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紀清澤說起自己家中的事,又或是說起高軒辰“死去”的那一年裏的事,高軒辰便會覺得無比心疼。他摟著紀清澤,撫摸紀清澤的後頸:“我在這裏。後來呢?”


    紀清澤乖順地垂下眼,停頓了一會兒才道:“遊龍劍法分為三層境界,第一層是‘潛龍’,練的是對兵器的手感和一些基礎劍式,是‘遊龍劍法’的骨;第二層是‘騰龍’,招式全部學會,劍法初成,然而還沒有達到人劍合一的境界,是‘遊龍劍法’的肉;第三層‘遊龍’,是對內功心法更進一步的掌握,達到此重境界,才能做到人劍合一,劈山分海,這是‘遊龍劍法’的皮。在去天下論武堂之前,我隻學到了潛龍。”


    上天下論武堂的時候,紀清澤才十歲出頭。這倒也不能說紀百武藏私,十來歲的孩子最重要的便是打好基礎。基礎練好了,上天下論武堂才不會鬧出邯鄲學步的笑話來。


    “等到我離開天下論武堂,重回蘇州家中,才向父親討要劍譜。半年修得‘騰龍’,便又修行‘遊龍’。”


    高軒辰驚訝道:“半年?”


    紀清澤頷首。


    這天下武學,不獨獨“遊龍劍法”,任何一門功夫,大抵都可以分為“骨”、“肉”、“皮”這三個階段。基礎招式是一門武學的骨,將招式連接在一起是肉,而最後能將這門功夫發揮出來、並且展現它的功力,那就是皮。


    練習基礎、搭建骨架,這絕不是幾年能夠做成的事,往往用上一輩子,到了老時,還能將骨架修修補補、正一正型。然而沒有人會一輩子隻練基礎,往往入門三五年後,骨架搭出了一個雛形,便開始塑造肉身,在塑造的過程中不斷修補骨型。至於那最後一層皮,說容易也容易,說不容易也不容易,若沒有最後那層皮,骨肉搭得再漂亮,也缺了些什麽;而一旦急著把皮蒙上了,也就成了一塊遮羞布,裏麵的骨肉出了什麽問題,再難發現更改。


    骨架搭得越結實,塑造肉身的時候便越事半功倍。這尋常人若是天分高、練得快,兩三年之後,便可試著向第三層境界進發。若天分差一些的,花上五年十年,也可慢慢進步。想當初紀百武是在娶了俞若男之後,三十出頭的時候才練成遊龍劍法。而紀清澤用了半年修得騰龍,今年剛剛二十,就已在遊龍劍法上有所小成……


    連高軒辰都不由驚歎道:“清澤,你可真是個天才!”


    紀清澤卻道:“是我太心急了。”


    修煉是一回事,真正達到一層境界,又是另外一回事。有些人塑造的骨肉皮,幹淨利落,結實漂亮;有些人塑造的,卻是一個繡花架子,看起來似乎想那麽回事,實則一碰就散。若是急功近利,骨架尚未搭好,便急匆匆塑造皮肉,倒也不是不行,隻是難免要走些彎路。紀清澤說他自己心急,或許確實急了些,可看他劍法招式,足見他那半年已經小有所成,稱得上一聲天縱奇才。隻是在修行內功心法的時候出了些岔子,才致使有走火入魔的風險。


    紀清澤又道:“當我發現我愈是練功,心口便愈痛的時候,我便知道出了問題。我……家裏的人……我懷疑過的,可一來,那時候我自己急功近利,很有可能,是我練功的方法出了問題;二來,即便真的是他們……我找不到什麽證據;三來,那時我萬念俱灰,無心刨根究底。”


    高軒辰伊始極為氣憤,心裏已經認定了是紀百武有意謀害紀清澤,怨紀清澤太容易受人欺負,受了這樣的苦,竟然沒有剮了那對混賬長輩。可聽了紀清澤這番話,他卻多少理解了幾分紀清澤的無奈。


    能在半年之內掌握“騰龍”,想必紀清澤是日也練,夜也練,將自己逼到了極限,這樣本就容易出問題,他懷疑是自己出錯,也不無道理;再則,有些事情,他不能查也好,不願查也好,他又能怎麽辦呢?且不說一切隻是猜測,便有切實的證據,以他的性子,也做不出弑父殺母的事來。最後,他隻能選擇了遠離,再也不願回到那處去。


    道理是這樣,可高軒辰依然咽不下這口氣。他道:“就算是你自己練岔了,那也說明,你學武的時候,你爹什麽都不教你,根本就不管你的死活!”莫說親生父子,便是師徒,為師的也要手把手教著練功。劍譜和心法秘笈上所寫的東西,難免有所缺漏,無人指點,自行照譜修行,出錯也是常事。


    紀清澤垂眼,竟然很平靜:“是啊。”


    高軒辰狠狠蹙眉。


    反倒是紀清澤抬手摁了摁他的眉心,安慰道:“我也不在乎了。隻做他們是陌生人,往後井水不犯河水。”


    他這個樣子,好像真的完全放下了。然而高軒辰或許可以容忍別人欺負自己,卻決不能容忍別人欺負紀清澤。他當著紀清澤的麵再怎麽罵紀百武這個混賬,除了惹得紀清澤不快,並無他用。於是他便住了嘴,心裏默默想著,必要將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來。


    天色已晚,兩人便歇下睡了。


    半夜,高軒辰正睡得迷迷糊糊,身邊突然猛地震了一下,將他驚醒。


    高軒辰睜開眼,隻見紀清澤坐了起來,大口大口喘著氣。高軒辰忙去拍他的背,卻摸到了一手冷汗。


    “你做噩夢了?”


    紀清澤複又躺了回去:“……嗯。”


    高軒辰問道:“什麽樣的夢?”


    紀清澤過了一會兒才答道:“你我被人追殺。”


    高軒辰沉默片刻,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摸了摸紀清澤的頭發,道:“睡吧。”


    紀清澤翻個身來麵對著他。高軒辰將手臂從他脖頸下麵伸過去,又將一條腿也壓到他的身上。紀清澤被他摟得嚴嚴實實的,心中安寧,方才殘餘的夢魘也就消退了。


    兩人就這樣摟著,再度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杜儀便來給紀清澤治療。


    他帶了一套銀針來為紀清澤針灸,並讓紀清澤配合他施針運功。不多時,紀清澤便已疼得冷汗涔涔。這筋脈淤塞,平日裏隻是隱隱作痛。可天長日久,慢慢積累,待有朝一日氣血無路可走,便會有性命之憂。如今杜儀為他強行打通筋脈,自然十分痛苦,但捱過去了,才能沒有後顧之憂。


    施針完畢之後,紀清澤整個人如同水中撈出來的一般,幾近虛脫。


    杜儀道:“你好好歇著吧,往後還要施針七天。待你好些了,我們再趕路也不遲。”


    高軒辰和杜儀一起出門去吃早點,走到樓下,杜儀停住了腳步。


    杜儀道:“這南龍紀家的事情我從前聽說過一些。小教主,你是否懷疑是他家人從中作梗害他?”


    高軒辰點頭。


    杜儀道:“或許真是如此。我觀察他的傷情,若是他自己練功的方法出錯,筋脈淤塞應當集中在一處才是,然而他身上多處淤塞,極有可能是他所練的內功心法本來就有問題。”


    頓了頓。又道:“不過……我也不能確定就是了。這虎毒尚且不食子,紀百武那個人……”


    高軒辰臉色十分難看。


    兩人又走了幾步,杜儀道:“不過要真是他家人作梗害他,何不趁他年幼時就下手?他母親死得早,早早把他除了沒人知道。何必等到現在?唉,這也真是奇怪了。”


    高軒辰道:“恐怕是不敢得罪青竹門。紀百武續弦以後,清澤的舅舅專程去蘇州住了一年,後來也年年去蘇州看他,還時常把清澤接過去住。有青竹門這樣護著,紀家沒有下手的機會。”


    杜儀聳了聳肩。


    兩人到了大堂裏,叫了一些吃食。高軒辰正打算帶早飯上樓去找紀清澤,忽聽外麵店小二道:“給你給你,吃飽了趕緊走,別擋在店門口!”


    回頭一看,原來是外麵的乞丐等著討要吃食。


    這樣的事情哪裏都有,到了飯點,一些乞丐便在酒館門口守著,等店小二把其他客人用剩下的吃食打發他們。


    高軒辰不以為意地看了一眼,正打算上樓,卻如同被雷劈了一樣,猛地回頭,再盯著那乞丐看。


    那小乞丐十歲出頭的模樣,身形瘦弱,瘸了一條腿,渾身髒兮兮的。他討到了食物,堆著滿臉的笑,點頭哈腰,正準備離開,察覺到炙熱的目光,也往店裏看了一眼。


    四目相對,那小乞丐也愣住了。


    下一刻,那小乞丐拖著那條瘸腿,轉身就跑,竟然跑得飛快。


    高軒辰如鷹隼般飛撲出去,一把扭住他的肩膀,將他按倒在地,寒聲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那小乞丐並無功夫,掙紮了幾下,慘叫道:“英雄饒命!別殺我!我也是受人指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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