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原是戎狄遊牧地區,成王封同母弟叔虞為唐侯,在唐國內“疆以戎索”(左傳定公四年),就是說,按照戎狄生活慣例,分配牧地,不像魯衛農業地區按周法分配耕地。叔虞子燮父改國號為晉。


    ——範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一編


    陳陣拿出家裏最後兩根肉條,再加了一些羊油,給小狼煮了一鍋稠肉粥。小狼食量越來越大,滿滿一盆肉粥還不能把它喂飽。陳陣歎了口氣,進包抓緊時間睡覺,爭取養足精神,準備應對這夜更危險的夜戰。到午後一點多鍾,他被一陣叫聲喊醒,急忙跑出了門。


    張繼原騎著一匹馱著東西的大馬,走到蒙古包門前空地,那匹馬前半身全是血,一驚一乍不肯靠近牛車。狗們一擁而上,把人馬圍住,猛搖尾巴。陳陣揉了揉還未睡醒的眼睛,嚇了一跳:張繼原的馬鞍上竟然馱著一匹受傷的馬駒子。他慌忙上前牽住馬籠頭,穩住大馬。馬駒子疼得抬頭掙紮,胸頸的幾個血洞仍在流血,染紅了馬鞍馬身。大馬驚恐地瞪大了眼,鼻孔噴著粗氣,一條前腿不停地打顫,另一條腿不時刨地跺蹄。張繼原坐在鞍後馬屁股上,下馬很困難,又怕血淋淋的馬駒摔落到馬蹄下,驚咋了坐騎。陳陣連忙騰出一隻手攥住了小馬駒的一條前腿,張繼原費力地把右腳退出馬蹬,小心下了馬,幾乎摔倒在地。


    兩人在大馬的兩側,抬起馬駒,輕輕放到地上。大馬急轉身,瞪大眼,哀哀地看著馬駒。小馬駒已經抬不起頭,睜大了美麗的黑眼睛,哀求地望著人,疼得噝噝地叫,前蹄撐地,但已經站不起來了。陳陣忙問:還有救嗎?張繼原說:巴圖已經看過傷口,他說肯定是沒救了。咱們好久沒吃肉了,趁它還活著,趕緊殺吧。沙茨楞剛給畢利格家也送去了一匹咬傷的馬駒。


    陳陣心裏格登一下。他給張繼原打了一盆水,讓他洗手,忙問:馬群又出事了?損失大不大?


    張繼原喪氣地說:別提了。昨天一晚上,我和巴圖的馬群就被狼吃了兩匹馬駒,咬傷一匹。沙茨楞那群馬更慘,這幾天,被狼一口氣掏了五六匹。別的馬群還不知道,損失肯定也不少。隊裏的頭頭都去了馬群。


    陳陣說:昨天夜裏,狼群圍著大隊營盤嗥了一夜。狼群都集中在我們這兒,怎麽又跑到馬群那兒去了呢?


    張繼原說:這就叫做群狼戰術,全麵出擊,四麵開花。聲東擊西,互相掩護,佯攻加主攻,能攻則攻,攻不動就牽製兵力,讓人顧頭顧不了尾,顧東顧不了西。狼群的這招要比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的戰術更厲害。張繼原洗完手又說:趕緊把馬駒殺了吧,等馬駒死了再殺,就放不出血,血淤在肉裏,肉就不好吃了。


    陳陣說:都說馬倌狼性最足,一點也不假。你現在有馬倌的派頭了,口氣越來越大,有點古代草原武士的凶殘勁兒了。陳陣把銅柄蒙古刀遞給張繼原:還是你下刀吧,殺這麽漂亮的小馬駒我下不了手。


    張繼原說:這馬駒是狼殺的,又不是人殺的,跟人性善惡沒關係……算了,我殺就我殺。說好了,我隻管殺,剩下剝皮開膛卸肉的活就全是你的了。陳陣一口答應。


    張繼原接過刀,踩住馬駒側胸,按住馬駒腦袋,又按照草原的傳統,讓馬駒的眼睛直對騰格裏。然後一刀戳進脖子,挑斷頸動脈。馬血已經噴不出來,但還能流淌。張繼原像看一隻被殺的羊一樣,看著馬駒掙紮斷氣。狗們都流著口水搖尾巴,小狗們擁上前去舔吃地上的馬血。小狼聞到了血腥味也早已竄出洞,衝拽鐵鏈,饞得狼眼射出凶光。


    張繼原說:前幾天我已經殺過一匹駒子,沒這匹個大肉足。我和幾個馬倌吃了兩頓馬駒肉餡包子,馬駒肉特嫩特香,夏天吃馬駒肉包子,草原牧民本是迫不得已。千百年下來,馬駒肉包子倒成了草原出名的美味佳肴了。張繼原洗淨了手,坐在木桶水車的車轅上,看陳陣剝馬皮。


    陳陣剝出了馬駒肥嫩的肉身,也樂了,說:這馬駒子個頭真不小,快頂上一隻大羯羊了。這一個月,我都快不知道肉味了。人還好說,小狼快讓我養成羊了,再不給它肉吃,它就要學羊叫了。


    張繼原說:這匹駒子是今年最早生下來的,爹媽個頭大,它的個頭當然也就大了。你們要是覺著好吃,過幾天我再給你們馱一匹回來。夏季是馬群的喪季,年年如此。這個季節,母馬正下駒子,狼群最容易得手的就是馬駒。每個馬群,隔三差五就得讓狼掏吃一兩匹駒子,真是防不勝防。這會兒,馬群的產期剛過,每群馬差不多都新添了一百四五十匹駒子。額侖草好,母馬奶水足,馬駒長得快,一個個又調皮好動,兒馬子和母馬真管不過來。


    陳陣把馬駒的頭、胸、頸這些被狼咬過的部分用斧子剁下來,又放到砧板上剁成小塊。六條狗早已把陳陣和馬駒圍得水泄不通,五條狗尾搖得像秋風中的蘆花,隻有二郎的長尾像軍刀一樣伸得筆直,一動不動地看著陳陣怎樣分肉。多日不知新鮮肉味的小狼聞到了血腥,急得團團轉,急出了“慌慌、嘩嘩”的狗叫聲。


    肉和骨頭分好了,仍是三大份三小份。陳陣將半個馬頭和半個脖子遞給二郎,它搖搖尾巴,叼住肉食就跑到牛車底下的陰涼處享用去了。黃黃伊勒和三條小狗也分到了自己的那份,各自跑到牛車和蒙古包的陰涼處。陳陣等狗們分散了,才把他挑出的馬駒胸肉和胸骨剁成小塊,放到小狼的食盆裏,足有大半盆,再把馬駒胸腔裏殘存的血澆在肉骨上。然後高喊:小狼,小狼,開飯嘍!向小狼走去。


    小狼的脖子早已練得脖皮厚韌,一見到帶血的鮮肉,就把自己勒得像牛拉水車爬坡一樣,勒出了小溪似的口水。陳陣將食盆飛快地推進狼圈,小狼像大野狼撲活馬駒一樣撲上馬駒肉,並向陳陣齜牙咆哮,趕他走。陳陣回到馬駒皮旁繼續剔骨卸肉,一邊用眼角掃視著小狼。小狼正狂吞海塞,並不時警覺地瞟著狗和人,身體彎成弓狀,隨時準備把食盆裏的鮮肉叼進自己的洞裏。


    陳陣問張繼原:牧民吃不吃馬駒的內髒?張繼原說:被狼咬傷的馬駒的內髒,牧民是不吃的。陳陣就先把馬駒的胃包大腸小腸掏出來,扔到爐灰堆旁邊,隨狗們去搶。然後從包裏拿出兩個空肉盆,把馬駒的心肝肺,腰子氣管盛了滿滿兩盆,放在包裏碗架下的陰涼處,留作下一頓的狼食和狗食。


    陳陣問:難道你們馬倌拿狼一點辦法都沒有?


    張繼原說:當了快兩年的馬倌,我覺得草原遊牧,最薄弱的環節就是馬群。一群馬四五百匹,隻配備兩個馬倌,現在加了一個知青也不夠,兩三個人黑白班輪流倒,一個人看馬群,哪能看得過來啊。


    陳陣問:那為什麽不給馬群多配備幾個馬倌?


    張繼原說:馬倌是草原上“飛行員”,屬於高難工種。培養一個合格馬倌不容易,要化很長時間。草原上誰也不敢讓不合格的馬倌放馬,弄不好一年就能損失半群。還有,馬倌太苦太累太擔風險。冬天夜裏的白毛風,零下0—40℃,圈馬常常要圈上一整夜,就是穿上三層皮袍,也可能凍僵凍掉腳趾頭。夏天的蚊子能把人和馬的血吸幹,好多馬倌往往幹上十年八年就幹不下去了,或者改行,或者受傷退役。咱們大隊的四個知青馬倌,不到兩年就隻剩下我一個了。草原上馬倌常常不夠用,哪還能給馬群多配備呢?馬群流動性太大,速度又快;馬群裏母馬小馬閹馬多,膽子小,容易驚群。馬倌在小包裏隻做一頓飯的工夫,馬群就可能跑沒影了。一丟馬群,往往就得找上好幾天,餓上好幾天。在這幾天裏,狼群就可以敞開追殺馬駒了。上次四組的馬倌馬失前蹄摔傷了頭,一群馬一夜之間就跑出了邊境。場部通過邊防站,花了十幾天才要回馬群。這十幾天裏馬群沒人管,損失就更大了。


    陳陣問:兩國關係那麽緊張,人家怎麽沒把馬扣下?


    張繼原說:那倒不會。兩國早就有協定,隻要邊防站報準馬群越境的時間、地點和數量,尤其是兒馬子的頭數和毛色,人家都會派人把馬群送過來的,咱們這邊也是一樣。可是馬群在途中,被狼咬死吃掉的,雙方的邊防站都不負責任。有一回,人家報了10多匹,可咱們派人找了兩天才找到90多匹。馬倌說,那些沒找到的,多半被狼吃掉了。


    陳陣抓住機會盯著問:我一直搞不明白,馬群為什麽經常會玩兒命的跑?


    張繼原說:原因多著呐。冬天太冷為了取暖,要跑;春天脫毛必須出汗,要跑;夏天躲蚊子,要頂風跑;秋天搶吃牛羊的好草場,要偷著跑。可最要命的是為了逃避狼群的追殺,一年四季都得玩命跑。馬群流動性大,留不住狗。一到夜裏,馬倌沒有狗群幫忙下夜,就一個人看管那麽膽小的馬群,哪能看得過來。要是到了沒有月亮的晚上,狼群常常偷襲馬群。如果狼不多,馬倌和兒馬子還能守住馬群,狼要多,馬群驚了群,兵敗如山倒,馬倌和兒馬子根本守不住。


    張繼原又接著說:現在我可知道成吉思汗的騎兵為什麽日行千裏那麽神速了。蒙古馬天天夜夜都被狼群逼著練速度、練長跑、練體力耐力。我在馬群裏常常看到馬與狼的殘酷生存競爭,太慘烈了。狼群黑夜追殺馬群,那叫狠,一路窮追猛打,高速飛奔,連續作戰,根本不讓馬群喘息。老馬、病馬、慢馬、小馬、馬駒和懷孕馬隻要一掉隊,馬上就被一群狼包圍咬死吃掉。你真是沒見過馬群逃命的慘樣,個個口吐白沫,全身汗透。有的馬把垂死掙紮的力氣都用光了,跑完了最後一步,一倒地就斷氣,活活跑死。那些跑得最快的馬,能喘一口氣,停一會兒,一低頭就拚命吃草,餓極了,什麽草都吃,連幹葦子都吃;渴極了,什麽水都喝,不管髒水臭水,滲入牛尿羊尿的水坑裏的水都喝下去。蒙古馬的體力耐力、消化力、抗病力、耐寒耐暑力,可數天下第一。可是隻有馬倌知道,蒙古馬的這種本事都是被草原狼群用速度和死亡強化訓練出來的……


    陳陣聽得入了迷。他把馬駒肉和手把肉骨頭塊端進包裏,又把馬駒皮攤在蒙古包頂上,說:你當了一年多的馬倌快成專家了,你說的這些東西太重要了。外麵熱,走,進包,你隻管講,剁餡擀皮的活我包了。兩人進包,陳陣動手剝蔥和麵剁餡炸花椒油,準備做牧民常吃的死麵肉餡包子。


    張繼原喝了一碗涼茶說:這些日子我這個馬倌一直在想馬的事。我想,是蒙古草原狼造就了世界上最能吃苦耐勞的蒙古馬,也造就了震撼世界的匈奴、突厥和蒙古的強悍騎兵。汗血馬、伊犁馬、阿拉伯馬、頓河馬等等都是世界名馬,可是,為什麽西域中亞騎兵、俄羅斯欽察騎兵、阿拉伯騎兵還有歐洲條頓騎士,都被蒙古騎兵打敗了呢?蒙古騎兵往西一直打到波蘭、匈牙利、奧地利、埃及的家門口。匈奴騎兵還橫掃整個歐洲,一直打到現在法國的奧爾良。世界上哪個國家和民族的戰馬,具有如此高強的體力和耐力?


    陳陣插話道:史書上說,古代的蒙古草原,人少馬多,出征的時候,一個騎兵帶四五匹、五六匹馬,倒換著騎,可日行千裏。所以,蒙古騎兵是原始的摩托化部隊,專打閃電戰。蒙古馬多,還可以用傷馬當軍糧,餓了吃馬肉,渴了喝馬血,連後勤都用不著了。


    張繼原笑著點頭:沒錯。記得你說過,從犬戎、匈奴、鮮卑、突厥,一直到現在的蒙古族,所有在蒙古草原上生活戰鬥過的草原民族,都懂得狼的奧秘和價值。這話,我越來越覺得有道理。蒙古草原狼給了草原人最強悍的戰鬥性格、最卓越的戰爭智慧和最出色的戰馬。這三項軍事優勢,就是蒙古草原人震撼世界的秘密和原因。


    陳陣一邊使勁和著麵,一邊說:善戰的蒙古戰馬出自蒙古狼的訓練,你的這個發現太重要了。我原以為狼圖騰解決了草原人勇猛強悍性格,以及軍事智慧的來源問題,沒想到,狼還是義務馴獸師,為馬背民族馴養了世界一流的戰馬。有了那麽厲害的蒙古戰馬,蒙古人性格和智慧因素就如虎添翼了。行啊,你當了一年多的馬倌真沒白當。


    張繼原笑道:那也是受了你這個“狼迷”的影響。你這兩年給我講了那麽多書上的曆史,我自然也得還給你一些活材料了。


    陳陣也笑了,說:這種交換合算合算!不過,還有一點我還沒弄清楚,狼群除了追殺馬和馬駒子以外,還用什麽手段來殺馬駒子?


    張繼原說:那手段就多了。馬群每次走到草高的或是地形複雜的地方,我就特緊張。狼會像壁虎似地貼著地匍匐爬行,還不用抬頭看,它用鼻子和耳朵就能知道獵物在什麽地方。母馬經常小聲叫喚馬駒子,狼就能憑著母馬的聲音判斷馬駒大致的方位,然後慢慢靠近。隻要兒馬子不在馬駒附近,狼就猛撲上去,一口咬斷馬駒喉嚨,再將馬駒拖到隱蔽處狼吞虎咽。如果讓母馬和兒馬子發現了,狼就急忙逃跑,馬群是帶不走死馬駒的,等馬群走了之後,狼再回來吃。有的特別狡猾的狼,還會哄騙馬駒子。一條狼發現了馬群邊上有一匹馬駒,但旁邊有母馬,這時狼就會匍匐過去,躲到附近的高草叢裏,然後仰麵朝天,把目標大的身體藏在草叢裏麵,再把目標小的四條爪子伸出草叢,輕輕搖晃。從遠處看那晃動的狼腿狼爪,像野兔的長耳朵,又像探頭探腦的大黃鼠或其他的小動物,反正不像狗和狼。小馬駒剛剛來到世上,好奇心特強,一見比自己小的活東西,就想跑過去看個究竟。母馬還沒有來得及攔住馬駒,狼就已經一口咬斷馬駒的喉嚨了。


    陳陣說:有時我真覺得狼不是動物,而是一種神怪。


    張繼原說:對對,就是神怪!你想,白天馬群散得很開,馬倌就是在馬群裏,也保不住哪兒會出問題。到了夜裏那狼就更加肆無忌憚了。能偷則偷,能搶就搶,偷搶都不成,就組織力量強攻。兒馬子們會把母馬馬駒子緊緊地圈在馬群當中,並在圈外狠刨狠咬圍狼。普通狼群很難衝垮十幾匹大兒馬子的聯合防衛,弄不好狼還會被兒馬子踢死咬傷。但是遇到惡劣天氣和大群餓瘋了的狼群,兒馬子們就擋不住了,這時候兩個馬倌都得上陣,人要是燈照槍打還擋不住,那狼群就會衝垮馬群,再追殺馬駒子。到夏天這時候,狼群裏的小狼都長起來了,狼群食量大增,狼抓不著黃羊旱獺,所以就開始主攻馬群裏的馬駒了。


    陳陣問:那馬群每年要損失多少馬駒子?


    張繼原略略想了想說:我和巴圖的這群馬,去年下了110多匹馬駒子。到今年夏天,隻剩下40多匹了,有70多匹馬駒被狼咬死或吃掉。年損失百分之六十,這在全大隊四個馬群裏還算是好的了。第四牧業組的馬群,去年下的馬駒子現在就剩下十幾匹了,一年損失了百分之八十多。我問過烏力吉,全牧場馬群每年馬駒的損失占多少比例,他說平均損失大約在百分之七十左右。


    陳陣吃了一驚,說:小馬駒的死亡率真是太高了,怪不得馬倌們都恨透了狼。


    張繼原說:這還沒完呢,小馬長到新二歲,還沒脫離危險期,仍是狼群攻擊的目標。馬駒要長到三歲以後,才勉強可以對付狼。可是遇到群狼餓狼,可能還是頂不住。你說我們馬倌有多難?像野人一樣拚死拚活幹上一年,隻能保下百分之三四十的馬駒子,要是稍稍馬虎一點,這一年就全白幹了。


    陳陣無語,開始動手擀包子皮兒。


    張繼原洗了手,幫陳陣包包子,一邊說:可是再苦再累,也不能沒有狼。巴圖說,要是沒有狼群,馬群的質量就會下降。沒有狼,馬就會變懶變胖,跑不動了。在世界上,蒙古馬本來就矮小,要是再沒了速度和耐力,蒙古馬就賣不出好價錢,軍隊騎兵部隊不敢用來當戰馬了。還有,要是沒有狼,馬群發展就太快。你想想,一群馬一年增加一百幾十匹馬駒,假如馬駒大部分都能活下來,一群馬一年就增加百分之二三十,再加上每年新增加的達到生育年齡的小母馬,馬駒增加的比例就更高了。這樣三四年下來,一群馬的數量就會翻一番。一般情況下,馬要長到四五歲才能賣,那麽大批四五歲以下的馬就隻能養著。而馬群是最毀草場的牲口,烏力吉說,除了黃鼠野兔,馬群是草場最大的破壞分子。蒙古馬食量大,一匹馬一年要吃掉幾十隻上百隻羊的草量。現在牧民都嫌馬群搶牛羊的草場,如果全場的馬群不加控製地敞開發展,那麽用不了多少年,牛羊就該沒草吃了,額侖草原就會逐漸沙化……


    陳陣用擀麵杖敲了一下案板:這麽說,草原牧民是利用狼群來給馬群實行計劃生育,控製馬群的數量,同時達到提高或保持蒙古馬質量的目標?


    張繼原說:那當然。草原人其實是運用了草原辯證法的高手,還特別精通草原的“中庸之道”。不像漢人喜歡走極端,鼓吹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草原人善於把草原上的各種矛盾,平衡控製在“一舉兩得”之內。


    陳陣說:不過,這種平衡控製真叫殘酷。春天馬倌們掏狼崽,一掏就是十幾窩幾十窩,一殺就是一兩百。但就是不掏光殺絕;到夏天,狼群反過來,掏殺馬駒子,一殺就是百分之七八十,但馬倌就是不讓狼殺百分之一百。平衡控製的代價就是血流成河,而控製平衡就要靠牧民毫不鬆懈的戰鬥。這種中庸比漢族的“中庸”更具有戰鬥性,也更接近真理。


    張繼原說:現在一幫農區來的幹部,一直在草原上瞎指揮,拚命發展數量,數量!數量!最後肯定“一舉多失”:狼沒了,蒙古馬沒人要了,內蒙大草原黃沙滾滾了,牛羊餓死了,咱們也可以回北京了……


    陳陣說:你做美夢吧,北京在曆史上不知道讓草原騎兵攻下過多少回,當了多少次草原民族政權的首都。北京連草原騎兵都擋不住,哪還能擋住比草原騎兵能量大億萬倍的沙塵“黃禍”?


    張繼原說:那咱們就管不著,也管不了了。億萬農民拚命生,拚命墾,一年生出一個省的人口,那麽多的過剩人口要衝進草原,誰能攔得住?


    陳陣歎道:正是攔不住,心裏才著急啊。中國儒家本質上是一個迎合農耕皇帝和小農的精神體係。皇帝是個大富農,而中國農民的一家之主是個小皇帝。“皇帝輪流做,明天到我家”。“水可載舟,又可覆舟”。誰不順應農耕人口汪洋大海的潮流,誰就將被大水“覆舟”,遭滅頂之災。農耕土壤,隻出皇帝,不出共和。“水可載舟,又可覆舟”實際上是“農可載帝,又可覆帝”,載來覆去,還是皇帝。幾千年來,中國人口一過剩就造反,殺減了人口,換了皇帝,再繼續生,周而複始原地打轉。雖然在農耕文明的上升階段,君民上下齊心以農為本,是螺旋上升的進步力量,但一過巔峰,這種力量就成為螺旋下降,絞殺新生產關係萌芽的打草機……


    張繼原連連點頭。他撮來幹牛糞,點火架鍋,包子上了籠屜。兩人圍著夏季泥爐,耐心地等著包子蒸熟,談興愈濃。


    陳陣說:今天你這一說,我倒是想明白了——為什麽馬背上的民族不把馬作為自己民族的圖騰,相反卻而把馬的敵人——狼,作為圖騰?我也真想通了。這種反常的邏輯中卻包含著深刻的草原邏輯。這是因為蒙古馬是草原狼和草原人共同馴出來的“學生”,而“學生”怎能成為被老師崇拜的圖騰和宗師呢?而草原狼從未被人馴服,狼的性格和許多本領,人學了幾千年還沒能學到呢。狼在草原上實際統領著一切,站在草原各種錯綜複雜的關係的製高點上……


    張繼原說:我真替犬戎和匈奴感到惋惜。他們是多麽優秀的民族,狼圖騰崇拜是他們最早確立的,又是從他們那裏傳下來的,一直傳到今天,還沒有中斷。


    陳陣說:狼圖騰的精神比漢族的儒家精神還要久遠,更具有天然的延續性和生命力。儒家思想體係中,比如“三綱五常”那些綱領部分早已過時腐朽,而狼圖騰的核心精神卻依然青春勃發,並在當代各個最先進發達的民族身上延續至今。蒙古草原民族的狼圖騰,應該是全人類的寶貴精神遺產。如果中國人能在中國民族精神中剜去儒家的腐朽成分,再在這個精神空虛的樹洞裏,移植進去一棵狼圖騰的精神樹苗,讓它與儒家的和平主義、重視教育和讀書功夫等傳統相結合,重塑國民性格,那中國就有希望了。隻可惜,狼圖騰是一個沒有多少文字記載的純精神體係,草原民族致命的弱點就是文字文化上的落後。而跟草原民族打了幾千年交道的中國儒家史學家,也不屑去記載狼圖騰文化,我懷疑,那些痛恨狼的儒生,也許有意刪除了史書上記載下來的東西。所以,現在咱們從中國史書上查找狼圖騰的資料,就像大海撈針一樣難。咱們帶來的幾百本書太不夠用了,下回探家,還得想法子多弄一點。


    張繼原又添了幾塊幹牛糞說:我有一個親戚在造紙廠當小頭頭,廠裏堆滿了抄家抄來的圖書,工人經常拿著那些就要化成紙漿的線裝書卷煙抽。愛書的人可以用煙跟他們換來名著經典。我當馬倌一個月七十多塊錢,算是高薪了,買煙換書的事我來幹。可是,從建國以後,政府就一直鼓勵獎勵打狼滅狼,草原上打狼“英雄”快要成為新的草原英雄。蒙族年輕人,尤其是上過小學初中的羊倌馬倌,也快不知道什麽是狼圖騰了。你說,咱們研究這些,究竟有什麽用?


    陳陣正在揭鍋蓋,回頭說:真正的科學研究是不問有用沒用的,隻是出於好奇和興趣。再說,能把自己過去弄不明白的問題弄通,能說沒用嗎。


    馬駒肉餡包子在一陣彌漫的熱氣中出了屜。陳陣倒著手,把包子倒換得稍稍涼了一點,狠咬了一口,連聲讚道:好吃好吃,又香又嫩!以後你一碰到狼咬傷馬駒子,就往家馱。


    張繼原說:其他三個知青包都跟我要呢,還是輪著送吧。


    陳陣說:那你也得把被狼咬過的那部位拿回來,我要喂小狼。


    倆人一口氣吃了一屜包子,陳陣心滿意足地站起來說:我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吃狼食了。走,咱去玩“肉包子打狼”。


    等肉包子涼了,陳陣和張繼原各抓起一個,興衝衝地出了蒙古包,朝小狼走去。陳陣高喊:小狼,小狼,開飯嘍!兩個肉包子輕輕打在小狼的頭上和身上,小狼嚇得夾起尾巴“嗖”地鑽進了洞。肉包子也被黃黃和伊勒搶走。兩人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陳陣笑道:咱倆真夠傻的,小狼從來沒見過和吃過肉包子,肉包子打狼,怎能有去無回呢?狼的疑心太重,連我這個養它的人都不相信。它一定是把肉包子當成打它的石頭了。這些日子,過路的蒙古孩子可沒少拿土塊打它。


    張繼原笑著走到狼洞旁,說:小狼太好玩了,我得抱抱它,跟它親熱親熱。


    陳陣說:小狼認人,就認我和楊克。隻讓我和楊克抱,連高建中都不敢碰它一下,一碰它就咬。你還是算了吧。


    張繼原低下頭,湊近狼洞,連聲叫小狼,還說:小狼,別忘了,是我給你拿來馬駒肉的,吃飽了,就不認我啦?張繼原又叫了幾聲,可是小狼齜牙瞪眼就是不出來。他剛想拽鐵鏈把小狼拽出來,小狼“嗖”地躥出洞,張口就咬,嚇得張繼原往後摔了一個大跟頭。陳陣一把抱住小狼的脖子,才把小狼攔住,又連連撫摸狼頭,直到小狼消了氣。張繼原拍了拍身上的沙土站了起來,麵露笑容說:還行,跟野地裏的狼一樣凶。要是把小狼養成狗就沒意思了。下次回來,我再給它帶點馬駒肉。


    陳陣又把小狼嗥聲所引來的種種危險告訴張繼原。張繼原把《海狼》換了一冊《世界通史》,對陳陣說:根據我的經驗,今晚狼群準來,千萬小心,千萬別讓狼群把咱們的寶貝小狼給搶走了。得多長點心眼,狼最怕炸藥,狼群真要是衝羊群的話,你們就扔“二踢腳”。上次我給你們弄來的一捆,你再仔細檢查一下,要是潮了就炸不響了。


    陳陣說:楊克用蠟紙包好了,放在包裏最上麵的那個木箱裏,肯定潮不了。前幾天,他跟盲流們幹架,點了三管,炸得驚天動地的。


    張繼原急衝衝奔回馬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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