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血淚逃亡


    “這是咋回事?你這是幹甚呢?”老屌問道。


    “我娘不行了,叔叔,求求你們救救她吧!帶她到醫院去吧?求求你們了!”小姑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手搭在汽車前杠上,破衣爛衫裏露出嫩紅的肉,一條大辨子垂在腰上,已經髒的打了綹。


    “你們怎麽跑到這裏來了,你爸呢?”


    陳偉覺得有點蹊蹺,看到地上的女人幾乎隻剩一口氣了,露在褲管外邊的兩條腿潰爛成兩根髒兮兮的排骨,上麵沾滿了灰土,她的胳膊上靜脈都一根根凸了出來,皺巴巴的皮膚在腋下晃蕩著,手掌上到處是綻開的口子,血塊結成厚厚的痂。


    “爸爸把我們丟下跑了,他是從東北過來的兵,一個多月前他回部隊了,再也沒有回家了,昨天我和媽媽去部隊找他,可聽說部隊早就逃跑了。媽媽生病半年了,醫生說治不了了,隻能等死,爸爸肯定是不想要我們了……嗚……嗚……”


    “可是我們也幫不了你們啊,我們還要趕路,車上也沒有地方了。”陳偉好像並不為所動。


    “求求你們了,把我媽帶走就行了,我能走路,你們能救活她的,我給你們磕頭了……各位大叔求你們了!”


    “各位大哥……你們把這丫頭帶走……我不行了……你們行行好……帶這丫頭走,給你們作牛作馬也行,我不走!”


    地上的女人突然說了話,聲音像是從陰曹地府裏傳來的一樣,把站在旁邊的老屌嚇了一跳。女孩子回頭撲到她媽身上大哭起來,又跪爬過來抱住陳偉的腿,鼻涕眼淚糊了他一褲腿子。


    老屌和陳偉心裏都亂糟糟的,周圍圍滿了相互攙扶的難民,一言不發地來看熱鬧,偶爾搖搖頭,發出一聲聲無奈的歎息,然後繼續走路。也有不少人拄著扁擔,瞪著好奇而麻木的眼睛,吊著嘴左看看右看看,那架勢好像是你要是救這母女就也要把我們捎上一樣,他們眼裏竟絲毫沒有同情地上這對母女的意思,倒是直勾勾的望著老屌和陳偉,看他們作出怎樣的決定。還有不少人長得獐頭鼠目,卻穿得體體麵麵,總是探頭探腦地往車上看著,流露出的羨慕和憎恨的神情,看得車上眾人心裏發毛,大薛和趙江濤不由得緊張地拿起了槍。


    突然,老屌看到地上的女人拿出了一把生鏽的剪刀,覺得有點不對勁,剛要說話,這女人大喊一聲:


    “大兄弟們!帶她走!求你們了!”


    女人抬起身來用盡力氣,拿剪刀照著自己的心窩狠狠紮了下去。


    “不要!”


    老屌寒毛倒立,猛撲過去搶那剪刀,可哪裏還來得及!鏽跡斑斑的剪刀深深地刺進了她的心髒,女人的手仍然緊緊攥著剪刀把,眼皮緊閉已是氣絕,傷口處慢慢地流出粘稠絳紅的鮮血。見過無數死人的老屌和陳偉都被這女人壯烈的一幕震得心脈噴張,他們萬萬想不到這樣一個毫不起眼的、病入膏肓的弱女子竟然如此剛烈,為了女兒竟甘心以死相求!饒是他們殺人如麻,心狠似鐵,此刻也被她深深地打動了。望著伏屍淒厲狂哭小姑娘,兩個大老爺們慌得束手無策,陷入了深深的愧疚和自責之中。


    這時,圍觀的難民們紛紛發出了悲憫的哀歎,他們既害怕似乎又很過癮的看著這女人的鮮血淌紅一地,有幾個心好的丟了幾個錢在小女孩旁邊,有的在抹眼淚,卻也有現出各色奇怪而複雜的表情來的。這對母女的遭遇大概讓眾人忘記了自己所處的苦難,她們才是最不幸的啊,眾人一時都把自己同情放到她們身上,都從這比自己還要不幸的人身上獲得一些慶幸、滿足和慰籍,支撐著他們繼續挑起包裹和箱子前行。終於,人們又紛紛不住地搖著頭啟程了,在他們看來,這出戲**的部分好像已經演完了,不如早點走開,省得小女孩忙中亂拜,再抱上他們的腿。


    老屌冷靜了一陣,心裏有了想法:


    “陳偉,叫江濤和銅頭下來,把女人拉到邊上埋了。讓娜娜也下來,帶上這女娃子走。”


    陳偉忙叫了大家下來,他們在後麵已經聽到了前麵發生的事情,麻辣無比的麻子妹此刻也收斂得像個大姐樣,把撲在女人身上痛哭的孩子抱到一邊,輕聲安慰著她。銅頭和江濤害怕時間太長了出事,抬起女人就往路邊擠去。兩人很快就在一個大坑裏找到一個堆著不少死人的地方,這裏大多是餓死的病稃,兩人尋思了一下,就把女人扔在那死人堆裏,蓋了一塊毯子,再用別的死人壓在上麵,就趕緊回來了。老屌看在眼裏也沒有作聲,心想也隻能這樣了。


    狄尼把死活不上車的女孩子抱上去,徑直放到小賈懷裏,小蘭也過來哄著她,孩子可能是太悲痛也太饑餓了,抽泣了兩聲竟然一仰脖昏了過去。小蘭給她號了號脈,忙掏出一瓶葡萄糖灌了幾口進去,一陣才緩過神來。


    車又慢慢地開了,仍然是如海的人潮,仍然是悲嗆倉惶的逃亡。湧出武漢的難民隊伍越來越龐大,政府維持秩序的警察早已被淹沒在茫茫人潮之中,連哨子都聽不見了。在這幾十萬難民隊伍中,每分鍾都有悲慘的故事,每分鍾都有人死於非命。老屌在醫院裏並不知道,原來武漢的給養供應竟落到餓死無數人的境地,藥品就更奇缺了,難怪總有人不懷好意地惦記著車上的東西。


    “飛機來啦!”


    一聲尖叫在人流中響起。


    鬼子的飛機終於來轟炸和掃射路上的軍隊了。五個月來,老百姓們已經可以聽出飛來的是不是會下蛋的飛機,隨著刺耳的警報聲響起,人們在尖叫聲中漫無目的地四散奔逃,人踩馬踏地立刻又造成了不小的死傷。軍隊的車流也立刻開始分散,士兵們都跳下車來找著掩護。幾挺車載機槍開始對空掃射。不過看到鬼子飛機一字排開的囂張架勢,十幾個機槍手幹脆也跳下車來逃命了。五架鬼子飛機低空飛來,排成一列慢慢地開始屠戮地麵上的軍人和百姓,密集的子彈打起的煙塵和血霧飛濺一路,砸得地麵上出現一條條像犁過一樣的長溝,幾條煙柱彌漫在大路上,彈痕過處是數不清的屍體和掙紮的傷員。人們震呆了!很多人眼巴巴看著剛才還有說有笑的親人眨眼之間就變成了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甚至被炸成碎片!人們緊繃的神經終於崩潰了,有很多人一瞬間就發了瘋,象無頭蒼蠅一樣隻顧四處亂撞,聲嘶力竭的喊叫,一時人群哭嚎聲響徹雲霄,蓋過了鬼子飛機的轟鳴……


    顯眼的軍車隊伍無一幸免地遭到了毀滅性的掃射和轟炸,紛紛爆炸起火。鬼子飛機來回掃射了好幾遍,估計該下的蛋都下完了,還就氣勢洶洶的超低空掠過人們的頭頂飛了回去,很多人被飛機掀起的氣浪撲翻在地,嚇得哭爹喊娘。老屌他們的車由於遠離了前麵的軍車,而且靠在路邊,幸得逃過一劫,隻是趴在路溝裏的幾個女人已經嚇得快尿褲子了。老屌和陳偉閃在路邊,都張著嘴驚愕的看著鬼子飛機來來去去,肆無忌憚地殺死自己的同胞。此情此景他們都曾經曆過,隻是難民遠遠沒有這麽多,鬼子遠遠沒有這麽聲勢浩大和猖狂,他們以前都感到恐懼和驚心,而現在更多的是無奈和悲涼了。老屌第一次從心裏發出了這樣的一句感歎:


    “咋中國老百姓就這麽遭罪哩?!”


    死去的人被抬上大車拉走了,地上隻留下大片大片黑紅的血跡。人們驚魂初定,下午濃烈的日頭突然間不見了蹤影,一大片烏雲遮天蔽日地從北邊翻卷著鋪了過來。一連串滾滾的雷聲響起,震得大地嗦嗦發抖,突如其來的閃電在天地之間畫出一個個雪亮的大枝杈,蠶豆大雨點頃刻之間就砸了下來。伴隨著猛烈的狂風,冰冷的雨點橫飛著打在人們的身上臉上,刮得人臉像是要被揭掉一層皮似的生疼。女人們拿出的小傘在這樣的暴風雨中根本就派不上用場,一陣疾風就刮到天上去了,聰明點的帶著一些油布,趕緊支起來,幾個人拚死抱住木杆以防它被吹走。幾十萬人在這天地之間無處藏身,都被冷雨澆成了落湯雞。不久,路上變得泥濘不堪,渾身汙泥的人們仍然堅定地向前走去,這隻是苦難的一程,沒有人知道這條苦難的路何時才是盡頭,唯一的辦法隻有走下去。


    晚上,雨終於停了。


    後半夜,老屌他們的車出了故障,趙科峰躺在泥地裏鼓搗了一個時辰也沒有修好。大家決定背上能背的東西,一起往西南方向步行前進,反正再走上兩三天就差不多能到集結地了。老屌和戰士們都覺得無所謂,心情好很多的小丫頭也覺得無所謂,蹦蹦跳跳地一會兒換一個戰士騎,和大家混的廝熟。倒是女人們都有點吃不消,個個腳脖子都腫起來,朱銅頭等戰士有心去幫扶,又怕挨老屌和陳偉的罵,隻能不時湊過去一會兒,一半真心實意一半另有圖謀的關心一下。


    晚上涼氣襲人。漆黑的路上,到處是圍成一圈取暖的人群。人們奉命不敢點火,怕再招來鬼子飛機,隻能默默地煎熬著,期盼這個冰冷的夜晚可以平安度過。但不斷有人遭肆無忌憚地搶劫,毫無理由的槍殺,饑餓、恐懼、仇恨讓一些人變得邪惡而瘋狂。這條漫漫的漆黑長路上,難民們個個恐懼,人人自危,隻求自保,任憑身邊的老弱婦孺遭到無恥的欺淩、掠奪甚至被殺,人們剩下的仿佛隻有絕望,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同樣的厄運不要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老屌一行人都想吃點東西,走到大路不遠處的小山坡上,大家圍成一圈,亞強和麻子妹開始分發食物。這半天的經曆讓麻子妹簡直變了一個人,對大家說話都細聲細氣的,總之像個女人樣了。亞強響屁放個不停,她還去翻了幾片藥給他吃下,讓亞強受寵若驚。小賈和小蘭都凍得臉色發白,滿臉都是泥,找個沒人的地方換了身衣服方才緩過來。幾個兵也冷的夠嗆,一人抱著一瓶朱銅頭買的燒刀子,就著饅頭往下灌,心疼得朱銅頭一個勁地嘬牙花子。狄尼寸步不離幾箱子藥品和食物,見個人過來就舉槍,把個過來巡視的陳偉下了一跳,心想早晚去給他再配一副好的眼鏡來。小丫頭叫燕燕,被趙江濤抱在懷裏取暖,一個勁把冰涼的小手塞到他的肚皮裏,激得江濤一個勁打她的屁股,兩人有說有笑的,燕燕暫時忘掉了失去親人的傷痛。


    “救命!來人哪,打劫啦!”


    突然傳來一聲女人的喊叫,大家看到不遠處幾個地痞樣的男人正在哄搶著一個女人的包袱,一人用腳踹著她的肚子,女人死死地抓著包,大聲喊著被拖出好遠。她的男人可能是受了傷,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近在咫尺的老屌和戰士們氣得七竅生煙,大薛走過去,拎起槍來照著其中一個家夥的腦袋就是一槍,另外幾個嚇得一溜煙地跑了。麻子妹拿給他們兩個饅頭,歎了口氣就默默地走了回來。


    他們決定多休息一會兒,但是更多的逃難者還是繼續前進,不願在這恐怖的黑夜裏停留。很多原本餓得頭暈眼花的人受了風寒,走著走著就一頭栽倒在地,無力再爬起來。有的一家幾口都先後倒在路上,後麵行人的踩踏讓他們更快的死去,成為一具具冰冷肮髒的屍體。突然眾人又看到一個赤身**的女人瘋一樣地跑過人群,攤開兩手,一邊大叫一邊漫無目的到處亂撞,她的下身流著血,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豐滿的**上滿是傷痕。人們紛紛像躲鬼一樣地躲著她,不敢上前一步,朱銅頭剛想給她披件衣服,可哪裏捉得到?一眨眼這女人就消失在人堆裏了,隻留下她尖利的讓人發蔘的聲音在黑夜裏若有若無地回蕩……


    老屌靜靜地坐在一個石頭上,忽明忽暗的煙頭照亮了他的臉。這個夜晚注定是今生難忘了!他突然感覺到戰爭的殘酷不僅僅是在前線上,後方發生的事情更讓人不寒而栗!和鬼子真刀真槍地幹,就算害怕,至少還有數不清的弟兄們一起戰鬥,生死與共。而戰爭給毫無抵抗能力,隻能隨波逐流的老百姓帶來的,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恐懼,他們根本沒辦法去作什麽努力來避免災難的到來。他們隨時隨地喪了命,奪命的可能是鬼子的槍炮,可能同胞的自殘,可能是饑寒交迫、顛沛流離……看來真的快要亡國了,這些老百姓們奪命般的逃亡,哪還有氣力關心國家存亡,他們已經隻求神靈保佑自己免遭飛來橫禍,留口氣能活著了。那些陷入絕望的人往往用比鬼子更加殘酷的手段去對待自己的同胞,原因也許隻是為了一個饅頭,一片餅幹。老屌突然意識到自己總想回家的念頭,越來越不可能實現了,每向前走一步都隻會離它更遠,回家已經不是一種渴望,而是一種刺穿心底的傷痛了。


    “屌哥。”


    一宿都沒有吱聲的陳偉突然說了話。


    “啥事?”


    “我……我覺得害怕!”陳偉的眼睛藏在帽簷下,冷不防冒出一句,這可不象陳偉說的話,老屌一驚,頓了頓才緩緩回話:


    “俺也有點,也許就是這一陣兒吧,心裏沒底,不像在前線。”


    老屌給陳偉遞過一根點著的煙,說來也怪,與陳偉生死與共這麽久,老屌還從沒有仔細觀察過這個無比信任的戰友。平時的陳偉那麽堅強勇敢和沉著穩重,看來定是有鬧心事。


    “陳偉你家裏還有啥人哩?咋沒有聽你說過?”


    “我家裏人都死光了,就剩我一個。”


    “嗬?!”


    “爹娘死的早,我成家之後住在菏澤鄉下,孩子生下來半年就病死了。”


    “那你的女人哩?”


    “我把她殺了!”


    老屌大吃一驚,原來陳偉竟是這樣的身世,還身背一條人命。


    “我在縣城裏做事,她卻和別人亂搞,我估計孩子就是被她耽誤的,一氣之下就用刀抹了她。房子我也燒了,然後就參了軍。”


    老屌驚得身上泛起一陣寒意,陳偉自顧自的繼續說:


    “現在我挺後悔的,我不該下死手,犯不上,她跟我也沒有享一天的福,唉……”


    老屌不知道說什麽好,和自己比起來,這個後生更加不幸,卻一直將這些悲傷深藏著,也難怪他對同行的女人們從不拿正眼瞧。


    “屌哥,我孤苦伶仃一個,真就把你當哥了,隻要不死,我就想一直跟著你!”


    老屌看到,一串串眼淚從陳偉眼角無聲的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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