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水秀的黃家衝已經有若幹年沒有這麽熱鬧過了。太陽剛剛懶洋洋地鑽進山溝裏,村裏三千多村民就扶老攜幼地擠到衝口兩邊的山坡上,嘰嘰喳喳地五十成群地閑聊張望,男男女女上千隻煙袋鍋子辟辟趴趴嘬得山響,聲音象開春時候烏鴉在換窩裏的樹枝。鄉親們都吃飽喝足等在這裏,等著老屌一行二十多人的隊伍。這二十多人奔赴常德戰場,在鄉親們看來簡直是一次壯舉,不少村民在長沙、嶽陽或是常德、湘潭,都有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幾年下來沒有音訊,湖南人濃重的親情讓彼此都有些鬱悶。大夥都聽聞黃老倌子點了頭,俱都眉頭有所舒展。年輕人後浪推前浪,這黃家衝裏雖然沒有少過流血和眼淚,可也從來沒有少過英雄,年過四巡的村民們心裏都藏著各自的豪邁故事,安逸的歲月磨掉了很多人身上的傷疤和老繭,卻沒有消減他們的悍氣,衝裏至今還有不少老人,每次都在掌心熄滅抽完的煙鍋,他們用這樣的方式時刻提醒自己鞭策後人,人心無畏則萬物不畏。眼見著長大成材的後生們要遠離鄉裏,續寫黃家衝的鄉土傳奇,鄉親們在戀戀不舍之餘仍不禁浮起多年未有的豪壯。


    夕陽把一層層新鮮棉絮一樣的雲彩映得通紅,它們低低地掩在山巒之顛,山穀裏浸滿了霞光的溫暖與和融,樹林子裏又有霧氣開始蒸騰,與往日老屌所見的寧靜美麗的傍晚不同的是,這村口兩邊的山坡上人聲鼎沸,星星點點的煙袋鍋子忽明忽暗的火光此起彼浮,老人的咳嗽聲,娃子的哭喊聲,女人哄孩子的安慰笑罵聲,男人們肆無忌憚的的放屁聲,以及被人群驚的回不了家的鳥雀鳴聲,交織成了一片莫名的回響,老屌突然想起了老家土地廟裏拜神的聲音和此時有些神似,這讓他感到了長居多年的鄉土溫馨和一種敬畏。


    老屌的兄弟兵和十四個年輕人都騎上了精挑細選的騾馬,鼓鼓囊囊的行囊是無數女人兩天來精心周到的心血安排。黃進和二伢子儼然象老兵了,騎在馬上仍然腰杆挺直,其他的年輕人不時瞅瞅二人,也煞有介事挺胸凹肚地學著模樣。老屌一行七人戎裝在身,鋼槍斜挎,磨得發毛退色的武裝帶一紮,俱都讓村民們眼前一亮,朱銅頭的衣服被小賈妹子連夜改了尺寸,又寬又大,居然象半個將軍,江濤悄悄告訴老屌,昨個後半夜銅頭和小賈一炮幹到天亮,他們家的豬餓得嗷嗷直叫……


    馬隊排成兩列,老屌打頭,緩緩地走到村口,兩邊的鄉親們都默默地站了起來,一時間磕煙袋鍋子的聲音響成一片。黃老倌子帶著二十多個他的老兵列在村口,老兵們全副武裝各執火把,列在兩旁紋絲不動,黃老倌子居然破天荒的穿上了雪藏多年的團長上尉軍服,筆挺地貼在身上,顯然也是經過村裏裁縫的妙手,他嶄新的軍帽像是剛剛從部隊領出來一樣泛著綠光,一雙犀利的虎目在閃閃發光,麵龐上帶著不怒自威的神情。他身後一個長長的條案上美酒橫陳,大瓷海碗裏滿滿的酒幾乎要溢出來,旁邊還放著一大盆辣椒,黃澄澄地像是炸過。


    老屌等人下馬列到黃老倌子麵前,老漢一言不發,接過黃貴一碗一碗遞過來的酒,端到每人的麵前,一個個仰頭幹了,黃老倌子和每人都對幹一碗,轉眼二十碗酒下肚,眉角都漬出汗來,眾人見狀心下感動,卻不知說什麽好。老漢將衝裏的後生們個個摸拍幾把,朗聲說道:


    “在家靠我,出門你們要靠屌哥和身邊的弟兄!離開這黃家衝,天大的事任你們去折騰,戰場上生死有命,回的來的,回不來的,都給我和你們爹娘有個說法,我黃家衝的男人沒有孬種,隻有威震八方、頂天立地的漢子!既然要走,要去打天下,就打個樣子出來。喝了這酒,再吃下這盆辣椒子,好記住生養你們這幫崽子的黃家衝的鄉親們!”


    老漢大手一揮,黃貴端過來那一大盆辣椒,黃進眼裏噙著淚花,兩手各抓起一大把辣椒,放進嘴裏大嚼起來,其他後生也真不含糊,一捧一捧地吃,等端到老屌七人眼前,一盆辣椒就不剩幾根了,老屌拿起盆底兩根辣椒,放進嘴裏慢慢地嚼著,心裏也頗有感觸。這些年來,在黃家衝習慣了這裏的民風和習慣,一碗辣椒就可以就下半斤酒,吃飯可以沒酒,卻少不了辣椒,否則這飯就沒法子吃。黃家衝夾溝裏的辣椒細長而辣香,在方圓兩百裏地都有名氣,這一走不知何時再能吃到,莫不是這一別黃家衝,就有可能再也回不來了?想到此。老屌不由得淚水也湧了上來,忙打兩個哈欠掩飾過去,看看其他幾人也都是眼眶通紅。


    “上馬!”


    黃老倌子喊道。眾人都被烈酒和辣椒刺激的火燒一般地難受,卻都吸著涼氣咬著牙翻身上馬,鄉親們開始向他們揮手告別。


    “敬禮!”


    老屌在馬上大吼一聲,戰士們在馬上敬著禮,緩緩地向前走去,鄉親們有人開始哭泣,山坡上突然有人伸直了幹啞的嗓子,高聲頌道: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土爭先。


    淩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老屌等人抬頭望去,看不見人,但都識得這是衝裏唯一的文化人——黃老舉人的公鴨嗓,老人花白的胡子在夜色山坡上依稀可見,這聲音幹澀而凝重,似乎要撕裂他的喉嚨。在老人高亢的頌別中,女人們終於在戰士們的身後哭成了一片,但是沒有一個人追出村來。漸漸地,哭聲在騾馬蹄聲中遠去,馬上的人們望著山裏的夜空,晚上的寒氣襲來,讓各個抖擻起精神來,老屌和黃進跑在前麵,不緊不慢地小跑,堅硬的馬蹄砸在山路的碎石中,發出零亂的響動。幾個年輕娃子高聲的呼叫著,想必是有些激動,隻一轉眼,他們就已經把剛才的傷感拋在了路上,將小鞭子抽得帶勁。有兩個打馬想超過老屌去,老屌這幾年從不會騎驢變成了任是再野的馬也玩的轉的高手,他正一邊跑馬一邊點煙,眼光瞥到幾個趕來的後生,心裏暗笑,煙還在點,兩腿隻一拍一夾,他的大騾子就飛一般地竄了出去,把幾個後生一下子就拉在了後麵。眾人見狀大笑,紛紛緊抽幾鞭往前趕去,二十一人在蜿蜒狹窄的山路上縱馬揚鞭爭先趕去。


    月光下,二十一騎泛著銀光,馬不停蹄地奔向湘北,整夜下來,竟無人覺得疲憊。透過層層的暮靄,一直跑在前麵的老屌在一處山頂勒住口吐白沫的座騎,跳下馬來,登高眺眼望去,看到山外的大地已經泛起了辰光,遠處一座城市的燈火隱約可見,趕上來的江濤子喘著粗氣,看著遠處的地平線,興奮地問老屌:


    “屌哥?咱們到了麽?”


    “沒那,好像看見光亮了,以俺看這路還得一天才能到,還得在山裏走啊。”


    戰士們紛紛趕了上來,一個個和**的牲口一樣口吐白沫汗流浹背,大夥看到老屌跟沒事人似的抽煙,不由得心裏佩服這家夥的耐力。見老屌拿著望遠鏡在張望,幾個年輕人一邊喝水一邊湊過來正想看個熱鬧,老屌回過頭來衝陳偉使了個眼色,陳偉會意,正了正帽簷,發出一聲低吼:


    “集合!立正!”


    黃進和二伢子聽到命令立刻就站成了一排,其他年輕人們慌裏慌張的不成章法,兩個年輕娃子有點摸不著頭腦地呆在那裏,被朱銅頭各在屁股上踢了一腳方才明白過來,見隊伍規規矩矩地站定了,陳偉上前一步敬禮說道:


    “分隊集合完畢,屌哥請分配任務!”


    二人的這一番做作是早就商量好的,老屌考慮到這些年輕人大多沒有出去過,見了隊伍裏的殘酷和艱苦怕他們不知所措,因此二人想在路上就曆練曆練這十幾個人。老屌摘下望遠鏡遞給陳偉,慢慢說道:


    “黃進和二伢子俺就不說了,其他後生子們聽著,離開了黃家衝,你們再也不是山裏的姣姣娃,明天這個時候咱們就可以到常德了。想做軍人,就不能沒點紀律,否則常德的隊伍見了你們這些沒吃過幾碗幹飯的貨,怕是人家就不放在眼裏,黃老倌子既然把你們交給俺,俺就得讓你們像個樣,從現在起,陳偉和黃進會教給你們些章法。到常德之前這段路可能也不是很安全,大家還要提防著點,聽明白了麽?”


    “明白!”


    眾人異口同聲地說道。突然山那邊傳來一陣馬達聲,老屌的寒毛嗖地豎了起來,這聲音怕是死都忘不了。


    “鬼子飛機!躲起來!”


    老屌下令,大家立刻把馬牽到大樹下麵,老屌和陳偉幾人爬過山頂看去,隻見三架鬼子飛機低低地從山腰飛過,老屌甚至看見了頭戴皮帽子的鬼子駕駛員。


    “是去常德麽?”


    “應該不是,這是鬼子戰鬥機,而且數量太少,常德空防力量不弱,他們這樣去常德占不著便宜。”


    說話的是黃進,老屌讚許地點了點頭說:


    “讓江濤去前麵探路,一個時辰回來報一次,亞強和大薛兩邊偵察,槍裏都頂上火,以防萬一。上路吧!”


    大家提心吊膽地又走了一天半,江濤終於傳回了好消息,到了常德城南門外麵,看見了自己人的軍隊。


    黃進給城防士兵報上了部隊調令,大家就大搖大擺地進了城。常德城並不象眾人想的那樣氣氛緊張,城外雖然鐵絲網和鹿蒺藜林立,深溝和碉堡也錯落有致,但是部隊卻沒看見多少,城裏麵仍然車水馬龍熱鬧不堪,店家扯著嗓子大聲叫賣,茶樓裏一桌一桌的牌友也興致頗濃,一些老人在路邊端著茶壺舉著煙袋擺著龍門陣,偶爾在街兩旁的牆上看見一些抗日的標語,才能夠讓人想起這裏不過是離戰場一日之地的邊城。


    黃進辦事很是利索,到達城裏的第二天老屌就找到了王強,已經升為團長的王強正在布置東城的城防,二人見麵自然是親熱異常。老屌覺得王強黑瘦了不少,王強覺得老屌白胖了許多,兩人握手的時候較了下勁,卻仍然是半斤對八兩。聽說老屌帶來了一隻小隊伍,王強甚是高興,忙帶著老屌和黃進去了31團的政治處,團政治處的幾個官正在為缺衣少糧沒有大洋搞不來兵犯愁,突然聽說來了一個老牌戰鬥英雄,還帶回來十幾條漢,不由得喜出望外。老屌當年脫離部隊應受到的懲罰統統都扔到了爪哇國去,皺著眉頭幫老屌等人安排編製上報。老屌從和王強的交談裏得知,57師現在並不滿員,而且現在在城裏的部隊隻有三個招編修整的團,等待著新的命令,還有其他的幾個番號的部隊也在這裏修整,因為各個部隊都有不滿員的現象,上麵命令就地征兵,而且要限期達到編製,但是修整期間部隊的軍餉和油水都大打折扣,常德百姓捐糧捐麵伺候軍隊,卻就是不來當兵,因此各個部隊的政治部們和征兵處都象唱大戲一樣東跑西顛四處打著白條去遊說。總之,兵員緊缺,老屌等一行二十一人自然成了香餑餑。王強和57師政治處打了招呼,處裏二話不說就任命老屌當了31團4營6連連長,按照老屌的記憶描述,自己的軍銜應該是少尉了,但是政治處的頭說軍銜這事得報給參謀部再定,先掛上中尉的袖章再說。


    換上嶄新的中尉軍服,軍容懶散多年的老屌還有點不太習慣,總覺得脖子被風紀扣和皮帶勒得喘不過氣來,熟悉的軍服味道讓他覺得有些激動,不由得挺直略微佝僂的腰杆,長出一口氣,心裏歎道:此一時,彼一時,生就一條不踏實的命,貓在湖南農村回不了家,如今再扛上槍也不一定回得了家,既然一時半會兒自己的日子看不著邊,那就不如活個痛快,板子村說書的秀才講了無數遍的三國誌和隋唐英雄傳裏,關雲長、秦叔寶等英雄豪傑,不也沒球個家麽?麻子團長的威望是打出來的,20年前不也是農村的一個屁孩兒?


    時勢造英雄!老屌響起了老秀才常念叨的話,自己雖然不想當什麽英雄,可也不能當黃老倌子和麻子團長看不起的狗熊孬種吧?打不回家就打出個說法去!


    一個星期後,老屌到31團4營1連上任,除了黃進和二伢子各自去了3連和7連當排長,剩下的18人都編入了6連,陳偉任副連長,趙科峰、趙江濤、亞強和朱銅頭各任排長。6連是新的編製,主要成員大多是長沙城開小差跑回來的逃兵,有組織無紀律,大多都打過硬仗,也很不好管,57師的政治工作做的很到位,“凡抗日者既往不咎!”,因此這些跑回常德的兵終於挨不住每天東躲西藏的日子,他們也早知到74軍57師響當當的大名,於是紛紛前來投奔。4營營長是王強帶出來的弟兄,聽說了老屌的手段,也考慮了老屌等人和大家的逃兵共性,放下一句話來,3個月之後,一盤散沙的6連要變成硬骨頭,要變成74軍57師——“虎賁”的硬骨頭連隊,屆時隨31團開赴長沙。整個6連整編人數175人,分7個排,不設政治指導員,由王強的團政治處直接做政治指導工作,即日起開始集訓。


    初到6連上任,老屌大吃一驚,除了自己帶來的人,其他兵看上去更像是土匪出身,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坦胸露肚軍容不整。估計是怕他們惹事,部隊根本沒給他們發武器,4營派來的學生官管了他們一個月,瘦下去10幾斤。一天在茅房拉屎的時候突然被人從門縫裏塞進一顆手榴彈,嚇得學生官褲子也沒提就跑出茅房,一溜線屎淋漓滿地,趴在地上等了半晌也沒個動靜,原來根本沒有拉弦。連隊的夥食供應很一般,但是經常從營房裏飄出烤雞烤鴨的味道來,臨近的百姓常跑去營裏麵告狀說有人半夜偷雞摸狗,看身手不像是普通毛賊,肯定是這個連裏的,營裏沒有證據也奈何不得。


    在上任前王強曾請老屌喝酒,知道他要去管6連,說了一句:


    “老弟要拿出點不一般的手段來!”


    此刻,老屌知道王強是什麽意思了。


    “日你媽的,管叫你們服服帖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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