豈敢!”


    王翦:“是豈敢,還是不敢?”


    王賁:“大帥認為是豈敢、便是豈敢,大帥認為是不敢、那便是不敢!”


    王翦扶在膝頭的大手抽動了一下,好幾息後才澹澹道:“汝在幽州軍便隻學會了如何忤逆君父?”


    “自是不然!”


    王賁似乎沒有覺察到老父親的細微動作,很認真的回道:“隻是末將在幽州軍中所學,與大帥的主張相悖而已。”


    王翦不再與他多廢唇舌,像這樣的對話他父子二人已進行過無數次,一直都未能爭論出個結果來,這次顯然也不例外。


    “為父意命你統合前軍與左軍為大軍殿後,汝意下如何?”


    王翦問道。


    王賁想也不想的抱拳:“啟稟大帥,末將自知才疏智淺,絕非那‘亂陳賊子’之敵手,還請大帥另擇大將擔此重任!”


    王翦見狀,銳利的眼眸之中終於流出了絲絲惱意:“都還未打過,汝如何得知你非那陳勝之敵手?”


    王賁沒吭聲,隻是用奇異的眼神看了老父親一眼。


    王翦被他看得惱羞成怒,一怕帥桉喝道:“豎子安敢無禮耶!”


    王賁垂下頭顱作低眉順眼狀,但就是不吭聲。


    王翦氣休休的長身而起,按劍大喝道:“王賁聽令!”


    王賁無奈,隻得起身抱拳作揖道:“末將在!”


    王翦取出兵符,喝道:“本帥命你為後將軍,統合前軍、左軍六萬卒,為大軍殿後,若有貽誤,提頭來見!”


    王賁雙手接過兵符,長聲道:“末將謹遵帥令!”


    王翦最後瞥了他一眼,氣休休的丟下一句“好自為之”,按劍大步離開前軍大帳。


    王賁連忙起身送老父親出帳,而後獨自一人回到帳中,麵露思忖之色的徘回許久。


    但最終,他也隻得鬱鬱的長歎一口氣。


    敗局已定!


    莫說是轉敗為勝。


    即便隻是想要減少一些傷亡,都無計可施!


    陳勝過往的每一場大勝,都無一不在證明他乃是天下最強的運動戰將帥,所統率的紅衣軍,又是天下僅次於幽州軍與搏浪軍的強悍之軍。


    而他所統轄的,乃是六萬連戰連敗之軍,還得一邊撤退一邊掩護主力撤退。


    此等以己之短迎敵之長的惡戰,普天之下,恐怕也唯有上將軍能戰而勝之。


    王賁躊躇了片刻後,突然大喝道:“來人啊,傳裨將王離速至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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