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扔了手裏的碗,那盛著已經打勻的雞蛋的碗啪的一聲在地上破碎了!她過來抱鐵軍,鐵軍說了聲滾開,用力甩開她,甩得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爬起來,跪著拽住了鐵軍。"鐵軍,你不要我可以,你怎麽連孩子都不要了?孩子不是我一個人的。你看在孩子的麵上,你就原諒我吧,孩子不能沒有父親!"鐵軍再次甩開了安心,父親這個字眼刺痛了他!他把他的忿恨、窩囊、委屈,統統從牙縫裏,一字一句地擠出來:"你,你帶上他,聽見了嗎,你帶上這孩子,去找他的親爹去吧,他親爹在哪兒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你不知道?好,我告訴你,法院已經判他沒罪了,公安局已經把他放了,我想你和他應該都見過麵了吧。什麽?你說你不知道?你會不知道?你還跟我裝什麽相!"安心跪在地上,透過淚眼看鐵軍:"你是不是瘋了鐵軍,孩子是你的,是你的!你別聽別人說三道四,孩子當然是你的!你看哪,他跟你長得一模一樣……"鐵軍抬起發抖的手,指著那台十二吋的小電視,指著那裏邊還在沒完沒了辯論著的一對男女,惡狠狠地說:"你知道基因是什麽嗎,啊?基因!我有這孩子基因測試的證明!你剛才不是都聽他們說了嗎,基因能把你們這種人的**、醜事全都給抖摟出來,你剛才沒聽見嗎!"安心張皇地瞪著一雙眼睛,她明白了他的話,她感到自己要瘋了。她淚眼蒙蒙地看看鐵軍,看看還在熟睡的孩子。孩子路上哭累了,他們這麽吵居然沒被吵醒。安心這時有種神魂離竅的感覺,她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也哭不出聲來。她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她明白在自己的人生中,那件最可怕最不該發生的事,終於發生了。她和毛傑一共做過三次,除第一次外,另兩次都有避孕措施。這就是安心後來不止一次對我說的,一個女人,一次錯誤都別犯,犯了就能毀掉你的一生!安心那時候還沒有來得及意識到,自己的一生,事業和家庭,未來的一切,都將從此刻開始,從根本上,方向上,轉變軌跡,向著一個完全不可知的危途蹣跚而去!當她還未及做出這樣殘酷的預測時,就已經崩潰了。她癱在地上,身上沒有一點力氣,她看到鐵軍的雙腳移動了一下,走到床邊,在床邊停了片刻,她知道他是在最後看一眼那個酣睡的孩子。她聽到他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艱難地說了一句:"這是你的孩子,我還給你!"安心終於能爬起來了,她從床上抱起孩子,拉開門往外跑去。在抱起孩子的那一瞬間,她淚如雨下。是這孩子使她流淚。在混亂不堪的意識中,她還能抓住的唯一有生命的東西就隻有這個孩子!她跑出門去,她甚至不知道她為什麽要跑出去,要去哪兒。她在跨出那道門坎時突然哭出了聲,她知道她已無家可歸!她還知道,她連清綿的老家都不能再回去了,她怎麽有臉去見父母,怎麽有臉再回隊裏去見領導和同事!怎麽有臉去見昔日的同學、老師、教練和朋友!她唯獨有臉可以麵對的,隻有這個完全不懂事的,隻屬於她自己的孩子!當清晨的太陽還未露出地麵,而地麵已經感受到它的一縷光芒時,我終於結束了這場始於美國西部的漫長跋涉,到達了整個兒旅途的終點——清綿。清綿火車站的站台上空蕩蕩的,在這兒下車的隻有我一個人。一個穿著褪色鐵路製服的老頭兒,睡眼惺忪地揮了一下小旗後,便縮回到站台的小屋裏去了。列車開走的震動一經消失,這裏便幾乎萬籟無聲。車站出口,有一家小雜貨店。離開門營業的時間顯然還早,但老板已經起來站在門口刷牙洗臉。我信步走過,看見裏麵的貨架上擺著餅幹和飲料,便掏出錢進去要買。老板見這麽早就有生意,臉上現出萬般殷勤,嘴邊的牙膏沫未及擦掉就過來支應。我喝著飲料,看貨架上還有兩份當地的旅遊指南,便用找回來的錢買了一份。那是個折頁性質的東西,已經舊得掉色,不知早在這裏擺了幾年。日出之前,天色還有點暗,但可以猜想今天是個晴天。從我的第一隻腳踏上清綿車站的站台開始,我的心跳就有些不同,我幾乎不敢確信我真的來到了我一直日思夜念的地方。這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在我眼中,都神交已久,可親可近,都和我有著命中注定的某種聯係。這地方我甚至覺得我以前像是來過,很多細部都給我似曾相識的驚奇。我猜不出當張鐵軍與安心熱戀的時候,他是否向往清綿。這或許也是一種心理常規,當你深愛一個人的時候,對她的一切,包括她的親人和故舊,都會產生莫名的好奇和關切。說實在的連對張鐵軍,我都時常會在心頭萌生出一種親切和悲憫的心情。張鐵軍與安心在那間吊腳樓裏的分手,讓人聽了備覺慘烈,而那個夜晚的結局,更是出人意料。我後來問過安心當時抱著孩子想到哪兒去,她說不知道,她那時隻是想離開那間狹小壓抑的屋子,帶著她的兒子離家出走,哪怕去死。她並沒有清楚地想過要到哪兒去,能到哪兒去。她的精神已被悲傷摧毀。如果不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恰巧發生,這個悲傷也許會要了她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