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不甘大約持續了小半個時辰, 山崖上罡風猛烈,公儀林覺得自己的五官就要被風吹成傳說中刀刻般深邃的輪廓, 眼見如何呼喊也無濟於事, 他垂著頭像是隻都敗的公雞顫顫巍巍地走到隔壁。


    沒有了竹簡,公儀林猶豫了下,邁開腿,發現並無光幕阻擋, 深吸一口氣, 大步踏入。


    明亮,幹淨, 走在濕冷的山洞卻像沐浴在陽光下, 和方才一片黑暗的洞窟完全是兩個世界。


    “修的道不同,傳承不同,所以給人的感覺也不同麽?”前方的有一張木桌, 上麵保持著一場尚未結束的棋局,公儀林走過去, 低頭研究起來。


    “看出了什麽?”他的對麵驀地出現一人, 公儀林驚得後退一步, 十幾息後, 心情平靜下來,方才仔細觀察突然出現的陌生人:中年人,平凡無奇的外表, 粗布麻衣, 臉色和善, 任誰看都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樣。


    公儀林不由皺眉,這長相,也太有欺騙力了,情不自禁地想讓人放下戒備,哪怕是在廝殺中,你都不會將這樣一副相貌平平的人放在心上,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彈指之間就能要了一個強大修士的性命。


    “看出了什麽?”那人重新問了遍,似乎耐性極好。


    公儀林垂眸看著桌上的棋局,黑子一腔孤勇,白子幾乎被打得節節敗退,但那隻是表象,從大局來看,最後白子獲勝的可能性卻比黑子大,將局勢收歸眼底,他想也不想開口道:“棋子是用星楠木做的,價值連城。”


    星楠木價值千金,走的時候要是能悄悄揣兩顆放兜裏,那就發了!


    那平淡的眉峰顯然抽搐了一下,等了上萬年才等到有可能獲得自己傳承的人,中年男子違心道:“不被表象迷惑,這很好。”


    公儀林,“不想誇我可以不用勉強的,你剛剛的表情就跟吞了蒼蠅一樣。”


    中年男子卻並沒有生氣,他的目光全在棋盤上,“你的確有幾分本事。”


    公儀林笑容剛剛露出,就聽對方道:“哪怕是我活著的時候,也沒有遇到能讓我直接想要一袖子揮飛的人,你是第一個。”說罷,抬起頭,施舍給公儀林一個目光,“估計也是最後一個。”


    這是自他們之間第一次對視交流,那雙清潭般平靜的目光下仿佛掩藏著驚濤駭浪,讓人望之生畏。


    公儀林不由放正心態,這樣的人,是絕不可能被他的三言兩語糊弄過去的。


    “你進行的是佛道傳承考驗,”中年男子視線重新回到棋局上,他的眼神注視在白子上,似乎已經想好了下一步該如何走,卻遲遲沒有行動,他開口,平靜的語氣帶著些其他東西,“雖然不清楚在小世界裏發生了什麽,但答案必定不是你自己想出的。”


    公儀林不答反問,“何以見得?”


    在不知道深淺的人麵前,撒謊本身就是不明智的,以退為進不失為一種良好的應對方式。


    “你太年輕了。”中年男子輕聲道,似乎是在回想自己過去的光陰,語氣中無端帶著股蕭索,“不可能有這種感悟。”


    公儀林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您謬讚了。”


    中年男子一怔,“不是再誇你。”


    公儀林衝他神秘一笑,“我懂的。”說著做出一副我很懂但我不說的樣子。


    中年男子忍住想要扶額的衝動,“禪意,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很少有人真正領會,就算能夠有所感悟,也不是你這個年紀能夠做到的。”


    公儀林似有所思,觀中年男子麵色,想從中推測一二,結果令他有些失望,什麽也沒看出。


    “你要去舉報我?”公儀林試探道。


    “舉報?”重複了一遍這個有些幼稚的詞語,中年男子搖頭,“所謂的傳承考驗原本就是沒準備讓人能過的,你有辦法通過是你的本事,我不會多說。”


    公儀林敏銳地捕捉到他話裏的信息,“你是說設置傳承考驗的人本身沒有想讓人拿走傳承?”


    “千萬年前,不死聖族一位絕世至尊橫空出世,他酷愛收集各式各樣的武學功法,卻不是拿給自己用,當然他本人已經足夠的強大,估計很多所謂的傳世功法也是瞧不上眼,”中年男子緩緩道:“好在殺人越貨的勾當他不屑為之,否則對天下都是大禍,這位至尊為遭宗門,仇家追殺的修士提供庇護,前提是這些被他救過的人發天地誓言,死後要將傳承留在不死聖族。”


    公儀林眼中閃過一抹了然,“難怪,不死聖族近乎包含萬家傳承。”


    “這位絕世至尊除了愛收集傳承,還有一個癖好,便是整蠱,最喜歡扮豬吃老虎,讓別人在洋洋得意時粉身碎骨,最後設立傳承考驗時,也是根據來人的年齡,修為,性格等分出不同的檔次,看上去是考驗,實則是死局。就拿你來說,性格狡猾,不拘一格,你這樣的人,怎麽可能理解佛的神通,而對你的考驗,恰恰就是佛道。”


    “這位絕世至尊現在還活著麽?”


    “不清楚,”中年男子道:“有人說他被人斬殺,也有人說他踏破虛空,已經去了另一番天地,我死的時候,他已經消失很久。”


    想起之前參與的佛道傳承考核,公儀林心有餘悸,“好在我是另有一手,否則花樣年華葬於這不死聖地,豈不是死不瞑目?”


    中年男子失笑,“是無絕對,考驗也不完全是死局,至少我就曾見過有一人成功。”


    聞言公儀林就差沒昂首挺胸驕傲自得的來上一句,“那是我大師兄,當然厲害。”話到嘴邊,他還是忍住了。


    “大約在一千年前,”中年男子眼中帶著一絲追憶,“有一個少年來闖關,闖的還是最難的道法,第一次他失敗了,當時傳承守護者實在覺得可惜,畢竟那位年輕人的資質就是億萬年也難出一個,便多給了他一次機會。”話到這裏,一聲歎息從他嘴邊溢出,“第二次,他果然成功了。那樣驚才絕豔的一個人,又有了道法傳承,想必現在已經是一方之雄。”


    “他死了。”


    “你說什麽?”中年男子猛地抬起頭,語氣帶著濃厚的詫異。


    “他死了。”公儀林看著他一字一頓道:“相傳他獲得不死聖族傳承後變得六親不認,魔性大發,最後被數位超級宗派的掌門聯手滅殺。”


    “笑話!”中年男子一聲厲喝,“道法傳承蘊含無窮奧妙,他拿走隻會讓他對大道產生共鳴,魔性大發這種荒謬的結論是哪個蠢貨得出的?”


    “的確可笑,”公儀林神情平靜,“但結果就是他死了,幾大超級宗派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近千年也沒有完全恢複。”


    中年男子眼神如鷹,牢牢鎖定公儀林,逼問道:“你和那個少年是什麽關係?”


    雖然剛才對方有意用和緩的語氣來說話,但中年男子有近萬載閱曆,如何聽不出其中含著透骨的仇恨。


    公儀林並沒有屈服在這股淩厲的視線下,反倒越發的平靜,“我和他是什麽關係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什麽身份?”


    “你的身份?”中年男子接過話茬。


    公儀林嘴角勾了勾,一字一句道:“討債人。”


    欠了他師兄賬的人,欠錢還錢,欠了命,就血債血償。


    氣氛格外僵硬,兩人修為相差一個天地,卻好似形成一股無聲的對峙。


    良久,中年男子重新恢複平靜的麵容,卻是開口說向截然不同的話題,“昔年我縱橫天下,靠的並不是多麽高深的修為,那個時代是何其的波瀾壯闊,半步真仙以下皆是螻蟻。”


    饒是公儀林心智再堅,也聽得心中一動,半步真仙在現在的大陸足以稱王稱霸,而在萬年前,竟然隻是能立足的門檻。


    “當時我雖然修為一般,但卻有一門功法,能積攢氣運。”


    “積攢氣運,世間竟還有這樣的功法?”


    氣運是什麽,看不見摸不著,但誰都不能說氣運無用,說的直白點,有人天生背負無上氣運,掉落懸崖不死還能有奇遇,與人爭鬥總能在關鍵時刻突破,而沒有氣運的,就算餓了找點野果子充饑都能被毒得半身不遂。


    公儀林想著眼前不由一亮,要是他能學會這門心法,對他大有助益。


    “先別高興的太早,”中年男子道:“我這門功法特殊之處在於不可言傳。”


    公儀林抱胸,“難道你要身教?”


    中年男子:……


    “咳咳,”公儀林咳嗽幾聲,“我這不是防狼於未然麽?”


    “聽著,我這門功法……”


    公儀林,“等等,你不先考核考核我的資質?”


    莫非他是天縱奇才,一下就擊中了對方的愛才之心。


    “你的資質?”中年男人看了眼他的根骨,表情帶著明顯的嫌棄,“這裏的傳承考驗幾乎沒有人過,好不容易能出現一個,我已經沒有耐心再等下去了。”


    公儀林皺眉,“但一旦完成傳承,你也將徹底消逝在天地間。”


    “我已經死了,”中年男子道:“留下的不過是一縷元神,徹底消散對我來說隻會是種解脫,我的親人,朋友,他們早就不在這世間,再留下來,隻會徒增傷悲。”


    公儀林倒是能明白他的想法,要是有一天他的師父師兄們全都不在了,這個世界於他而言,也就沒有什麽留念的必要。


    “這部功法名喚《浮屠訣》,我隻為你演示一遍,能領會多少就看你的悟性了。”


    聞言公儀林不知從哪掏出一根長相奇特的筆,“正所謂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容我做個筆記。”


    中年男子搖搖頭,隻見他盤腿而坐,很快進入一股奇妙的狀態,在他的周圍,出現一個巨大的漩渦,與此同時,公儀林的腦海中響起一道威嚴的聲音:“大道初成,五運六氣,五行恭順者如意……”


    隨著聲音響起,公儀林忍不住學著中年男子的樣子盤膝,按照腦海裏指引他的聲音動作,待到心海徹底沉淪如一。不知過了多久,一股奇怪的氣息湧入他的身體,刹那間通體順暢,身體似乎變成一個奇妙的載體,等待天地間的靈氣澆灌。


    中年男子睜開眼,目光中露出一絲滿意,“要將你的身體變為容器,吸收氣運,你現在的狀態充其量是一個漏鬥,再多的氣運湧入你的身體也隻是暴殄天物。”


    “容器?”公儀林似乎摸到一點門道,卻又不能完全跨入門檻,偏偏他能感覺到好不容易吸收到體內的東西又慢慢散出,忍不住調轉渾身元力,企圖強行留住這股氣息。


    “《浮屠訣》我修煉三十載方才小成,豈是你這個小輩一朝一夕所能完成。”


    公儀林聽罷渾身一緊,隨即放鬆,平息靜氣,“是我魔怔了。”


    “明白就好。”中年男子的維持著盤膝的姿勢,身子忽地一下就這麽平平飄了過來,宛若乘著一朵雲彩,食指輕輕一點公儀林的眉心,全部的功法綱要瞬間出現在後者的腦海,“每日領會這套心法,必能有所得。”


    言語間,他的身子近乎半透明,漸漸的,如同一張薄薄的紙張,就在他即將完全散去前,最後深深看了一眼公儀林,送出四個字,“好自為之。”


    公儀林抿了抿嘴唇,似乎做了一番掙紮,“若有一天我舉世皆敵,必將在那之前為這門功法找到新的傳承人。”


    中年男子難得露出一抹發自真心的笑容,“你有這份心,自然好。”


    最後一個字說完,他的身形徹底消散在這天地之間。


    公儀林看著他消逝的地方,忍不住心中微微一歎,天道至公,凡人死了還有黃土一把,而修士,任你生前如何驚豔,死的時候卻是連最後一股氣息都散化不見。


    雖說尚未完全消化這份功法,但公儀林的氣質較之前已經有了一個質的飛升,現在的公儀林,周遭宛若縈繞著一團春風,叫人心曠神怡,情不自禁想要打交道。


    等他維持這幅道貌岸然的模樣往洞窟下方飛去,特意負手而立,做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


    沒有預想中歡呼的場景,公儀林鼻尖動了動,看了眼下方,頓時加快飛劍運行速度,從天而降,怒喝道:“你們竟然背著我涮火鍋!”


    隻見他大步上前,指著仙傀和鯤鵬,“他們倆也就算了,你倆一傀儡一大鳥,瞎湊什麽熱鬧。”


    仙傀,“我不吃,隻是負責燒火。”


    鯤鵬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特別高冷。


    最終還是邊飛塵在一旁涼颼颼飄了一句,“你都去了一天一夜,我們總不能一直幹等著。”


    一天一夜?


    公儀林一怔,他隻是在上麵嚎了幾嗓子,練了會兒功法,竟然時間已經過去這麽久。他搖搖頭,看著麵前的景象佯怒道:“你們竟然連碗筷也有儲備。”


    幾道視線匯集在邊飛塵身上,後者神色坦然,“裏麵還有多餘的鐵鍋和碗筷,你要可以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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