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大牢內,淒厲慘叫聲回蕩不絕。


    當夏侯族人再次被腳步聲驚醒,驚懼地發現,牢房外的獄卒開始點名:


    “夏侯文明,出來吧。”


    那名未及弱冠的青年顫抖起來,恐懼地往後縮。


    這幾日,詔獄對他們的審訊還在繼續,每天都要輪流點名用刑。


    今天輪到了他。


    “爹……爺爺……”青年驚恐地向長輩求助,五十多歲的夏侯元紹不忍地側頭,老侯爺則置若罔聞。


    任憑他被獄卒拖走。


    連日的折磨,已經讓他們失去了反抗的勇氣。


    尤其在前兩日,老侯爺“大義滅親”後,這群溺水之人,失去了最後的希望。


    開始躺平。


    ……


    獄卒拖著名叫夏侯文明的青年,一路穿過走廊,進入一間刑訊室,裏麵擺放布滿尖刺的鋼鐵器具。


    夏侯文明劇烈掙紮,下一秒,頸後遭重擊,眼一翻,昏厥過去。


    齊平收回手刀,淡淡道:“出去。”


    兩名獄卒恭敬垂首,小步離開,齊平蹲下,開始從頭到尾,打量青年的每一處細節,在腦海中完成建模。


    許久後,他捏起麵具,在麵上覆蓋。


    身形微微扭曲,他變成了夏侯文明的模樣。


    “神乎其技。”


    身後,莫小窮讚歎:


    “不隻是麵部,連身形皮膚,乃至傷口都偽裝了個七八分,很難想象,這隻是玄階法器,我過往也見過一些易容的術法,都做不到這麽完美。”


    ‘夏侯文明’將扒下來的囚服穿在身上,好奇道:


    “易容術法很常見嗎?”


    他接觸的不多。


    莫小窮說道:“不算多,但江湖上也有一些流傳,不過效果都一般。”


    齊平忽然想起了魯長老送的鷹擊,心想這麵具不會也與首座有關吧。


    不……那就太變態了。


    拋下雜念,他說道:


    “等一陣把我送過去,這樣就可以保證對方不脫離掌控,若無魚上鉤,我就嚐試用這個身份套話。”


    莫小窮點頭,手腕一拋,將魚鱗大小的玉片丟過去:


    “帶上這個,我們好確定位置。”


    齊平一手攥住,將其塞進舌頭下,扭頭望向監牢的通風口。


    外頭,正透出第一縷晨曦。


    ……


    秋宴要召開了。


    這個消息昨日放出,很快便在鎮撫司傳開。


    各位千戶、百戶都要參加,席間回溯過往,展望未來,總歸是正式場合。


    平素日夜住在詔獄的莫小窮也會罕見地離開。


    東城,小院裏。


    天氣轉涼,黎明時分起了白霧,荒草沾滿露水,一派淒涼。


    障眼法覆蓋的區域內,一個環形陣法已然成型,庭院周遭,按照方位擺放金石草木,花臂僧人靜坐其間,戒刀橫於膝上: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他咧嘴一笑,唇齒極為紅潤,仿佛染了血。


    ……


    城中某處。


    一名輪班的獄卒打著哈欠,往外走,儼然是沒睡醒的模樣,給秋日的涼意一激,打了個哆嗦。


    仿佛察覺到有人注視過來,扭頭朝一側小巷望去。


    下一秒,瞪圓眼睛,正要驚呼,卻突然被一隻手捂住口鼻,拖入巷中。


    ……


    詔獄深處。


    鐵門再次響了起來,夏侯族人驚醒,木然地望向門口,看到熟悉的獄卒,拖曳著‘夏侯文明’,折返回來。


    血腥氣彌漫,‘夏侯文明’衣服都是濕的,仿佛昏迷了,死了一般,顯然遭遇了刑訊。


    “滾進去!”


    獄卒打開牢門,蠻橫地將青年丟進去。


    後者痛呼一聲,卻如屍體般,躺著不動。


    沒人在意,因為類似的一幕,每個人都經曆過,也都習慣了。


    在長久的折磨中,他們隻盼著抽中的是別人,不是自己,侯爵府本就淡漠的親情,消失殆盡。


    人們緊張地等待著下一個是誰,然而,可惡的獄卒卻竟沒再念人名,冷笑道:


    “今兒秋宴,算你們運氣。”


    秋宴時,無法參加的普通校尉、衙役、獄卒也會各自聚餐,刑訊暫緩。


    眾人齊齊鬆了口氣。


    老侯爺眼眸微睜,秋宴?


    “文明,你如何了?”


    夏侯元紹適當關心了下兒子,卻隻得到氣若遊絲的呼吸聲。


    他也沒在意,上一個受刑的是他,如今沒力氣關心別人。


    ……


    “今日秋宴,本官要晚些回來,你等盡心巡查,不得懈怠。”


    詔獄門口,盛裝打扮的莫小窮淡淡說道,旋即離開。


    朝秋宴所在酒樓趕。


    那邊距離鎮撫司不近,宴會開場還早,但這種事,總得在領導抵達前就位,他的離開並不突兀。


    抵達酒樓時,不少錦衣已到,彼此打趣閑談,隻是卻沒誰來找他。


    雖同屬一處衙門,但所有堂口對於掌管詔獄的莫千戶總是避而遠之。


    莫小窮也不在意,拿起茶壺,坐在窗邊喝了起來,扭頭望向外頭,陽光普照,人流漸密。


    “真的會有魚上鉤嗎?如果有,你可未必安全啊。”莫小窮正想著。


    忽然,一道濃眉大眼的身影在他麵前坐下。


    是洪廬。


    “有事?”莫小窮揚眉。


    洪廬板著臉,忽然隱晦地打量了下周圍,見無人靠近,拿起茶壺,作勢給自己倒了一杯,低聲說:


    “齊平的事,衙門裏傳的是真的?”


    莫小窮似笑非笑:“怎麽想起來問這個,可有些違背規矩了。”


    關於齊平的調查細節,整個衙門,隻有杜元春與莫小窮清楚,幾位千戶一無所知。


    洪廬無奈,心說你以為我想問,還不是昨晚自家女兒死纏爛打,要他打探。


    要知道,涉及大案,彼此問詢本就是大忌,是在給莫小窮送把柄。


    “再等等吧,會有結果的。”莫小窮含糊地說了一句。


    洪廬很不滿意,正要再問。


    忽而,酒樓裏騷亂,兩人朝窗外望去,看到一襲黑紅錦袍,下了馬車。


    李桐跟在身旁,至此,詔獄的第二重保護傘也已離開。


    ……


    詔獄。


    當晨光刺破薄霧,來到了清晨換班的時候,值夜的獄卒回家,新來的應卯。


    將散未散的薄霧中,一個獄卒走了過來,持握腰牌,驗過身份,就要往裏走,忽然給守門的攔住:


    “老六,怎麽沒精打采的,沒睡好?”


    那名獄卒頓住腳步,嗯了聲。


    守衛道:“今兒秋宴,中午大家聚聚,你記得把手裏的活忙完過來。”


    “恩。”獄卒點頭,朝裏走去。


    守衛有點疑惑,心想今兒怎麽這般不愛說話,搖搖頭,沒再多想,畢竟誰都有個煩心的時候。


    另外一邊,“老六”跟著其他獄卒,進了詔獄,卻沒有去應卯,而是辨認了下方向,扭頭進入了‘乙’級牢房所在區域。


    詔獄分甲乙丙丁。


    甲級乃是關押厲害修士的,乙級看押高官貴胄……夏侯一家,雖老侯爺也是修行者,但修為已經被廢,故而分在這邊。


    大抵是因為秋宴,以及莫小窮離開的緣故,詔獄今日的守衛格外鬆懈。


    他有驚無險地過了幾道關口,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捅開了鐵鎖,他終於看到了夏侯一家。


    “可是夏侯爺?”


    獄卒站定,目光在驚恐醒來的眾人間掃過,落在頭發花白,麵無表情的侯爵身上。


    眾人一愣,老侯爺渾濁地眼眸看過來,借助走廊燈火,隱約可以看到一張陌生的麵龐。


    不認識。


    “是老夫,你是何人?”老侯爺沙啞著聲音問。


    獄卒露出笑容,忙道:“回稟侯爺。我是二爺派來的,特來搭救你們。”


    安靜。


    利用易容法門,將自己偽裝成“老六”的江湖客臉上帶著笑容,心想這些人大概會很驚喜吧。


    隻希望莫要歡喜的忘形,發出動靜來,恩,自己得及時打斷。


    然而,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牢房內,聽到這話語,夏侯氏族人先是一愣,旋即,眼神古怪起來。


    沒人說話。


    沒有激動和興奮,也沒有驚喜與急切……此刻,不要說幾個男丁,即便是那些女眷,也都保持著詭異的沉默。


    “……”


    這一刻,就連躺在地上裝屍體的齊平都無語了下。


    他從打被丟進來後,為免暴露,一直沒動彈,精神卻高度緊繃。


    對於自己的猜測是否屬實。


    外麵,究竟是否有人會踩進來,他並無把握,就像他對莫小窮說的那樣,這隻是個試探。


    若是成了,是意外之喜,不成,則可以反證老侯爺的清白,也不用在費力氣審問。


    故而,方才聽到有人來,便豎起了耳朵。


    等確認一切當真如自己預料般,有人上鉤,他先是一喜,但旋即,便覺得對方的台詞有些耳熟。


    似乎有些失算了……


    安靜的氣氛中,五十餘歲,神情枯槁的夏侯元紹終於第一個打破寂靜:


    “我二弟已被朝廷誅殺……”


    江湖客道:


    “夏侯大爺有所不知,當日臨城之戰,二爺肉身雖湮滅,但神魂被草原大巫師救走,此刻,正在金帳王庭做客。”


    一樣的台詞。


    對上了。


    夏侯元紹吸了口氣,心中了然。


    大概是上一位奸細被老爹舉報後,外頭的人失去了聯絡,又派了一位過來。


    倒也是鍥而不舍了……可憐二弟派來的援軍,一片忠心,卻……唉。


    他深深歎了口氣,有些愧疚。


    這時候,江湖客也察覺出不對了,對方的反應與他預想中大相徑庭,總覺得哪裏不對。


    他不禁問道:“大爺何故歎息?”


    夏侯元紹憐憫地看了這獄卒一眼,慘笑著擺手道:


    “我等已然認命,無須救援,你……趕緊走吧,唉,罷了,你既已到來,恐怕是走不掉了,是我等對不住你了。”


    隔壁的女眷們也是臉色晦暗,眼圈發紅,歎息連連。


    一副毫無求生欲的姿態。


    臥槽……你們別這樣啊,跟他走啊……躺屍狀態的齊平急壞了。


    眼瞅著大魚上鉤,若這般便走了,就麻煩了。


    這一刻,他甚至有起身開口挽留的衝動……但又不符合人設。


    走廊中。


    江湖客心中一凜,警鈴大作。


    什麽意思?


    讓我快走……我已然來了,便走不掉了……莫非,其中有詐?


    我中了圈套?


    這一瞬間,他想到許多,臉色變幻,手腳冰涼。


    “臨關依舊在?”


    突然,就在這時候,始終麵無表情,觀察來人的老侯爺開口問。


    卻是一句古怪的話。


    江湖客一怔,回答:“夏日照山河。”


    聽到這句暗語,老侯爺長長吐了口氣,眸中刺出精光,起身沉聲道:


    “你有法子帶我們離開此地?”


    見江湖客警惕,老侯爺臉頰抽搐了下,說道:


    “莫慌,發生了一點意外,但與你無關。”


    江湖客鬆了口氣,雖滿腹疑問,但見侯爺鎮定,便也放下心來,警惕地看了眼走廊盡頭,急聲道:


    “稟侯爺,我等已做好萬全準備,現下便可帶諸位離開。”


    說著,他先用江湖“萬能鑰匙”將兩間牢房打開,旋即袖口一抖,取出一張卷起來的佛貼。


    渡入真元,默念咒語。


    “祭!”


    下一秒,佛貼淩空漂浮,燃燒成火,繼而,那火焰中,竟撐開一道一人高的空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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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麵,便是一座略顯虛幻的小院。


    隱約間,可以看到庭院中有一道模糊的身影,盤膝誦念,維持陣法。


    傳送法寶……


    這一刻,躺在地上的齊平眼瞳驟縮。


    他想過對方可能有的救援方案,卻沒想到,竟是如此直接,通過類似道門符籙的法寶,強行搭建一道傳送門。


    此等術法,絕非尋常。


    恐怕,此物乃四境神隱層次大修士所留……神通層級,不至於有這般神異。


    難不成對麵是神隱?


    不……不可能,那等強者在京都出手,道院和書院不會毫無所覺。


    起碼,首座那個心思深沉的老頭子不會忽視。


    據我所知,空間術法極為深奧,想帶著這許多人離開,那對麵小院距離詔獄絕對不會太遠。


    大概率就在京都某處。


    這一個瞬間,齊平腦海中閃過許多個念頭,耳畔,先是安靜,然後才傳出慟哭之聲。


    那是喜極而泣。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這一刻,看到空間門打開,夏侯族人縱使無比虛弱,遍體鱗傷,卻猛然間生出無窮的力氣。


    瘋狂地爬起來,奔出牢房。


    死死咬著嘴唇,壓抑著本能的哭音,生怕驚動詔獄的獄卒們。


    “文明,起來了,我們有救了!”


    齊平正思量著,忽然看到夏侯元紹走過來,試圖將他拉起,卻哪裏拉得動?


    齊平洗髓境的身體,要比普通人沉重。


    他忙借力起身,假裝半扶半爬起來,好在驚喜中的夏侯元紹並未察覺異樣,隻當是自己太虛弱。


    一時間,夏侯族人跌跌撞撞朝空間門鑽去。


    齊平一步跨入,但見陽光刺目,天高雲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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