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天天過去,越州城內,關於吳家國公的死訊,終於公開。


    京裏的旨意還沒到,但張知府通過四先生,得到了一些消息,便做了相應的處理。


    餘慶對國公府上下進行了審問後, 終於撤走了外頭封鎖的官差,也就在撤走第二天,府上掛上了招魂幡。


    火紅的燈籠,也換成了白色。


    於是,人們方知,一等國公無了……而消息靈通的人士, 則趕在聖旨到來前,開始盡力撇清關係, 或者謀劃吞並吳家讓出的生意、田地。


    一鯨落, 萬物生,在市井百姓還未明了前,很多權貴便已知道,吳家完了。


    清晨,當穿著玄色衣裙,瓜子臉,高傲淡漠的吳清妍走進瀟湘館,便望見一群丫鬟聚集在一起,嘀嘀咕咕,說著什麽。


    大抵是擔憂的,大難臨頭,各自飛。


    見她過來, 又“嗡”的一下散開, 紅姑娘喚了一聲:“三小姐。”


    吳清妍“恩”了下, 好奇道:“二姐呢。”


    紅姑娘沉默了下, 指著湖邊:“二小姐昨晚哭了一夜,清晨沒吃東西,便去那邊坐著了。”


    吳清妍點了點頭,邁步走過去,穿過有些衰敗的青草地,路過當日投壺遊戲的那個亭子。


    她在河邊的船上,望見了一襲白衣的二小姐。。


    仿佛情景互換,不久前的那場盛大的宴席裏,二人還處於相反的位置。


    “你不該在這裏,”吳清妍說道:“府上人心惶惶,需要人主持大局。”


    二老爺與小國公還關押在府衙,眼下整個府裏群龍無首。


    二小姐眼圈紅潤,形容枯槁,聞言冷冷地看著這個妹妹:


    “你開心了?你不是一直恨他嗎,不喜歡這個家嗎,眼下如你的意了。”


    吳清妍沉默不語。


    二小姐見狀,愈發怒了,刺激道:“你不是要走嗎,還留著做什麽?不怕房塌了,把你牽累埋了?”


    吳清妍說:“我會走的,但他們需要你。”


    說完,她轉身離去,走過壓抑的院子,回到了自己的那座小樓。


    推開窗子,踩著凳子上了桌,然後坐在陽光灑落的桌子上,眯著眼睛,望著一叢叢墨竹,等待著什麽。


    “撲棱棱。”忽而,一隻貓頭鷹飛來,很是疲倦的樣子。


    “師父,”吳清妍叫了一聲,說:“這件事和你有關對吧。”


    貓頭鷹沉默了下,說:“恩。”


    吳清妍說:“能給我講講嗎?”


    “好。”


    ……


    ……


    一轉眼,齊平已經在杏花鎮住了好些天,身上的傷勢在青丹殘餘藥力下,慢慢愈合,已經可以下床了。


    同時,他對周遭的情況也有了基本的了解。


    比如,薛青牛是個有點莽撞,脾氣暴躁,但很好糊弄渾小子,比如,蓮蓉搬來這邊也才兩個月,性格很好,深受百姓喜歡,比如……這個姑娘是個修行者。


    確認這一點並不很難,即便沒有開靈符,但許是因為神魂已經開始蛻變,即將跨入神通的門檻,開始變得格外敏銳。


    某個深夜,當齊平吐納冥想時,發現天地元氣也在朝著隔壁匯聚。


    於是,他便明白了。


    齊平沒有揭穿,隻是愈發好奇,至於緊張,倒是沒有的,不隻是因為在感應中,蓮蓉隻是個引氣境,而且,最多隻是二重。


    更因為,他距離神通真的很近了。


    氣海內的真元充盈且膨脹著,好似成了個漩渦,伴隨傷勢的愈合,齊平能清楚地察覺到,自己在經曆某種蛻變。


    至於消息,無疑是閉塞的,桃花鎮對府城發生的事一無所知,這讓他無法確定外界的情況。


    “那就再等等,穩妥一些。”他想著。


    ……


    這個年代,人們的生活節奏是很慢的,大城市如此,小地方更不用說。


    對於桃花鎮上的民眾而言,春去秋來,總歸沒有什麽不同,於是,鎮上出現任何新鮮事,都會被反複地講述,談論。


    對此最為熱衷的,自然還是女人們。


    洗衣婦們聚集在鎮子裏的小河旁時,會長久地談論起八卦,最近出現在她們話題中心的,毫不意外是蓉姑娘撿到的那個男子。


    年紀也不很大,隻是氣質卻有股子沉穩,不似小地方人,聽說是外頭走南闖北的客商,遭了山賊落難至此。


    最傳奇的是,被救下第一天,便將脾氣暴躁的青牛收成了小跟班。


    之後的一些日子裏,鎮民們時常看到那名喚作“向園”的男子,領著青牛在街上走,還會在清早時候,在河邊做一些奇怪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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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這樣,這樣。”


    一名女子捶打著衣服,說的興起,丟下木槌,做了個手臂開合,彎腰的動作:


    “叫什麽,廣播體操。”


    “怪名字,聽不懂的。”其餘婦人們笑了起來。


    然後又聊起了齊平午後閑坐時,講的一些很有趣的江湖故事,喬峰,段譽,虛竹什麽的……大家都沒聽過。


    隻是覺得,也許是大城市裏的故事,真好聽。


    當然,更吸引人的,還是齊平展現出的氣度,畢竟是大風大浪走過來,雖進行了掩飾,扮豬什麽的,但舉手投足,氣質還是不大一樣。


    這對小地方的人來說,簡直是降維打擊。


    洗衣婦們,心中自然是喜歡的,表現出來,便是齊平特別有女人緣……但也隻局限於心中。


    且不說大多已婚嫁了,便是這個時代的風氣,也沒法讓人大膽地表露些什麽。


    說到後頭,一人歎息:“我倒覺得,他與蓉姑娘很般配呢。”


    於是,又是一陣哄笑,突然有人扭頭說:“蓉姑娘,是也不是?”


    婦人們扭頭望去,洗衣服是在鎮子裏的堤壩上,身後便是古色古香的巷子,周圍支著小攤,雨棚什麽的。


    並不是偏僻的地方。


    巷子裏,穿著粗布羅裙,氣質溫婉,眼波柔和的蓮蓉買好了菜,正坐在崔大娘的攤旁說著話,聞言扭頭望來,茫然的樣子:


    “什麽是不是?”


    一名婦人說:“她們說你跟向公子好上了。”


    哄笑聲再起,蓮蓉愣了下,然後無奈苦笑。


    若是尋常的女子,這時候要麽羞怯、惱火,解釋什麽或者跑掉,但於她而言,倒是平靜居多。


    至於好上了……當然是無稽之談,可有沒有好感?應該還是有的,但隻限於朋友關係,至於別的什麽……


    彼此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沒必要想那些。


    自己的世界腥風血雨,何必將無辜的人卷進來呢,也許“向園”的經曆在這些鎮民眼中,便已經是驚險刺激。


    行商,山匪,武功,江湖什麽的……但在她看來,還是幼稚了太多。


    普通人、凡俗武人的江湖、以及修行者,是涇渭分明的世界。


    蓉姑娘將飄散的思緒收回,自嘲一笑,自己怎麽當真在想這些。


    “向公子來了。”這時候,有人說。


    隻見沿河的街道上,齊平穿著件同樣樸素的袍子,慢跑過來,人們對這一幕,已經司空見慣。


    齊平笑著打過招呼。


    蓉姑娘起身,微微蹙眉:“病人需要靜養。”


    齊平說道:“我感覺快好了,已經不怎麽痛了,傷口都結痂了。”


    頓了頓,他忽然攤開手掌:“喏,送你的。”


    掌心竟然是一條紅豔豔的頭繩。


    蓉姑娘愣了下。


    齊平解釋說:“看你頭繩舊了,方才在茶館裏說了陣書,賺錢買的。這些天一直花你的錢,蠻不好意思的。”


    他是確實有點慚愧,關鍵身上僅有的兩件法器,也不能賣掉換錢。


    一直吃軟飯挺難受的,覺得應該表示下謝意。


    蓉姑娘抿了下嘴唇,接了過來:“回家吧,還得回去做飯。”


    “恩。”


    兩人並肩離開了,崔大娘羨慕地嘖嘖一聲,洗衣婦人們也都露出過來人的神態。


    “年輕真好啊。”


    “我家那口子,多久沒送我東西了。”有人歎息。


    正閑聊著,一名婦人突然看到薛青牛悶頭悶腦走過來,嘀咕著什麽,不禁笑道:


    “青牛,想啥呢?”


    腦子不大靈光的樸實少年抬頭,說道:


    “鎮子裏來了幾個麵生的人,拿著一張好漂亮的姑娘畫像,到處打聽,問有沒有人見過畫上的女醫師,十裏八鄉哪有女醫師啊,蓉姐姐倒是會用藥,但也不是醫師啊,長得也不一樣。”


    婦人們愣了下,也是一頭霧水。


    ……


    杏花鎮外,幾名短打扮的盜匪結伴奔行,很快出了鎮子,來到了一個茶棚處。


    一名灰袍武師坐在棚下,身旁站著賠笑的匪首,正閉目養神。


    “大當家的,我們問到消息了。”幾名盜匪大呼小叫地說。


    匪首大怒,訓斥道:“喊什麽喊,問到什麽了,快說。”


    “是。”後者忙道:“鎮裏兩個多月前來了個女的,好像會醫術,但模樣和畫像上不一樣……”


    灰袍武師本來沒怎麽在意,但聽到一半,便睜開了雙眼,目光炯炯的樣子:


    “兩個多月?”


    後者點頭,隻是畢竟隻是山匪,沒讀過書,素質堪憂,更沒受過專業訓練,隻問了個大概就回來了,灰袍武師仔細追問幾句,就說不出了。


    這也是這個時代大部分人的樣子。


    匪首氣的踹了過去:“問啥都不知道,打探了個啥,重新去問!問明白了再回來!”


    “是。”幾個土匪屁滾交流。


    “等等!”灰袍武師突然抬手,製止了他們:“不用問了,以免一群廢物打草驚蛇。”


    匪首忙稱是,旋即道:“這位大人,那女子模樣不一樣的話,應該不是吧。”


    灰袍武師冷笑:


    “你懂什麽,暗青子精通醫術,易容於她而言,並非難事,一路追過來,其他地方都沒消息,恐怕就在這了。你親自帶人去盯著,不要靠近,那女人殺你易如反掌,我都要小心應對。”


    “那怎麽抓?”匪首有點慌。


    灰袍武師從懷中取出一枚葉子模樣的東西,說道:


    “那不是你要關心的事。”


    ……


    杏花鎮往西,乃是東林縣城。


    作為南方小城,比之河宴要大了不少,然而今日,城中卻來了一群不速之客。


    一群自府城而來的官兵入城後,徑直紮進縣衙內,為首的一個,竟是一名身穿錦衣魚服的武官。


    “裴校尉,午時快到了,本官已於城內備下酒席,還請賞光。”


    東林知縣是個肥胖的讀書人,一臉的腐敗氣,坐在主位上,對旁邊的錦衣校尉說。


    唇紅齒白,麵容俊朗的裴少卿淡淡道:“我等此番有命在身,知縣大人莫要破費了。”


    東林知縣擔保道:


    “裴校尉且放心,本官已命下頭胥吏去打探,如有消息,定會匯報。”


    裴少卿沒心思與之應酬,沒精打采地應付著。


    這些日子,越州城附近已經打探遍了,仍無音訊,隻好擴大搜尋範圍,留下餘慶等人駐守府衙,他與老胡等人,分頭帶兵一個個縣城打探。


    這時候,外頭有小吏奔來,手中捧著幾張紙:


    “縣尊大人,這是打探到的,近來縣內外來可疑人員的名錄。”


    裴少卿精神一震,伸手接過,開始翻看起來。


    竟然還不少,隻是都寫的簡略,他需要按照可疑程度,從上至下排列,然後帶人去一個個找。


    在這個信息閉塞,交通方式落後的年代裏,是極累的笨辦法。


    然而,就當他翻到某一頁時,突然愣了下:“向園?雍州向家莊主第三子?”


    他腦海中,陡然閃過當初,在京都與齊平一起巡查外城時,遭遇的一件事。


    向家車隊被攔截,齊平出手解決,後來還在酒樓裏見了麵,故而,他是知道向家人的。


    神特麽向園,第三子……那不是個小姑娘嗎?沒記錯的話,叫向小園……裴少卿又驚喜又無語。


    如何還不知道,這肯定是齊平偽裝的身份?


    他騰地站起身,整個人疲憊一掃而去:


    “杏花鎮……還請知縣大人派一名向導,我要去確認一下。”


    他沒說的太死。


    莫非是找到了……東林知縣愣了下,他其實不大清楚內情,說道:


    “時辰不早了,中午的宴席……”


    裴少卿道:“不吃了,我這就過去。”


    從縣衙趕去鎮子,路途可不近,騎馬也要好幾個時辰了。


    ……


    下午,吃過午飯後,齊平主動洗刷碗筷,蓉姑娘將曬幹的藥材放在竹簍裏,出門賣去藥鋪。


    日子尋尋常常。


    “吱呀。”忽而,房門被推開,齊平係著圍裙,攥著盤子,笑道:


    “怎麽回來這麽快?藥鋪沒開門?”


    蓉姑娘關上房門,後背靠著,竹簍壓得有些扁,神情沒了往日的淡雅平靜:


    “你說你傷勢快好了。”


    “是啊,怎麽了?”齊平笑問。


    穿著素色羅裙,模樣庸常的蓉姑娘沉默了下,冷淡地說:“那你也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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