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陽光照在深紅色的宮牆上,卻照不進深深的門洞,在這個清晨,一輛華貴的車輦穿過宮城。


    越過皇城。


    在內城中轉了一大圈,最終停在了一座茶樓外,披堅執銳的禁軍呼嘯而出,片刻後將茶樓清場。


    “娘娘,請。”


    繡著花團錦簇的車簾掀起,先是探出一隻鞋子,徑直踩在侍從搬來的小凳上。


    不像是踩上去的,更像是凳子在迎合。


    繼而,穿著大紅宮裙,朱釵玉器,妖豔動人的胡貴妃下了馬車,一步步走入茶樓。


    “蹬蹬蹬”上了二層,望見了那名坐在窗邊,唯一的客人。


    “好妹妹,你可來了。”胡貴妃抿嘴笑道。


    桌邊那人,披著一襲黑色紗衣,直垂到腳踝。


    嫩白的腳掌上方,掛墜一串金色的鈴鐺,臉上蒙著同色麵紗,露出的半張臉,帶著些許異域風情。


    若是齊平在此,定然能一眼認出,正是西北臨城的胡姬“瑤光”。


    “見過姐姐,”瑤光施施然放下杯子,起身拜下,笑意盈盈:


    “妹妹初到京都,冒昧拜訪,未料到姐姐如此‘興師動眾’。”


    胡貴妃走過去,攥著瑤光的手,坐在桌旁,歎息道:


    “養在深宮,身不由己,未免讓那位誤會,便隻好大大方方的。”


    瑤光顧影自憐:“姐姐在京都還是好的,不像我……”


    輕輕歎了口氣,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樣:


    “算了,不說了。好在此番終於調離了那個鬼地方,來京都投奔姐姐。”


    胡貴妃笑意盈盈:“這般自是極好的,倒是白尊大人,竟舍得放你離開。”


    瑤光說道:“是知姬靜大人幫忙。”


    知姬靜……胡貴妃聽到這個名字,恍惚了下:“原來如此。”


    瑤光問道:“先不說這個,聽聞城內佛道比鬥,似乎道門形勢危急?我隻聽到這邊人類說什麽‘齊公子’的……”


    胡貴妃點頭,說道:


    “此人名為齊平,此番代道門出戰,妹妹想必是聽過的。”


    齊平?是他?瑤光愣了下,詫異道:


    “他還活著?”


    ……


    ……


    新的一天到來,道戰還在繼續。


    青瓦鎮內,又過去一年。


    齊平到了十一歲。


    雖然這個世界的時間流逝的很快,但一年時間,仍舊讓他完成了對鎮子裏,所有民眾的排查。


    結果令人沮喪。


    沒有一個人通過圖靈測試,這意味著,一代並不在這裏。


    “我的判斷出錯了?這個道戰的起始點,並不值得重視?這樣就麻煩了啊。”


    齊平躺在屋頂上,太陽晃的他眼暈。


    仍舊稚嫩的臉上,難掩失望。


    按照他的估算,起碼要成長到十五歲,才能有能力外出闖蕩。


    於是,齊平的日子再度變的悠閑了起來,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餓了回家吃飯,醒來閑逛,或者冥想發呆。


    他仍舊在嚐試著運轉天地參神契,反正也無事可做,萬一哪天突然可以修行了呢?


    除此之外,圖靈測試也仍舊在做。


    隻不過,換成了偶爾從鎮子經過的外地人,倒已經不再抱有希望,更像是打發無聊時光的一種遊戲。


    鎮上的人們漸漸不再討論他。


    就像遺忘了他。


    齊木匠夫妻不再哭泣,似乎接受了這個事實。


    私塾裏的老先生也沒再來找過齊平,好似徹底對他不再抱有期待。


    齊平並不在意。


    如果清楚知道這個世界是虛假的,這些人是一種並不高級的智能。


    知道日月與人妖皆是水中泡影,自然不會寄托情感。


    如此,又過去一年。


    又是一個冬天,大雪紛飛的日子,齊平沿著小巷走到鎮子口,踩著那架他親手做的梯子,爬上了屋頂。


    掃開了一小片雪,坐在湛藍的瓦片上,望著鎮外的官道發呆。


    禪子他們離開兩年了,期間從未回來過,仿佛消失了一般,如果沒有意外,在很多年後,會成為鎮上傳說中的人物。


    齊平漫無邊際地想著,不知道他們五個修煉到哪一步了。


    人在風雪中,很容易長久地走神,恍惚間,齊平的身上也落滿了雪,卻兀自不覺。


    忽而,風中仿佛傳來一聲幽咽,將齊平飄遠的思緒拉回。


    然後,他驚訝看到,漫天風雨中,一個旅人孤獨地走在官道上,已經來到了鎮外。


    “這種天氣也有人出來?”齊平想著,突然生出好奇,踩著梯子回到了地上,走到了不遠處那棵枯萎的大柳樹下。


    終於,那名旅人走到了他的近前。


    對方似乎是個書生,穿著一件靛青色棉布的長袍,戴著棕色的貂帽,身後背著一個棕黃色的書箱,身上滿是積雪。


    約莫三十歲,容貌並不出奇,身上有一股讀書人的儒雅氣質,從遠處走來,輕飄飄的,仿佛走在雲端。


    尤其,那雙眼睛格外的亮,瞬間吸引了齊平的注意。


    中年書生也在好奇地打量這個少年,似乎覺得有些奇怪:


    “小孩,大雪天在外頭瘋跑什麽,你家大人呢?”


    看似嗬斥的話語,但不知為何,聽在耳中,仿佛在笑。


    齊平沒回答,隻是認真看了這人幾眼,突然問:


    “貓坐在毯子上,因為它很冷。什麽很冷?”


    中年書生愣了下。


    他身後,那隻沉甸甸的大書箱裏,突然鑽出一隻肥碩的橘貓,兩隻爪子扒著箱子邊緣,瞪著圓溜溜的眼睛,奇怪地看他:


    “喵。”


    齊平看著這隻有些熟悉,又略感陌生的橘貓,凍得通紅的小臉上,浮現一絲錯愕。


    中年書生笑道:


    “貓很冷。所以我才要趕緊進鎮子,你知道哪裏可以借宿嗎?”


    ……


    日子仍舊平淡無奇,但青瓦鎮上發生了一點新變化。


    首先,鎮子外來了個中年書生,帶著一隻橘貓,租了個小院,說是要專心讀書,準備科考。


    人們覺得有點怪,要科考一不在家裏,二不去王都,來這個小鎮作甚。


    其次,第二個變化,則是跌落的神童,不知怎的與這書生廝混在一起了。


    也許是因為那隻貓吧。


    但最奇怪的是,對於齊平那些在鎮民們看來屬於“胡言亂語”的問題,那名書生竟在認真回答。


    一大一小兩個人,有時候甚至會為一個怪問題吵上一整天。


    這讓鎮民們覺得,那書生也是個瘋子。


    “一艘在海上航行許多年的船,隻要一塊木板壞了,就會拿新的板子替換掉,然後問,有朝一日,所有的板子都被替換掉了,還是不是原來的船,如果不是,它是從啥時候開始不是的……”


    小鎮的茶館內,一名鎮民重重將酒杯落下,嗤笑道:


    “大家夥說,這是啥怪問題,他們竟然能聊一天。”


    “是啊,莫名其妙的。”


    “不懂,聽不懂。”


    ……


    茶館外。


    齊平拎著一壇酒,一包醃肉,望了茶館一眼,毫不遲疑地走開,踩著地上的殘雪,來到一座小院外。


    “你要的酒肉,買回來了。”他說。


    院內,一隻橘貓推開屋門,然後是屋裏的中年人:“這麽快。”


    齊平熟稔地拉開木柵欄,走進小院,進了燒的暖烘烘的屋子,將肉攤開,放在桌子中央,拿出三個碗,倒滿。


    “喵嗚。”橘貓一躍而上,蹲坐在屬於自己的凳子上,舔舐黃酒。


    中年書生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又扯了一條肉吃了,笑道:


    “今日你想問什麽?船?奶牛?還是盒子裏生死不知的貓?真奇怪你這顆小腦瓜,從哪裏想出這麽多怪問題。”


    齊平在對麵的凳子上坐下,抬手去拿酒杯。


    “啪。”一隻戒尺輕飄飄打在他手腕上,手一下紅了,齊平惱火道:


    “幹嘛?”


    中年書生一手捧著酒碗,一手握著那隻變戲法般,突然出現的戒尺,悠然道:


    “小孩子不許喝酒。”


    “……”齊平看向橘貓:“貓都能喝。”


    “你才幾歲,它可比你大呢。”


    “喵嗚。”橘貓睥睨地看他。


    行吧……齊平歎了口氣,捏了一條醃肉吃了,平靜說道:


    “今天換個問題如何?”


    “換唄。”中年書生滿不在乎。


    齊平用袖子擦了擦嘴上的油花,認真說道:


    “幾年前,我做了個夢,夢中我變成了蝴蝶……”


    這是他第二次說出“莊周夢蝶”的故事,第一次,說給私塾那位老先生,第二次,說給眼前的書生。


    起初,中年書生並沒怎麽在意,笑吟吟聽著,漸漸的,他的笑容消失了,橘貓也抬起了頭。


    “先生,你說,到底是誰夢到了誰?”齊平說道。


    房間裏,安靜下來,隻有灶坑裏的木柴燃燒,發出“劈啪”聲。


    兩人一貓坐在桌旁,氣氛有些沉默。


    片刻後,中年書生歎息一聲,道:“我不知道。”


    齊平搖頭,認真道:“你知道的……院長。”


    他終於還是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就像他猜想的那樣,如果這個世界真的存在一個“人”,可以通過圖靈測試,甚至與他進行思想實驗,那隻可能是傳說中,已經死了快二百年的“一代”。


    書院的創始人,齊平已知的,道門走出的第二位神聖領域。


    更何況,他還帶著貓。


    中年書生迎著少年的目光,兩人長久地對視著,這一刻,這位曾經世界上最強大的人類之一,終於篤定了什麽:


    “你還記得。”


    “是的。”齊平不躲不避,認真開口,每一句話,都仿佛砸在這個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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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記得我們從何而來,要做些什麽,我知道這是座鏡中世界,一切皆是幻象,我知道如果我在這裏還能找到誰幫我,隻有院長您,對了,我其實是書院學子來著,還摸過您的貓。”


    貓鎮守看了他一眼,有些炸毛。


    “真是難辦啊,”良久,一代院長苦惱地喝了口酒,說道:


    “幹嘛要說破呢?道戰這種事,既然是比鬥,還是要公平一點才好,我當年教書時,就特別煩你這種學生,淨會給先生出難題。”


    齊平笑了,然後露出無辜的神情:


    “可若說公平,我在這裏沒辦法修行,豈不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他賭對了,一代院長的確關注著道戰,並不意外,作為這方世界裏唯一的“人”,他豈會一無所知?


    這時候想想,也許對方從他們進入這裏開始,便在關注。


    隻是始終沒有出現。


    後來,也許是注意到了齊平的舉動,或者察覺到了什麽,才踏著風雪而來。


    以一種,全然不符合一名神聖領域強者的姿態。


    “雖然你是在狡辯,但的確有一些道理,”一代院長有些無奈,那雙明亮奪目的眸子,真正意義上,好奇地看向這少年:


    “我很好奇,你為什麽能保留下記憶。”


    齊平搖頭:“院長不知麽?”


    試探一手……齊平想看下,這個一代烙印,在這方世界裏,究竟能否如道門首座一般,看出他的特殊。


    一代院長凝視了他幾秒,搖搖頭,喝了口酒,道:


    “我不是真正的我,隻是這件法器烙印的一段記憶。不要想著試探了,心思太多,容易變老的。”


    齊平尷尬極了。


    一代院長突然笑道:


    “其實,我也有一些猜測,就像神隱境修士進入這裏,可以保持記憶一般,你能做到,想來是你的身上,有著與天道規則相關的東西。”


    說著,他表情突然古怪了些,悶悶道:


    “不會是首座那個老東西特意做的手腳吧……嗬,其實也不重要,相比之下,我更好奇的是,你的那套用來找出我的方法,很有意思。


    你如何,確定一個人,是否真實存在?”


    齊平沉默了下,平靜開口,每一個字,都仿佛砸在一代院長心頭:


    “我思故我在。”


    第二百六十九章 他自雪中來,帶著貓鎮守(求訂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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