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過草原嗎?


    無窮無盡的地平線無窮無盡地來,好像在你身邊潛行。


    潛行的不光是那黃的綠的地平線,還有嗖嗖地飛的螞蚱,我那戰友李夢管它們叫流彈,他隻要被螞蚱撞上,就會做出烈士的姿勢,他總是那麽有創意,我真羨慕他。


    還有時時從你腳下躥開的野兔和沙鼠,大腮幫子,躥開幾十米再一動不動地回頭琢磨你,它們看起來有很強烈的好奇心。老馬說那真他媽像許三多。


    老馬是我的第二個班長,紅三連二排五班的班長。


    還有沙雞,那是薛林和老魏的最愛。他倆是我的另外兩位戰友。


    還有…還有狼,狼是李夢他們嚇唬我的一個名詞,老馬說早沒了,可我還是相信有一天晚上站崗的時候,我看見了狼,並不可怕,我們互相盯一會就各有各忙了,方圓幾十公裏隻有我們幾個,它在這比我更少同類,何況,大家都不缺吃的。可老馬堅持說那是狐狸。


    我是個山裏人,我從來沒想過,地可以這麽平又這樣起伏,從來沒想過這樣的地平線也會這樣生動。這樣的空曠讓人完全信服,草原成了讓我最少疑惑的地方,人沒了疑惑的時候,可以做很多事情,他可以“有那工夫幹點別的”。


    現在別人說我成了人了,可有些時候,真想再回那裏看看。


    因為我許三多的神話就是在那裏發生的。


    ★二級士官許三多


    走進簡易房的時候,許三多簡直看傻了。


    這裏的內務不算太整齊,疊成了豆腐塊的被子被人坐過,床上顯然是幾個屁股痕,桌上放著的那副撲克,說明有人剛才正在打撲克。看見指導員帶著許三多進來,李夢幾個老兵一言不發地在旁邊立正,顯得甚是生分。


    你們班長呢?指導員說話了,說了今天要來新兵的,怎麽也不出來歡迎一下?你瞧這多打擊新同誌積極性?許三多,行李放下。


    報告,在外邊沒等著,估計您那車半路拋錨了。說話的是李夢。


    跟著是老魏:報告,這點是集體活動時間,您知道我們除了撲克沒條件搞別項運動。


    薛林說:報告,班長輸了,罰去夥房煮麵條了。


    指導員聽的頭暈:一個人報告不行嗎?一人一句說相聲呢?


    李夢說:報告,指導員,見天就這幾人,都呆出默契來了!


    班長老馬這時進來了:報告指導員,您咋這就到了?我尋思著得黑天才到呢。


    大家跟著老馬,都把手伸給了許三多,嘴裏說了好幾句歡迎歡迎。指導員看著總算鬆了口氣,說是得歡迎!知道嗎?另外幾個我都沒下車,就這終點站下來一趟。五班長你讓我咋說你好?連個鑼鼓都沒響…說話間,指導員發現老馬的耳後,還貼著一張打撲克時被貼上的紙條,順手就撕了下來。


    李夢,薛林,你們讓我咋說?老馬不好意思了,忙找個台階。李夢忙敷衍著,說這就敲,這就敲。真的就要去拿,指導員說算了。薛林見指導員一直站著,忙說您坐指導員。指導員說:坐哪?坐床上?五班長,你們這可以坐床啦?沒有啊!老馬瞪一眼那幾個,說你們誰又坐啦?幾個兵趕緊把那屁股印撲平了,將撲克收起來,並給指導員和許三多各上了一杯水。薛林說指導員,您喝水,這水含銅量高,也算礦泉水。指導員本來不想喝水的,氣得喝了一大口,說:薛林你小子能吃苦也愛說怪話,我這就傳達個消息,水管子下半年就接到這了,你們可以喝幹淨水了,為四個人接根水管子,別說團裏心裏沒你們。


    您要是再就手給我們接個俱樂部過來,那就好了。


    指導員沒有把話接過去,他給李夢指了指許三多:李夢,帶新同誌不,這是許三多,剛從新兵連出來。去熟悉一下戰備環境,別在這雞一嘴鴨一嘴的。


    李夢衝許三多使了個眼神,倆人就出去了。


    一出門,李夢就比在指導員跟前得意多了,他問許三多,剛才在車上往外瞅了沒有?許三多說,一直在瞅。那你就已經熟悉戰備環境了。從新兵連來這跑了幾個鍾頭?許三多問大概得四五個鍾頭。那你也熟悉地理位置了。李夢甩甩手,說這就完了,咱們回去吧。


    許三多卻愣著四處亂看,他說我還沒熟悉呢。


    李夢有點不太耐煩了,瞧你就是個死認真。有什麽好熟悉的?就這麽四間東倒西歪屋,五個…不,你不算…四個千錘百煉的人。此地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離團部四小時車程,補給車三天一趟,卸下給養信件及其它。咱們的主要任務就是看守輸油管道,保證野戰部隊演習時的燃油供給,以及日常的例行出操,戰備訓練,巡邏…


    在哪?我說那管道。


    李夢真想拍一下他腦袋,說在地下呢!自動化操作,不用我們管,原來用一個排看著,發現用不上,全撤了。我們的用途就是像麥田裏的守望者,也就是稻草人,往這一戳,起個嚇唬人的作用…累死我了,三天也沒說過這麽多話了,你有煙沒有?


    沒有…有。許三多馬上掏出了煙來。


    李夢馬上點了一支:你自己不抽煙?這煙給老兵預備的?


    許三多傻傻地嗯哪了一聲。


    李夢笑了,還算是可造。我這麽跟你說吧,這任務說驚不驚,說險不險,此地民風純樸,別說敵特破壞,連偷油這類念頭都沒有走過腦子,此地風暴冰雹百年罕見,這地下管道並用不著我們維護。這地方說苦不苦,說累也絕對不累,就是兩個字:枯燥!


    許三多愣愣地聽著。


    有什麽愛好沒有?


    愛好?許三多想了想:沒有。


    那我建議你趕緊找一愛好,要不無所事事的,你呆上五分鍾就得眼冒金星。我跟你說,剛才跟我站一塊那個,你瞧見沒有?他叫薛林,他的愛好是把走散的羊群給牧民送回去,得空就在外邊找,不圖表揚,他就圖跟五班以外的人說個話;班長老馬現在不下棋了,他正研究橋牌;老魏幹脆就愛好一天給人起十個外號…他們都很傻。


    許三多聽得發愣。


    你…您的愛好是什麽?


    別那麽見外的,我叫李夢。李夢忽然間莊嚴起來:我的愛好,說實話,不來這草原我的理想還沒法實現,來了這我就一定能實現了它。


    那是什麽?


    我寫小說。李夢說。


    他說我平心靜氣地開始寫小說。是關於我的人生的,我已經二十一了,我要寫一部兩百萬字左右的,關於我的人生的小說。如果在繁華鬧市,我一定是完成不了啦,可來了這…對,有一位偉大的作家,就是因為坐牢而寫出了傳世之作,你知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


    許三多想都不想:我不知道。


    李夢說,我原來是知道的,現在忘了,但肯定是像海明威和巴爾紮克一樣的偉大作家,我會像他們那樣。


    許三多頓時肅然起敬。


    這事別讓你以外的任何人知道。


    許三多用力地點了點頭:我一定不說。


    李夢看了看許三多,忽然笑了,他問,指導員有沒有跟你說,來這是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


    許三多說,說了。


    再給根煙。李夢幹脆把煙盒拿了過來,順手放在兜裏:我先拿著吧。他告訴許三多,指導員並不明白這話的意義,光榮在於平淡,艱巨因為漫長,無論如何,我們可以把有限的生命用在無限的事業上,這一切,指導員他明白個蛋。


    但許三多好像沒有聽懂。


    當官嘛,鼓勵的話總還是得說的。


    在夥房裏吃麵條的時候,指導員就又不忘吩咐老馬,說老馬卡,你得好好幹,這是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老馬說可不,每天六點出操,八點巡邏,十二點後就眼光光等天黑,電視電視收不上,幾副撲克牌都使得能冒充手紙了。指導員說:我當然會注意你們戰備任務外的文娛生活,正建議把連裏多的那套卡拉OK送過來。五個人一套卡拉OK,全中國有幾個兵有這樣好的條件啊老馬!


    老馬隨聲附和道:那我一個人在這守著套卡拉OK,就趕超世界水平啦?


    指導員當然能聽出老馬的意思,於是放下麵碗,盯著老馬:你原來不是這樣的。老馬說:我原來那個班是跟全連人一塊過日子的呀,當然亞賽小老虎啦!瞧著老馬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指導員暗暗地歎了一口氣,說,你們的苦處我都知道,而且你們班的任務一直完成得不錯,我就是不樂意看你們這副沒精打彩的樣子。老馬,今年連裏看看給你爭取個三等功,這樣退了伍找工作也管用,得想辦法不讓你在這耗著了。


    老馬一聽就慌了,他說別別,指導員,我樂意在這呆著。


    指導員喜歡看老馬這樣的表情,口氣跟著就硬了起來,他說呆著可就得好好幹啊?


    老馬說,我已經在好好幹了呀!


    指導員說,你得把精神麵貌搞上去呀!


    老馬說我們是兵哪!兵是要抱成團才有精氣神的呀!四個人,咋抱?您別以為我沒使勁,出操,訓練,巡邏,沒誤過一次事!可別的,你讓我胳肢他們呀?


    現在是五個人了。指導員說,五個人,你們必須抱成一團。


    草原夜色如墨。


    空調車空空蕩蕩地拉著指導員,往回走了。


    老馬拍拍許三多的肩膀,說咱也回去吧。叫什麽名字來著。


    許三多。


    指導員說你是十八磅錘打不出個屁來,你別在意,我新兵那會也這樣,不愛說話也不敢說話。


    許三多說我是不會說話。


    老馬說,那你境界要比我高。怎麽樣?對五班印象怎麽樣?


    許三多順口就說:挺好。


    挺好?


    老馬覺得許三多沒說實話。


    班長,咱們班發槍嗎?。


    發槍?當然發槍!明兒就給你派槍,這兒站崗都是荷槍不實彈。


    那就更好啦!


    老馬苦笑道:你小子挺會說話。你不像指導員說的那樣嘛。


    是挺好。指導員說這任務又光榮又艱巨,李夢說光榮因為平淡,艱巨因為漫長,我不明白啥意思,可我覺得…挺好。


    他有沒有跟你說他在寫什麽兩百萬字的小說呀,他的人生什麽的。


    說了,可他說不讓告別人的?


    老馬不由一笑,他說連耗子都知道,撕了寫,寫了撕,折騰小一年了還是兩百字一個序言!但老馬不想壞了李夢的形象,於是說:不過,許三多,我覺得你這人實在,我先給你個底,他們得給自己找個想頭,你也得給自己個想頭,要不這地方會悶出病來的。


    那班長您的想頭是什麽呀?


    你小子愛刨根,我跟你說,李夢肯定說我臭棋簍子,臭牌簍子什麽的,那是假的,我的想頭就是你們這幾個兵,現在這些兵跟以前不一樣,好個胡思亂想,沒人管要翻了天啦,我得看著你們。但老馬的聲音卻越說越低,低得像沒什麽自信,他說奉獻這兩字我是不愛說的,但有時候…哎,人生就是這樣吧。


    聽得許三多,心裏在暗暗地佩服。


    屋裏的李夢,其實哪裏寫得下小說,寫了半天,又把稿紙團巴團巴,然後扔進了自己的字紙簍裏。邊上的幾個就等著他這個時候,最早的是薛林,他趕忙對老魏使了一個眼色,老魏立馬就吆喝了起來:


    托爾斯泰收工啦!閻錫山,沈萬山,哥幾個支桌子啊!


    牌局又開始了,一邊玩一邊吵吵嚷嚷的。


    薛林沒話找話,說老魏,我啥時候又改叫閻錫山呀?


    老魏說,你是沈萬山,他才叫閻錫山。我打算給咱全班湊出五座大山,這才想出兩座山。李夢這時湊過來,說加個胡漢三吧。薛林說,打認識你李夢我就不佩服作家了,敢情連山和三都分不出來。摔牌我上手就是三個K,我B5震死你們…


    這時,老馬和許三多回來了。


    老馬一看就把臉沉下了,他說:我說是集體活動時間了嗎?


    李夢忙看外邊,悄悄問道:怎麽?指導員還沒走啊?


    指導員走不走跟這事又有什麽相幹?收起來收起來。


    大家像是愣著,要理不理的樣子。


    老馬說,指導員今兒是正式對咱班這精神狀況,表示有看法了,我尋思咱們也該正正風氣,大家都該精神抖擻…抱成一團,咱們穿的可是軍裝…


    李夢卻聽不進去,他說,他要能一天一查,我睡覺都保持立正姿勢,可他一月也不來一趟啊!


    老馬終於火了,喊道:給我起來!牌扔了!全班列隊!這還反了你們啦?像個兵嗎?現在不許打牌!按團隊正常作息時間走,現在…現在看新聞!看後討論發言!


    看來老馬這惱火也是日常休閑,幾個兵使著眼神隻好端正坐下,看著老馬使勁地調整著電視,可就是一片雪花。


    薛林喜歡鬧,嘴巴禁不住,就模擬起播音來:


    今兒是經典影片回顧,《大浪淘沙》…


    老馬聽得有些受氣,一拳就砸在電視機上,這一砸,電視裏倒發出了聲音了,可還是沒有畫麵。


    李夢跟著也湊起了熱鬧,說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咋上電視了?這叫侵權…


    聽著!別說話。老馬白了李夢一眼。


    電視裏影影綽綽的,大概是軍事節目,說的是某邊防哨所的兵。


    看看人家。老馬有些感慨。


    聽聽人家。兵們也跟著感慨,這味道明顯是對老馬的一種嘲弄。


    薛林隨著對電視感歎起來:千裏冰封的邊防哨所的同誌,你們至少還落個偉岸身影和美好回憶啊!李夢也跟著歎氣,說班長,我特想為一件很光輝很偉大的事情獻身,救個人什麽的,然後我說別問我的名,我是一個兵。可昨兒聽著呼救聲趕過去一看,你猜怎麽著,偷糧的耗子落咱水缸裏啦!


    無可奈何,老馬隻好宣布:解散!啥時候咱這能收電視信號了,就必須恢複正常時間!他轉過身看了看許三多,不由自我解嘲道:你小子算是趕上啦。要說在咱們中國,像咱們這樣的班還真沒幾個。你吃了沒有?許三多搖搖頭。老馬終於找著什麽似的,說那趕緊去吃飯!許三多,今兒抱歉啦,我們真的是很歡迎你來到我們這個小集體啊!領著許三多吃飯去了。


    早上,許三多看了看窗外的晨曦,從高低鋪上爬了起來,被驚醒的薛林問了一聲,換崗啦?然而又蒙蒙朧朧地睡去了。許三多也沒有做聲,隻看了看,就自己躡手躡腳地出去了,到外跑步去了。


    遠處的廣漠和土地上的生機,蒼茫而壯美。


    許三多轉眼就跑得氣喘籲籲的。


    通常到了這種地方,看著遠處的日出,任誰都會站住了感歎一回,而許三多這小子卻焚琴煮鶴地在那裏踢著他的正步。


    李夢起來後便在床前抽煙。他看見許三多的床整整齊齊的,心裏的感覺有點怪怪的。


    許三多的上鋪,就是老馬。他翻下來時看見李夢發愣,便問道:


    大清早犯什麽愣登呢?


    李夢說,今天是星期六,按規定不出早操。


    老馬說,我讓你們出早操了嗎?


    李夢說,可這新兵蛋子自個出操去了。我在想…


    想什麽?老馬還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


    李夢說,人的慣性和惰性能延續多長時間,這新兵蛋子能保持他的習慣到什麽時候呢?老馬說這叫慣性和惰性嗎?你現在背上三十公斤負荷給我跑個十公裏瞧瞧!他忽然聞出了一屋子的煙味兒:你小子抽的什麽煙?玉溪啊?給我一根…嗯,你哪來的?李夢說我買的。老馬說胡扯,最近的煙攤離此十二公裏。你拿人許三多的是不?拿出來。


    李夢剛把煙掏出來,許三多回來了,一身汗水淋淋的。老馬順手就把煙遞給了許三多,說,李夢忘了把煙還你了。許三多卻說,我不抽,李夢抽吧。李夢乘機就把煙搶了回去。


    這時,薛林起來了,老魏也起來了,他們剛一轉身,許三多就過去將他們床上的被子一一地整得整整齊齊的,弄得他們幾個坐在桌前都愣了眼了。


    被許三多整過的被子,還有李夢的和老馬的。


    整完了被子,許三多又開始掃地。


    李夢幾個人悄悄地嘀咕著,在夥房裏弄了一麵小紙旗,上邊寫著:“優秀內務”幾個字樣,一個拿著盆,一個專管鼓掌,叮叮當當圍著許三多轉了起來,最後把那麵小紙旗放在許三多的被子上,掌聲敲盆聲,卻一直不停。


    向榮獲五班有史以來第一屆優秀內務獎的許三多同誌致敬,希望他見好就收,不要再…李夢還沒有宣布完畢,在外邊被驚動的老馬,趕了回來,一進門就喊道:幹什麽幹什麽,你們幹什麽?他一看就明白了。收起來收起來,全都收起來!薛林你把個和麵的盆也抄出來了,你咋不用自個的臉盆呢?薛林說不是,班長,這是可忍孰不可忍。老馬說行啦!都給我坐下,咱開個班務會!李夢說明開什麽班務會,還沒到日子呢。老馬瞪了他一眼:由你說日子啦?


    三人隻好坐下。


    老馬說:班務會現在召開,許三多,這事你別住心裏去。看見許三多規規矩矩地站著,一副很高興的樣子,心裏一下就替他犯難了。心想這許三多到底咋加回事,這點不懷好意的小榮譽,居然能讓他真的高興?於是改口道:其實這也好,許三多,說實話吧,我是打心眼裏喜歡你保持這種良好的軍人作風,內務軍容加口令,好兵孬兵一眼就能看出來…


    許三多卻說,報告班長,我做得還很不夠,我會繼續地努力。


    可是,還是說實話吧。老馬說,一個班最重要的就是大家和氣,不鬧內部矛盾,抱成一團,就有了精氣神,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許三多說,我一定跟大家搞好關係。


    李夢卻聽出了老馬的心思,說班長,這彎子繞得好啊,我看他明白才怪呢。


    薛林幹脆捅破了那層窗紙,他說實話就是謝謝你,許三多,可是我們的床不用您操心啦!一邊說一邊望著老馬。老馬的眼睛在盯著他,老馬的眼光裏有點犯難。


    可是咱們不是應該互相幫助嗎?許三多說。


    李夢說,這個事情上,我們不需要你的幫助,明白啦?


    許三多於是嗯哪了一聲,兩眼傻傻地看著班長:班長,班務會還有什麽要說的?


    老馬不知還說什麽好,一抬手,便吩咐散會,散會散會。


    許三多心裏有點失落,轉身就悶悶地往外走去。


    看著許三多的背影,幾個兵忽然有點暗暗的內疚,互相看著,老跟著就嘟囔了一句:


    這事看你們整的。


    許三多出門的時候,拿走了一把槍,然後在草地上玩弄著,然後瞄著草原遠處的什麽。老魏悄悄地跟在上後邊看著,然後回屋悄悄地告訴他們:沒啥事,在練槍呢。


    老馬一聽大驚失色:槍?槍都扛出來了還說沒事!


    老魏說班長,咱五班搜羅通了也沒一發子彈,他要整事不如扛根通火棍呢。


    老馬高了嗓門:重要的是個情緒!那孩子實在,不會整事。我說你們這幾個,你們就好意思?要我才懶得管你們那狗窩呢,人家天天給你們操心費力的。


    一想也是,老魏又出去看許三多去了。


    有什麽不好意思呢?不好意思。可我們也得過呀。


    怎麽過?


    得過且過。


    可他一個人攪得咱們雞犬不寧呢。


    忽然想起你大作家常說的話來,多數人掌握的不一定是真理。


    李夢居然點點頭,說很可能他掌握的是真理,可也說不定是虛榮。


    薛林說,在你手上是真理,到人那就成虛榮了?你那小說就打算這麽寫啊?就這麽吧,可你啥時候寫出來啊?你撕掉的稿紙也得有十幾摞了吧?題目到底想好了沒啊?


    李夢說薛林你別樂,你最近又搜羅到幾隻羊啊?*著這羊你又跟牧民小姑娘搭上幾句話呀?你沒把人家群裏的羊給拉過去請功吧?…


    話還沒完,老魏又回來了,他說沒事,他真的是在練瞄準呢。


    老馬忽然想起了什麽,看著老魏火氣突然冒大了,他說還有你老魏,我最近的外號是什麽能不能公布一下啊?我瞧你們是該覺得鬧心,我都覺得你們挺鬧心,你們完成了任務,可你們自個都在做些沒出息的事情,要不就是把有出息的事情也做沒出息了,外麵那傻小子卻結結實實在當兵!所以你們覺得挺鬧心!老馬是越說越氣。


    老魏說怎麽啦這是,這麽大火?


    班長說我就是火大!為你們幾個不成器的在這裏耽擱,我有家不歸,為你們在軍隊耗著,我圖啥呀我?


    幾個人看他的眼神,發現這天怎麽忽然有點顯怪。


    老馬忽然就心虛了,說看我幹什麽?我說的不對嗎?說完往外走去。


    外邊的許三多仍在練瞄準,但已換到山丘上去了。老馬看了會,沒精打彩地問道,你幹什麽呢?許三多說:報告班長,我在練習射擊姿勢。老馬說你姿勢挺對,比我標準。


    可我就是打不準。


    老馬說,槍法是拿子彈喂出來的,你要換個像樣點的連隊,一匣匣子彈喂著,就打準了。


    許三多點點頭,覺得有理。


    老馬說,今兒的事你別跟班長見怪。


    許三多卻好像忘了,他說今兒的什麽事?


    老馬一愣,但嘴巴卻停不下來,他說你明白不明白我都跟你說了,我覺得你是對的,我這班長挺想維護原則的,可我先得維護團結,有時候這是個痛苦。許三多,你別瞄了,我實話跟你說,咱們五班配了槍,可不發子彈,咱們一年就打一次實彈射擊,跟那些真正的戰鬥部隊比起來,咱們這個班就是空心菜,這你還是得明白。


    許三多卻不在乎,他若無其事地卸下空空的彈匣,看一眼又裝了上去,他說在新兵連,我們連長說,槍造出來就是為了開火,今天明天不開火,也許後天就打個火花綻放。


    老馬愣了,有點替他難受,又有點失望。想了想,他說我跟你講個故事吧。


    許三多說什麽故事?


    老馬說,有個圓形的房子,房子裏關了八條狗,七條狗沿著順時針方向跑圈,一條狗沿著逆時針方向跑圈。後來獵人就把七條狗拉出去打獵,把那一條狗宰了吃肉。因為那條狗不合群,而七條狗比一條狗值錢,七條狗也比一條狗力量要大,你聽明白我的意思嗎?


    許三多點點頭,但沒有回答。


    這告訴我們,有時候我們做的事情也許是對的,但不要太相信自己是對的,要想大多數人做的事情才是對的。明白了嗎?老馬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


    許三多說話了,他說,不明白,我得想想。


    老馬忽然就急了,說許三多,你到底是不是笨蛋?就這麽個得過且過的理還要想?


    許三多還是說:我得想想。


    老馬暗暗地歎了口氣,說等你想好了找我。轉身走了。


    但許三多似乎怎麽也想不好。第二天,老馬正在整理淩亂的倉庫,許三多匆匆找了過來,他說報告班長,李夢找到一隻失散的羊,他們三個一起給牧民送羊去了。老馬說他們跟我報告過了,你怎麽不去?許三多說我想事。我想明白了,班長。


    班長真以為他想明白了,立即興奮起來:說說,說說你想明白了什麽理了?


    但許三多明白的卻不是班長的理,他說我想明白了,打撲克牌是不對的。老馬聽得差點噎了過去,他說撲克牌價廉物美,又有內容又能打發時間,有什麽不對的?他氣得扔了手裏的家什事兒:你怎麽就能想出這麽個八杆子打不著邊的理呢?


    可許三多還是說:打撲克牌就是沒有意義。


    那什麽是有意義?老馬恨恨地盯著他。


    許三多說:有意義就是好好活。


    那什麽是好好活?


    好好活就是要做很多很多有意義的事情。


    老馬還想生氣,不想卻突然笑了,他說我求你了許三多,你不要老站在真理那邊好不好?


    可我就是這麽想的啊。許三多很認真地看著班長。


    老馬有點被傷了自尊,吼道:你跟我來!隨即把許三多帶到門外,然後在眼前一劃,把前邊的四間屋子統統劃兩手之間。他說我再跟你講個故事吧,原來這裏駐紮過一個排,這個排想在那裏鋪一條路,這是個挺有意義的事情,可最後因為資金人力還是擱在一邊了。為什麽?這說明不是什麽有意義我們就做什麽,客觀條件允許做什麽我們才能做什麽。知道嗎?


    許三多思忖了一下說,修路挺有意義。


    老馬簡直一臉的恨,說有意義嗎?那好,我命令你鋪一條路。


    許三多卻一臉的高興,說班長,這是我來五班接到的第一個命令!


    轉身,他真的執行命令去了。


    晚上,李夢幾個給老鄉送羊回來,就看到了地上的白道道了,那是許三多用石灰給劃下,頓時都愣了。看見屋裏就老馬一人在窗前呆著,老魏不由問道:許木木呢?


    老馬說撿石頭去啦。


    撿什麽石頭?


    老馬說:我大概是下錯了命令啦,他打算修一條路。


    什麽路?


    認真說是四條路,就是從夥房到宿舍,到庫房,到崗亭,四通八達的四條路。他覺得這事有意義,他立刻就開幹啦。


    李夢忽然狠狠地拍了一掌,嚇得老馬一跳,說你發什麽狠?人家修路至少是妨礙不到你們打牌。李夢說何止啊班長?許木木終於向咱們看齊啦!他說你想想啊,一個人修四條路,那不跟我要寫兩百萬字的小說一樣,根本是不打算完成的事情嘛!就是個打發時間嘛!對不對?


    一屋子的人頓時都哈哈地大笑起來。


    就這樣,屋裏的人在打牌,屋外則多了一種漫長的修路聲,幾乎無休無止。


    慢慢的,半個月的時間就過去了。


    這天,薛林放下牌往外看了看,不由替那許三多有點暗暗的憂慮,他說這他媽的許三多,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老馬說他忙他的關你啥事?


    薛林像沒聽見,他衝著窗外的許三多就大喊了一聲:許三多,我教你打升級好嗎?


    許三多隻要管敲著他的石頭,回道:我不愛打牌。


    薛林說你樂意幹什麽?


    許三多說,我什麽都不會。


    李夢告訴薛林,你就忍一會,再忍一會,再忍個三五天他就歇啦。


    薛林卻壓不住,他說這話你三五天前就說過啦!


    老魏說三五天前的三五天前就說過啦!我恨不得就…


    恨不得什麽?老馬說我跟你們幾個說,他本來就不算做錯,你們要再做有損安定團結的事情,我就…老馬一氣就摔下了手裏的撲克牌。


    薛林隻好老老實實回身繼續打牌。


    日子,就這樣又一天天地下去;那條路卻在許三多的手裏,慢慢地顯出了一些樣子來了。


    李夢有點覺得不可思議,這天,他在窗口瞧著許三多哈著腰在那裏砸石頭,看著草原上的陽光輝煌地灑在許三多的身上,他有點激動,也有點感覺好玩,於是啊地一聲,像是演講一般:看…!他根本就是塊木頭,對著那麽好的景色不會抬頭去看。他也根本不是在修路,他是在造路,我以為他拿石頭砌出個路沿來就算了,結果他是要把這條路用石頭鋪上,這是在草原上,我都不知道那些石頭他都從哪裏撿回來的,他還把砸碎的石頭按色分成堆…李夢突然停下來,朝外邊問道:


    許三多,你把石頭弄成一個色一堆幹什麽?


    許三多說:我想在路麵上砌上一些…


    許三多竟找不著詞。


    李夢說:是要砌上一些圖案?


    許三多笑了,他說對,是圖案。


    李夢轉身又給屋裏的人演講起來:聽見沒有?他還要砌圖案,他以為他在搞藝術。他是一個愛表現狂,他以為他在這個地方表現好會有人看得見的。我要把他寫進我的小說,我一定要把他寫進我的小說。


    但沒有人給李夢回應,薛林和老魏覺得李夢的表演也挺無聊的,與外邊的許三多一樣的無聊。直到老馬離開了屋子,看看許三多也不知去了哪裏,才和李夢一起,悄悄地跑到許三多的那些石堆上,連踢帶刨,把那些石頭灑得遍地都是,以泄他們心中的怨氣。


    許三多回來看見了那些被踢飛的石頭,但他沒想到是他們幹的。


    他一進屋就告訴他們:草原上的風好大!把我撿的石頭都吹跑啦!


    說得一臉的興高采烈。


    薛林幾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樂一次竟都樂不起來。


    都想不明白,怎麽來了這麽一個兵?


    今兒是個大風天,陰著,滿場飛沙。


    窗外的路已經延伸得很遠很遠了,李夢看著路盡頭的許三多,發現隻是一個小小的人影,不覺又是一陣感歎:這傻子!憑什麽給他個什麽鳥事他都幹得這麽充實?轉頭找同盟大夥兒心照不宣吧,為什麽能心安理得?因為咱們說要做的事情都是不打算完成的,現在來了這麽個傻子,一門心思要把他那件事情做完。我不討厭他,我真不討厭他,我就是煩他,現在砸石頭的聲音是聽不到啦,可外邊有個人在幹活,總讓你覺得也應該出去幹活。幹是絕對不會幹的,每天的任務都完成了,上級並沒讓咱們做苦工可弄得你心裏老有股火冒出來…薛林,老魏,你們要不要也來罵兩句。他聽不見的。


    白癡!!


    薛林走到窗前,聲嘶力竭地罵道。


    二百五!!


    老魏提了半天氣,也罵了過去。


    隻有老馬不罵,他說你們鬧完了沒有?你們好不好意思?說人二百五,我看二百五的就是你們。


    李夢看了一眼老馬,對薛林說:班長嘴上不說,心裏可比誰都煩。


    老馬說我為什麽要煩?


    我們至少在這事上心裏跟明鏡似的,三年兵役一完,回家好好工作掙錢。班長你呢?你真是為了咱們這幾個不成氣候的不離開部隊呀?李夢說。


    老馬一聽急了:你什麽意思?


    薛林一看情況異常,忙說沒什麽意思,他王八蛋。可是班長,我求求你了,你下個命令讓這小子停工了吧?這麽大間屋子,這麽幾個人,我們都不好意思出去,因為他在幹活我們沒幹。除了那傻子有事情幹咱們全悶著,再悶兩天咱們自己就得咬起來!


    你們可以去幹哪?老馬挑釁著他們。


    那班長你咋不去呀?


    你別以為我不想去,我保持中立是為了維護本班安定團結。


    直白地說吧,班長你要維護安定團結就下令讓他停工成不?


    我不能下這命令,修路的命令就是我下的,人不能出爾反爾。


    老馬猶豫一下,補充說:我是老兵,?


    ??不能。


    老魏說,他已經修完一條路了,昨天他跟我說,他打算修第二條,這我們還活不活了?


    老馬猶豫著,心眼裏暗暗地想著什麽。


    傍晚,老馬給李夢幾個訓話時許三多不在,他們剛一解散,許三多朝他跑來了,他剛說了一聲報告班長,老馬就把他的話劫住了。


    你是要去修路是吧?以後這事不用報告啦。


    許三多說:不是,班長。


    那幾個便立刻豎起了耳朵。


    許三多說:明兒是休息日,我請一天假,不修路了,成吧?


    老馬說:成成,太成了。你要幹嘛?


    許三多說,我想在路邊再種上花,明兒我想去鎮上買幾塊錢花籽,我來這快半年了,還沒去團部看過,我也想上團部看看,我還想看看我老鄉。


    行,行,這要求合理,一天假夠不夠?要不我給你兩天?這路可遠,你自個會走嗎?


    我記路特厲害。


    那就好。你一定要上團部看看,看看真正的部隊是什麽樣的,你得開開眼。老馬希望許三多去了好好開開竅:別天天就想著眼前這點小事。


    嗯哪。


    一旁的薛林就禁不住了,笑著說:


    我覺得許三多同誌這愚公移山的精神是可敬的,但早該看看山那邊是啥樣了。


    李夢也上來拍了一下許三多的肩頭:


    三多同誌,好好地去吧。


    許三多卻聽得有點不大明白,好在他都給他們一一地點頭。


    草原上的空氣很好,草原上的大道很直,走著走著,許三多看到一輛牧民的拖拉機開過來,他想朝他們招手,他想搭個便車,車子到了卻不好意思伸手。但那車卻在他不遠的前邊停了下來。


    同誌,你要上車嗎?


    要,要。


    許三多的回答倒讓牧民嗔怪了:


    那你咋不招手呢?要去哪?


    白溝子鎮。


    一趟就給你帶到咧!我去白溝子買獸藥。


    許三多笑笑地著坐下了。


    那開車的是一位口若懸河的牧民,頭不時回過來,看著許三多。好在草原上閉眼也不會翻車,他說我跟你們軍隊沒少打交道呢!你看這路,全是坦克車轍,一到打演習,全炸了霧起來啦,根本看不見人。我就撿彈皮。朝勒門有摩托車,我一看炮彈落下來,我?*黨勒門,那邊!我們就開車去?br>


    他說的朝勒門,是與許三多一同坐在後邊的人,那人跟許三多一樣,一直地一聲不吭。


    他說打榴彈炮沒意思,最好是打火箭炮,跑一趟我能撿一大口袋。別看你是個兵,很沉得住氣呢,你見過將軍沒有?


    許三多說:沒有。


    我見過呢,兩顆星,後來人說那是中將,軍長。我去撿彈皮,他就給我遞煙,挺和氣的,他跟我說:老鄉,你行行好,你撿彈皮不要緊,我一個裝甲營都堵在山下不敢衝鋒,要不以後我讓他們給你撿了擱旁邊?


    那牧民說著自己倒先朗朗地笑了:我說算了,等你們打完我再來。


    許三多像聽故事。


    團部大門非同一般。許三多看看門上的八一軍徽,看看門前那幾個雕塑般的士兵,心裏有點發毛,不敢直直地往裏走,而是一點一點地往裏挪,沒等走進,一隻手將他攔住:


    證件。


    我,我是機步團的。許三多說。


    哨兵的手往旁一指:登記。


    許三多登記的時候,正碰著一隊步戰車打靶歸來,引擎聲和口令聲響徹營門。


    突然有人喊了他一聲:許三多!是不是許三多?


    許三多晃眼一看,一個渾身迷彩抹得看不清臉的人,從車子的後艙門跳下,出現在他眼前。


    我是許三多,你是?…


    那人氣得狠狠地揍了他一拳:我是成才呀!


    許三多一愣:成才,今天,今天不是休息日嗎?


    成才說:戰鬥部隊,訓練一緊就不休息啦!


    正想再說些什麽,有人命令道:成才歸隊!成才隻好丟下許三多,說我先歸隊。走了兩步,回頭道:你等我,你就在那旗杆下等我!說完一躍,上車去了。許三多怔怔地看著開進車場的那隊車,傻了一般。


    他走到操場的旗杆下,老老實實地站著等著。如果說以前一直沒有見過一個像樣的軍營,那麽眼前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軍營了。正想著什麽,有兩個警偵連的執勤士兵朝他走來。


    請把您的衣領翻進去。他們站在他的跟前對他說道。


    許三多忙把被風吹亂的襯衣領子,翻到了軍裝的裏邊。


    請出示您的證件。


    許三多趕忙又掏出了證件,本團的人在本團被查證件,連許三多都覺得有些屈辱。


    這時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他說,他是我的朋友!他紅三連五班的,駐紮在訓練基地!


    以後請注意軍容。執勤士兵一個敬禮之後,走開了。許三多的要給人家還禮,但是晚了,人家看不見了。成才沒在意許三多的這些情緒,他問:怎麽樣?你覺得這怎麽樣?許三多沒說話,轉頭看著一輛正在練習原地轉向的坦克,那引擎聲也震得他根本無法說話。但成才早習慣了:走!我帶你去看看!拉著他走了。


    一路走,成才一路就沒停過嘴,他說我現在在鋼七連,就是原來新兵連高連長的那個連,鋼七連可好可好呢,我和史班長在一個連,和伍班副也在一個連,不過我是七班他們是三班,鋼七連是這個團最牛皮的尖刀部隊,剛換裝的,是個裝甲偵察連,我現在是班裏的機槍副射手,我和班長排長關係都可好可好呢…


    許三多聽得簡直喘不過來氣。


    有一個聲音突然從後邊喊來:成才?


    成才掉過頭一看排長,忙說:排長好!


    幹啥呢?


    我帶我戰友來看看咱們的704號車。


    看吧看吧。今兒靶打得不錯,明兒接著好好練。


    成才大喊了聲謝謝排長,轉頭對許三多道:到了,就是這,我上的704號車。


    成才給許三多指了指車庫裏的那輛全封閉的步戰車。然後又繼續說他的:我們今天打靶了,我是副射手,今兒一天打了兩百發子彈,輕機槍射擊真帶勁以。許三多,你用的什麽槍?


    許三多說:自動步槍。


    大部分人都用自動步槍。你們打靶嗎?


    許三多說:一年打一次,再八個月就打。


    那你這兵當得太沒意思了。成才不由搖頭咋舌起來:我以前也以為端上杆槍就很威風,現在知道才不是那麽回事呢。兵有飛在天上的,帶著降落傘往下跳,那叫空降兵;有坐著直升機飛來飛去的,那叫空中騎兵;我們坐在戰車裏打仗的,那叫機械化步兵。要說最能打的,那還是我們這些重裝備部隊。


    看著成才的車,許三多禁不住問道: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成才說,按說是不讓看的…可你進去吧。


    可許三多根本找不著門,成才擰了一下把手,許三多才看見後艙門開了,車內緊湊而有序,讓許三多一陣發呆。


    這是車載炮,炮塔上有重機槍和反坦克導彈發射器,還有航向機槍和同步機槍,這都是專業名詞,說你也聽不懂啦,我就跟你說,光咱們這個重機槍就能打穿牆壁了。成才往裏邊一坐,擺足了架勢,說我們在車上是這麽坐著的,槍放在這,戰車衝擊,我們下車,戰車在後邊火力掩護,說一聲敵人火力太猛烈,我們就在車裏射擊,就從這是射擊孔開火。


    許三多從身後的射擊孔潛望鏡裏往外瞧了瞧,正好看見外邊的史今。


    成才趕忙提醒許三多:別出聲,別讓他瞧見啦,這人可講原則啦。


    許三多默默地瞧著史今,動也不動。史今是在外邊檢查車輛。史今走後,許三多突然默默地坐著,眼圈慢慢地就有點發紅了起來。成才好像感受到了許三多的什麽情緒,便問:你怎麽不說話?你怎麽啦?難受?是不是想家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嗬,我明白了,誰讓你在新兵連不好好表現呢?我早說過啦。


    當時的許三多是真的難受,難受得隻想哭,哭他不如成才。


    隨後,成才把許三多帶進團隊家屬們開的一個餐廳,要了幾個菜,還有幾瓶啤酒,許三多一看眼睛都大了:你會喝酒啦?成才說當然會。每次打完演習都要會餐的,會餐就要喝酒。你們不會餐嗎?


    許三多說:我們隻有五個人。


    成才簡直不敢相信:你們那到底是個什麽地方?


    許三多說:我們人少,地方也小,可是挺有意思的,老馬好像個大哥一樣,可別人老在背後取笑他,李夢天天嚷著要寫小說,可我看他那樣又不像要寫什麽…


    成才說:那你們那沒意思。我還是跟你說我們這吧,我們班有一枝狙擊步槍,我的理想是年底做到狙擊手,我們機槍手希望我接他的班,可那機槍加上彈箱加上槍架可就太沉啦。我還是想幹狙擊手,拿著一杆狙擊步槍多COOL啊,而且我們是偵察連,狙擊手每次比賽演習都有露臉的機會…


    許三多聽不懂:什麽是COOL?


    成才說:就是很神氣的意思啦!


    許三多覺得聽起來是很神氣。


    成才接著說:所以我現在很忙,但是很充實…


    許三多說:我也很忙,也,也很充實…


    成才朝許三多立時就瞪大了眼:你怎麽會也很忙很充實?世界上還有比在戰車裏打行進射擊更有意思的事情嗎?我跟你說啊,今天一個射擊日,我就打掉了四百發子彈…


    不想許三多記性好,馬上提醒他:不是兩百發嗎?


    成才說,我說了兩百發嗎?成才喝了口啤酒,接著問:你說忙什麽?你怎麽也很充實?


    我修路。


    修路?修什麽路?


    許三多忽然看見史今拎著兩個飯盒過來,趕忙喊了一聲排長,然後給史今敬了一個禮。史今看了一眼許三多,一時愣了,他告訴許三多我:我是班長,排長是在新兵連時臨時調的。許三多,你…還好嗎?


    我好,挺好挺好。


    聽說你在三連五班,那是個挺重要的地方,沒你們看著輸油管道,我們的車就要在草原上拋錨。


    許三多說我知道,這工作特別特別有意義。許三多的口氣很堅決,仿佛那是真理。史今也不知道再說什麽好,他從許三多眼裏看見些莫名的感動。


    挺苦吧,委屈你了。


    不苦。他們對我特別好,我們…我們每天也出操,也訓練,我們每年也打靶,他們…他們還專給我發了一次優秀內務。


    史今隻好拍了拍許三多的肩膀,算是鼓勵了。他說,許三多,我一直相信你是個好樣的,是班長沒做好。


    不不,不是的…許三多除了否認,也不知道說啥好。


    史今隻好又拍了拍許三多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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