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仍舊是白晝,大約在午時。


    絢爛的陽光潑灑下來,照耀著銀白而寒冷的世界。


    但儼然不是在山巔了,而是在一處山穀,背風處,周邊竟然還有一些奇怪的灌木生長,一簇簇,散落在冰天雪地裏。


    不遠處,甚至還有一條小溪……不是凍結的,是還在流淌的溪流。


    老人似乎剛升起火堆不久,劈裏啪啦的,木柴發出炸響。


    “我睜眼的方式好像不對……再來一次。”齊平閉上雙眼,默數一二三,再睜開……還是老頭那張笑眯眯的臉龐。


    “你在做什麽?”老人奇怪地問。


    “是真的……”齊平吐了口氣,突然平靜了下來:


    “前輩,您在雪山修行?是您救了我?這裏不是雪山邊緣吧?”


    提問三連。


    這一刻,齊平腦補出了經過,這老人應該是道院裏的某位長老,也許是在這邊修行,然後聽到動靜,發現了自己。


    披著大氅的老人隨意坐在火堆旁的一塊石頭上,身邊,斜放著鬥笠,以及一個小書箱。


    恩,類似這個年代的書包,四四方方的,竹子製成,可以背在肩上。


    此刻,那張平凡而紅潤的臉上,露出些許驚訝。


    在等待的時間裏,他想過少年醒來時,會是何種反應,茫然、驚恐、悲傷、大笑……


    畢竟是劫後餘生,前途盡毀。


    但少年卻意外的平靜,更在這個瞬間,開始分析自己的處境。


    的確難得……想著,老人笑嗬嗬道:“倒也不全是。”


    齊平一愣。


    老人解釋說:


    “我不是在這裏修行,而是恰好往雪山趕,結果遠遠聽到動靜,等老頭子我趕過來時,你就已經昏過去了,沒法子,隻好帶你往前走了一段路。”


    原來如此……可齊平卻愈發警惕,心說,這未免也太巧合……但他沒問,按了下有些昏沉的頭,說:


    “那個巫師……”


    “死了。”老人平靜道。


    齊平露出笑容。


    老人道:“殺死一名神通,的確值得驕傲,但你付出的代價不小,方才我看過了,嘖,氣海殘破,道基損毀,後不後悔?”


    齊平沉默了下,說:


    “起碼活下來了,人活著就有希望,而他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老人一愣,大笑道:


    “說得好。活著最重要,這句我喜歡。”


    嗬嗬,年老惜命,你當然喜歡……齊平吐槽,但心中,其實沒表現的這般豁達。


    他方才內視自觀,氣海破了個大洞,體內真元幾乎幹涸,隻在骨髓內,還殘留一些,尚未散去,但再過幾日,也大概留不住。


    身體發虛,仿佛生了一場大病,腦海中的沙漏灰暗,神符筆與鷹擊,則以虛影形態,鎮壓在識海中,但已無法使用。


    雖然不願承認,但他已經從一名二境修士,跌回凡人,此刻,大概隻相當於一名體魄稍好些的武師。


    方才還不覺得,此刻,沒了真元溫養,寒冷從衣服縫隙鑽進來,凍的他打了個哆嗦,不禁湊到火堆邊,搓著手,說:


    “您老就不問問,我為啥被追殺?”


    老人笑眯眯道:“那你說啊。”


    “……”齊平對這老叟警惕的很,但愈是這樣,他反而越裝出一副坦蕩模樣,淡淡道:


    “這話說起來,可就長了。”


    接著,他將臨城之戰,自己意外進草原,被一路追殺的故事,簡單說了下,末了道:


    “所以啊,您來的可真及時,不然我就給凍死了,朝廷就此折損了一名寶貴人才,道院失去了一位天才弟子,多可惜。


    而且你看咱爺倆也挺有緣的,巧不巧,正好遇見了?


    哎,可惜了,您來晚了一步,不然我也不用拚命。”


    老人啞然,眼神古怪,沒想到,少年竟還是個自來熟的性格,這就“爺倆”了。


    恩,想想……這個世界上,已經多久,沒人會用這樣的語氣和自己聊天了?


    除了魚璿機……幾百年來,好像還真寥寥無幾。


    而如果這一幕,給世俗,乃至修行界裏那些人看了,又將會何等震驚?


    “你想說什麽。”老人打斷他。


    齊平憨厚一笑:“您可不能不管我,我這背負皇命,還得回京呢,眼下人廢掉了,單憑自己可回不去。”


    老人搖頭:“我來這邊還有事要做,不能空手回去。”


    齊平想了想:“那我幫您拎包。”


    老人眼神古怪:“你可知,我要去哪裏,做什麽事?”


    齊平:“那您說啊。”


    ……老人意味深長道:


    “我要去雪山深處,采蓮子,那裏有一座天池,種著一叢雪蓮,給一個討人厭的家夥守著,今年蓮子要熟了,我過去要,那家夥大概不會願意,所以,難免還得講一講道理,你可想好。”


    講道理……你說的是我以為的那種嗎……齊平想問。


    同時,回憶起了兩人第一次見麵時,老叟同樣是乘船在鏡湖上歸來,采了一筐蓮子,如今,又來了這邊。


    齊平糾結了下,試探道:


    “您說的,那個討人厭的家夥很強嗎?”


    老人點頭:“還行。你應該聽過他的名字。”


    “誰?”


    “巫王。”


    ……


    ……


    巫王,這個大陸上最強大的幾人之一。


    草原的守護神,傳說中的五境神聖領域強者。


    在很多書籍中,都明確記載,對方住在西南雪山深處,但極少有人有機會一睹真容。


    就像,誰都知曉,道門首座住在皇城那座小鎮般的建築群裏,但真正見過那位陸地神仙的,同樣不多。


    齊平心情很複雜。


    當老人說出目的地,他便已經確定了對方的身份,不,其實更早便有了猜測。


    隻是他始終不敢確信。


    道門首座早注意到了自己?


    甚至預見了這一切?


    齊平很想問,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閉嘴。


    有些事,人家想說,自然會說……一切都直白地問,就很沒意思了。


    於是,在某種默契下,兩人彼此都沒再深談。


    齊平默默背起了那隻書箱,並在首座的指點下,從書箱裏取出了一件很厚的裘皮道袍,替換了身上的衣裳。


    開始朝雪山深處進發。


    齊平以為,這等神仙人物,大概會“咻”的一下飛過去,但老人顯然沒有這個想法,而是當真如一名普通修士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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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腳深,一腳淺地往雪山裏走。


    也不知,在想什麽。


    “我還是第一次來這邊,原以為,雪山裏會很荒涼。”齊平穿著道袍,背著書箱,忍不住說道。


    一晃,又過了五天。


    兩人越往裏走,看到的景色越豐富。


    待進入雪山曆練區,非但有溪流奔湧,水中有不怕寒冷的靈魚,更有覆蓋著皚皚白雪的青木。


    當然也看到了此間生靈。


    與外界大為不同,尤其是一種躲在雪裏,會突然跳出來襲擊的“雪猿”,賊嚇人。


    且實力不俗。


    以齊平如今凡間武師的力量,獨自一人行走,估計沒一會,就給這幫猴子吃了……


    好在,沿途生靈似能察覺出這邊的危險,最多也就遠遠眺望下,襲擊,是不敢的。


    這讓他覺得有點無趣,心想,如果自己修為還在,定要與這些生靈較量一番。


    披著黑白大氅,戴著鬥笠,拄著一支木棍的首座笑道:


    “你可知,西南雪山為何生機盎然?”


    齊平道:“因為巫?”


    首座點頭,感慨道:


    “巫的力量在於生機,在於血肉,所以,草原巫師所掌握的術法,也大多與血肉相關,每一個巫師,在大限將至時,都會回到這裏,沉睡在雪山深處。


    如此無數年歲累積,巫的力量向四方蔓延,再加上,這處地方本就鍾天地靈秀,乃大陸西方靈脈源頭,故而,才有此等異狀。”


    聽起來像是養料……齊平胡亂聯想,驚歎道:


    “那得死多少人……才能改變一片地域的環境,說起來,咱們道門修士死了,咋沒這個效果?還是我沒聽過說?”


    道門……同樣是這個大陸上傳承了無數歲月的傳承。


    “……”首座靜靜看了他幾眼,無奈道:


    “我們不行。”


    這樣啊,看來還是人家巫師體係的特殊能力了……齊平暗忖。


    這時候,突然間,他隱約聽到一聲呼嘯。


    抬頭望去,隻見前方雪山裏,一道劍光衝天而起,震動積雪,不多時,又平複下來。


    “是修行者!”齊平精神一震。


    五天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其他修行者的蹤跡。


    “好像是劍光?難道是書院的師兄?”齊平激動地說。


    首座有點無奈,心說你一會自稱是道門弟子,一會又書院師兄的,反複橫跳,能不能給我點麵子……但還是說道:


    “未必,書院雖符劍雙修,但劍氣堂皇,主戰場殺伐,而這道劍光,暗蘊水光,劍勢繁雜,有前朝風氣,若無意外,應是南國劍修。”


    “南國?”齊平愣了下:“您指的是南方諸國?”


    首座道:


    “是,也不是。南國為一國名,乃南方諸國中,實力最強的一個,南國修士繼承前朝遺風,主修劍道,但與涼國劍招重實用、簡練、殺伐不同,更……花哨一些。”


    花裏胡哨……齊平噎了下,心說,也就您有資格這般評價……


    他覺得那劍光挺厲害了,隔著這般遠,劍光仍清晰可辨,恐怕不是洗髓境能做到的,大概是個神通……


    果然,在這種曆練場所,遇到高手的幾率大增。


    這也證明,兩人恐怕已經穿過了曆練區外圍,進入了內部。


    “南方修士很多嗎?”齊平虛心請教。


    他對於南方諸國,了解不深,隻知道,是大陸南方,涼國未征服的幾個小國。


    其中,最小的,隻占據了一座小島,就自稱一國了……可想而知,水分有多大。


    涼國顯然對這幫雜魚不大重視,所以提起,大都以“諸國”代稱。


    雙方雖有貿易,但大多局限於南方州府,京都裏很少見,齊平也沒見過。


    首座道:“不算多,比之涼國自然大大不如,但若將禪宗算上,便要另說了。”


    禪宗……齊平知道。


    這個傳承主要在南方蔓延,南方諸國為其大本營,近些年,在不斷向涼國滲透,收攏弟子,在地方建立寺廟。


    不過朝廷對這幫人有些警惕,處於一個壓製狀態。


    像是京都,就隻有一座禪寺,平日都還是封鎖的,隻做接待之用。


    “禪宗有頂級強者嗎?比如……巫王這種?”齊平看向老人,試探問道。


    首座沉吟了下,說:“快有了。”


    這是什麽話……齊平一臉懵,想要再問,卻見老頭子邁步,在河邊尋了個空地,用木棍一點,積雪融化,他施施然坐下了,懶洋洋道:


    “老夫累了,要吃飯,快生火。”


    齊平撇嘴,這老頭子一不想回答問題,就這樣,幾天接觸下來,他早看透了。


    走到附近樹林中,撿了一些樹枝回來,丟在地上,由首座負責將其弄幹燥。


    齊平則削減了木棍,站在河邊戳魚……


    很奇怪,但在這個妖物遍地的地方,溪水中的魚,卻是無害的,也是兩人的主要食物來源。


    生火,烤魚……這些工作都是齊平的。


    首座則笑眯眯,坐在旁邊等著投喂。


    齊平高度懷疑,神聖領域的強者根本就不用吃飯,但他要吃,索性便給老頭子多烤一條。


    “今天火候沒掌握好,糊了。”飯後,首座剔牙,認真指出。


    齊平:“……愛吃不吃。”


    首座又道:“該下棋了。”


    齊平黑著臉,從書箱裏取出一隻棋盤,兩盒棋子。


    說來也怪,這書箱看著無比尋常,但裏頭仿佛有個次元口袋,老人要他拿啥,箱子裏就有啥。


    猩紅的炭火旁,一老一少,各自坐在石頭上,中間擺上圍棋盤,開始落子。


    齊平吐槽:


    “我壓根就不會圍棋,你老要我陪你下棋,說解悶,您倒是解悶了,我這把把輸棋,可是一肚子氣。”


    首座鬥笠放在旁邊,黑白大氅的寬大袖子,卷起來,捏著棋子,落下,笑嗬嗬道:


    “那就想法子贏了我,不就能出氣了?”


    齊平盯著棋盤,落下一子,說道:


    “我贏你?給我一輩子都夠嗆。”


    這老頭棋力太強了。


    首座鼓勵道:


    “年輕人莫要說氣話,老夫看來,你這幾日,棋力可謂突飛猛進……莫要走神,想好再落子。”


    齊平直咧嘴,眼睛卻是一眨不眨,盯著棋盤,大腦高速運轉。


    在腦海中,用那超凡的計算力,反複推演棋局變化,在推演了第十八次後,才終於看出老頭子設下的陷阱,續上一手,罵道:


    “從一百三十二手認輸,到一百五十五手認輸,這也叫突飛猛進?”


    “是啊。”首座笑眯眯落下一子,心想,以少年現在的棋力,能不能勝過京都大國手?恩,再多吃幾條魚,應該就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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