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楊怎麽會沒有死？老解放驚呆了，這個消息如此震撼，不啻於一顆炸彈投進了平靜的湖水。自己明明記得楊楊當時已經身負重傷，機槍子彈已經透穿了他的肺，以楊楊的虛弱身體，活下來的機會極其微弱。自己在飛機上看到日軍已經衝向他和大牛，他們？莫非……
“楊連長沒有死，你們走後，我和鄉親們在山上看到了，他和大牛打死了不少鬼子，大牛被打死了。鬼子故意沒有殺楊楊，他被鬼子俘虜後帶走了。我和鄉親們逃跑的時候遇到了新四軍，向他們說了這件事，但是當時沒辦法救他。後來我參加了新四軍，半年後拔鬼子的一個據點，意外地發現在牢房裏關著的楊連長，他已經瘦的像個骷髏，被鬼子整的奄奄一息了。就這樣遊擊隊救了他，同時想辦法和附近的國民黨部隊取得聯係，可是當時我們在敵後的工作非常難以展開，消息根本送不出去，就讓他一直留在我們部隊裏，這一呆就是3年……
阿鳳對老解放的反應也有點意外，都過去這麽多年，想不到他對以前的上司還是這麽掛心。
“老天爺保佑，楊連長肯定有神靈庇護，鬼門關上走了幾回了。那他後來有沒有加入咱們新四軍？”
“沒有，雖然他和我們的隊伍轉戰了不少山溝，卻始終沒有參加新四軍，但是他要求以友軍軍官的身份幫助遊擊隊打鬼子。因為他腿腳不便，就沒有讓他指揮部隊，讓他作些參謀工作，他也很高興能給咱們部隊當參謀，教給我們部隊不少軍事實戰理論和訓練方法，在軍隊的實戰中起了不小的作用。他被我們軍分區稱作是獨腿軍師，戰士們都很喜歡他，部隊的政委直接找過他很多次，勸他加入新四軍隊伍，將來發展他入黨，為我們這邊工作，他說抗戰未完，此事免談，中間和重慶取得了聯係，重慶方麵讓他等著。3年後，國民黨開始在贛西南反擊，我們軍分區接到命令配合國民黨部隊，在側翼進行掩護作戰，順便將楊連長交回了國民黨那邊，他走的時候，送他的戰士們都哭了，楊楊也哭了。”
“那後來那？後來咋著了，他又回那邊帶兵了？”
“你知道皖南事變麽？”
“知道一點，是6年前的事了吧？俺們那邊說是新四軍“叛變”，老蔣取消了他們的番號，還派部隊去打了一次。”
“哼！老蔣真能編瞎話給你們聽，真是無恥！這是國民黨醞釀已久的全國性反共突然事變的開端，雖然在共同抗日，可他從來沒忘了消滅共產黨。老蔣命令國民黨軍隊7個師，8萬餘人在安徽涇縣茂林地區包圍和襲擊新四軍軍部。我們有九千多人的部隊，七天七夜啊！彈盡糧絕，隻有兩千餘人突出重圍，剩下的連同項英軍長，基本上都壯烈犧牲了。”
“原來是這樣啊？沒聽兄弟部隊說過，可這事情和楊楊有什麽關係？”
“衝出來的同誌講，楊楊已經是那邊的旅長，帶兵參加了對新四軍的合圍，但是他沒有命令部隊開槍，我們有幾百人正是從他的防線那邊衝過來的，兩邊的國民黨部隊槍口都朝著天上放。聽說為此楊楊上了軍事法庭，後來就沒有他的消息了。”
老解放心頭像是被壓上了一塊大石頭，他感受到了楊楊在執行國民黨的命令時的那種痛苦，也感受到了楊楊寧可坐牢也不向新四軍開槍的決心，這種感覺一定和自己在反正後指揮連隊阻擊國民黨部隊時的心情一樣，可是他竟然真能不開槍！？寧可為此丟掉大好的前程？老解放低下頭，心裏感到深深的慚愧。
送走阿鳳之後，老解放回到營中，正撞見指導員王浩。王浩興奮地告訴他，根據上麵的命令，2連要擴編了，而且大部隊要立刻向南開拔。
在行軍路上，老解放不斷的向王浩打聽共產黨和解放軍的曆史，他詳細了解了共產黨的基本綱領和人民解放軍的曆史演變。原來自己所在的這隻連隊竟然屬於赫赫有名的劉鄧統帥的中原野戰軍，現在已經更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中野三縱也已經改編為解放軍第11軍，隻是很多同誌一時改不過口，還親切地管它叫三縱。這隻戰功卓著的部隊在和國民黨部隊交手時從沒有敗過，讓眾多國軍名將丟盡了臉麵，是一隻英雄的部隊。2連歸屬的豫東獨立團原屬晉冀魯豫軍區一部，現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278旅，高道錦任旅長兼政治部主任，仍然統歸第11軍指揮。營的建製全部擴編為團，連的建製擴編為營，老解放的2連在得到300多人的兵員補充和武器裝備擴編，以及認真的幹部選拔培訓後，變成了278旅3團2營，老解放任營長，王浩任副營長兼教導員，楊北萬和魏小寶兩個排長因為在戰鬥中表現英勇，經上報批準後分別任1連和2連連長，還有一名來自冀中後方的遊擊隊長楊飛任3連連長。上級還給這隻部隊特意安排了5名文化教員，以幫助戰士和軍官們提高文化素質。278旅政治部高度重視老解放這隻後來居上的部隊之思想成長，直接派來了幾位教導員分任各連指導員，狠抓幹部和戰士們的思想工作。戰場上一切行動都效率極高，隻半個月功夫，2營已經整改結束。望著一大隊荷槍實彈的戰士們，老解放不禁有些得意，俺如今也算兵強馬壯了！
1949年3月，老解放和他的營隊加入了浩浩蕩蕩的二野解放大軍，經河南沈丘、騾河、阜陽地區，渡過淮河，向南開赴湖北江漢地區。部隊日夜不停，直指長江北岸。途徑河南東部時，老解放真是望眼欲穿，恨不得飛回家去看看，無奈軍令如山，黨中央毛主席已經發布了命令，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在一條條大路上，精神抖擻的戰士們排成整齊的縱隊，抗槍拉炮，打著紅旗一路高歌。旁邊是更加浩蕩的民工支援隊伍，也是敲鑼打鼓容光煥發。在夜晚下的中原大地上，十幾條滾動的火龍綿延百裏，勢不可擋，滾滾向前。2營戰士們腰板崩直地大步邁向南方，他們不知疲倦地大聲歌唱，暴雨和泥濘以及不時飛來的敵機都擋不住他們的腳步，隻有嶄新的衝鋒槍和鋼盔在火光中閃閃發光……
2營很快就到達了預定的作戰出擊位置，稍加修整，立刻參加了第11軍布置的佯攻武漢的作戰任務。他們的任務是經麻城、羅田地區大範圍穿插，故意讓九江那邊的國民黨部隊看見，以便13軍那邊修築小型船塢，收集泊船，挖掘炮兵陣地。2營前前後後跑了好幾圈，趟得塵土揚天，在晚上甚至一人打著兩根火把四處招搖。戰士們看著其他部隊仍然在往江邊開拔，修船做槳好不熱鬧，就都有點不高興，各連隊紛紛讓文化教員幫著寫了請戰書，戰士們踴躍地表著決心。老解放已經深知軍隊領導人的高超用兵方略，心裏自然有數，更不能把真正的作戰意圖和下麵部隊說，隻能嚴令各連務必把佯動玩的象真的一般。一周後，團裏命令傳來，2營於後天參加攻打麻城以南的浠水縣城戰鬥，總共兩個團將參加這次戰鬥，2營這次是打頭陣。攻擊之前，老解放和王浩做了大量細致的情報調查和動員工作，偵察班反映縣城裏隻有敵人一個團的兵力把守，但是工事完備，碉堡林立，敵人武器裝備也很齊全，隻是敵人好像很害怕，並沒有在城外布防，防線在矮矮的城牆之內，縱深已經談不上，一個團縮得像個烏龜。老解放和王浩以及眾連指戰員圍著地圖琢磨了一晚上，發現守軍的防禦重點在城北和城東，於是決定用上一戰學來的聲東擊西戰術，讓楊北萬的1連先攻擊城東，吸引城北的敵人前去支援，讓魏小寶的2連和楊飛的3連從城西向裏集中突破，一旦突破即向北迂回擴大戰果，在占領敵之防禦陣地之後一鼓作氣從中路再向城南穿插，將守軍逼向河邊。老解放已經意識到，在以後的戰鬥中，來自老百姓的支持是部隊勝利的法寶，因此特別交代了偵察班多多打聽縣裏百姓的情況，得到的消息是，老百姓在自發地組織民兵，準備保護國民黨要破壞的糧庫和城郊兵工廠，聊過的老百姓都擁護解放軍前來。
戰鬥於淩晨打響，盡管有些思想準備，老解放還是對戰鬥的進展順利感到意外，楊北萬的部隊剛一衝鋒，麵前的國民黨部隊竟然就扔下工事跑了，弄得楊北萬莫名其妙倒不敢往裏衝了；東麵佯攻的部隊更是有趣，剛大喊著衝上去，麵前的守軍竟然立刻就舉起了白旗，那旗子看上去是早就準備好的，縫得十分方正，洗的無比潔白。指揮3連的楊飛打了多年遊擊戰，一看就知道敵人不是欲擒故縱，見機行事當機立斷，命令部隊立刻向南攻擊，一路上很多國民黨士兵是在笑著舉起雙手。隻兩個小時下來，還沒等別的營動手，整個縣城就被2營攻占了，國民黨一個團大部分投降，軍官和小部分部隊逃跑，敵人竟然沒有什麽死傷，而整個2營除了一個被自己人走火打傷的戰士，更是毫發無損。戰鬥還沒結束，槍還在劈裏啪啦亂放，滿城的百姓就茲哇亂叫地跑到大街上歡迎解放軍了。老解放對此興奮不已，眼前的情景令他想起了當年在嶽陽受到的百姓歡迎，隻是如今沒有了那麽多嘩啦啦亂閃嚇自己一跳的照相機，卻多了一筐筐百姓捧出來的饅頭和雞蛋。戰士們也沒有見過如此熱烈的歡迎場麵，怎麽比當年歡迎打鬼子回來的國軍還要熱烈那？在王浩教導員的同意之下，戰士們接受了百姓們送來的食物，各個放開喉嚨吃個死飽，隻是不能喝酒。浠水縣城的百姓們脾氣火辣，你不喝他也不在意，就自己相互端著喝，半天下來，整個縣城酒氣熏天，滿街都是倒頭便睡的醉漢，2營的戰士們暗暗叫苦，還得背著他們一個個送回家，直折騰到半夜才得休息。
隨後，老解放帶著2營連戰連捷，解放了麻城周邊3個鎮，也解放了第11軍軍長李成方的家鄉李家河，在那裏他看見了逃走的國民黨部隊做下的罪孽：在這個紅軍迭出的小村子裏，一半的村戶被他們慘無人道地肅清，李家河寡婦滿街，老人羸弱，男人不是被抓走就是被殺害，殘垣斷壁似乎仍然留著火燒的痕跡，村口高高的一排杆子上，以前掛滿了人頭，那鐵絲上還留著血跡。老解放和楊北萬等原來的國軍戰士看在眼裏，痛在心裏，引起了他們深深的自責——怎麽和這樣的部隊曾經絞在一起？那種滋味真是一種煎熬。在這種反差強烈的氛圍之下，這種煎熬立刻就在戰士們的心中轉為了仇恨，他們恨不得立刻收拾行囊向江邊開拔，用自己手中的槍去結束這種可怕的折磨，用噴射而出的子彈消滅它產生的源頭，哪怕是為此犧牲也在所不惜。
三月底，二野一部攻克麻城，穿過了安徽和湖北邊界地區，開始在宿鬆黃梅一帶集結，大軍準備渡江。
2營接到死命令，一個月之內，所有的人要學會遊泳、劃船和掌舵。這讓老解放犯了難，自己是個旱鴨，下了水就和秤砣差不多，如何去教戰士？高道錦這廝真會抽鞭子，好在營裏有幾個老兵毛遂自薦，說是長在河邊，從小就光腚在河裏玩耍，練就了空手下水抓魚的功夫。老解放和王浩聞聽大喜，就當即任命他們為各連教官，讓全營戰士立刻開始練習遊泳。4月的江水仍然冰涼，讓這幫熱情高漲的士兵們凍得夠戧，他們在小湖泊裏不分晝夜地練習，下餃子般拚命撲騰，一個個嗆得鼻血橫流。北岸的百姓們看著心疼，就不時送來黃酒為他們驅寒。半個月下來，2營的戰士們在喝夠了水之後，各個成了淹不死的水鬼，隻是遊泳的姿勢都醜陋無比，誰叫那幾個教官隻會側著狗刨呢？278旅旅長兼政治部主任高道錦和劉華山政委前來視察，見2營的人都側著狗刨，肚子都笑疼了，忙叫團裏的訓練教官過來糾正大家的姿勢。
大戰在即，對岸的偵察工作自然十分重要，2營奉命派出一隻小分隊，由楊北萬帶隊在夜裏渡過長江，潛入敵人陣地後方偵察敵情，同時繪製敵人的防禦陣地地圖。在對岸地下工作者的配合下，他們帶回了不少有價值的敵軍兵力配置情報，老解放和王浩徹夜分析著這些情報。對岸防區的國民黨部隊布防非常嚴密，火力分布有輕有重，還有點層層交錯互為犄角的意思，不由得對他們有些佩服，當問到對岸駐防的部隊番號和將領時，老解放驚得摔掉了手中的放大鏡。
“誰？楊公庭？竟然是他？”
“沒錯，是國民黨陸軍劉汝明部79師師長楊楊，字公庭。”
“老天爺，怎麽會是他呦……”
老解放如何都不會想到，事隔十年，兩個抗日戰場上的生死弟兄竟會在這裏重逢，曾經教會自己那麽多軍事本領的黃埔軍校精英，那個曾經四過家門而不入的報國軍官，竟然會出現在大江的那一邊，嚴陣以待地出阻擋在自己的部隊麵前，雖然眼前各為其主戰鬥在即，可難道二人還來不及擁抱就要向彼此開炮麽？想到這裏，老解放急得象鍋裏被炸的螞蟻，急忙去和王浩說了這個情況。王浩也覺得意外，心想這個老解放同誌怎麽盡是遇到一些巧事兒，好事兒壞事兒都被他趕上了。同時，王浩也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如果對方將領曾經在新四軍裏麵待過幾年，也和新四軍遊擊隊的同誌們一起戰鬥過，那麽他必然對共產黨和解放軍有著深厚的好感，如果他再象老解放說得那樣有情有義，也曾和老解放在抗日戰場上生死與共，說不定可以做做他的勸降工作，那可是渡江戰役頭功一件那。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他當即決定和老解放去旅部匯報這個重要情況。高道錦旅長經過深思熟慮，不敢定奪，也給師部打了電話，師部陳師長拍板決定：老解放即刻過江，去做戰前說客，希望他楊楊斟識大局，臨陣帶軍起義，或者於解放軍進攻之日全線後撤，撤離出有效炮火射程之外，對我登陸部隊不予阻擊和炮擊，他能做到前者最好，如果隻能做到後者，我軍亦將通報二野，給予79師各部特別關注，望他三思。
老解放經過考慮，此行隻帶上了楊北萬，二人一葉小舟，在夜裏渡過了長江，江水平靜地流淌著，老解放似乎隱約看見了對岸黑乎乎的槍口，回頭望去，長江北岸一片寂靜，一盞燈都沒有，可就在這黑暗之中，隱藏著多少門大炮和機槍，隱藏著百萬大軍和幾萬隻小船，正在摩拳擦掌抓緊渡江作戰，對麵密密麻麻的探照燈時時掠過水麵，一些魚兒調皮地在光影之間蹦來蹦去。快到岸邊時老解放點燃了手中的氣死風燈，用手按照當年楊楊教過的信號聯絡方式向對岸打著信號：別開槍。岸上的衛兵總算沒有開槍，很快二人就上了岸。
“站住！幹什麽的？口令？”
“別開槍，我是原國民革命軍第二軍特種突擊連副連長，俺和你們楊公庭師長曾是生死兄弟，俺要見他。”
“報上名來！”
“老屌！”
幾個荷槍實彈的衛兵上來搜遍了二人全身，不由分說把二人捆了，然後用電話向上匯報，過了不久，一輛吉普車開來，下來兩個副官樣的人，打量了他們一下，蒙上眼後帶上了車。開了很久，他們被帶下車，推進了地下的坑道，臉上的黑布被扯掉了，強烈的燈光幾乎刺傷了他倆的眼睛。適應了裏麵的光亮之後，老屌看到在屋角的黑影裏，一個模糊的身影縮在凳子上，一隻手露在光裏，二指之間夾著半根煙，一絲煙霧緩緩上升，繚繞在肮髒的燈罩上麵。
“老屌？真的是你？”
黑影說話了，是那個淡淡的充滿磁性的聲音，這個聲音對老解放來說依然是如此的熟悉，老解放眼角一酸，眼淚就在眼眶中打轉了，大喊一聲：
“楊連長，是俺那，俺是老屌。”
楊楊拎過一根拐杖，拄起身來，慢慢地走近了他們，嶄新的少將軍服緊貼在他瘦弱的身軀上，顯然他的右腿上裝了一條假肢，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老解放看到了他眼中那喜悅的光芒，和八年前相比，他變得已經非常成熟，白皙的皮膚蒙上了一層古銅色，嘴角硬硬地扯向兩邊，左臉上的傷疤依舊清晰，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傷疤延伸到衣服下麵去了。老解放無法想象他是否也和自己一樣經曆了渾身的傷痕，此刻老解放更覺得他非常地憔悴和瘦弱，甚至有一些駝背了，那個文弱的書生連長的影子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自信而威嚴的將軍氣質，隻是這種氣質中多了一絲憂鬱和深沉。他一身濃重的煙草味道讓老解放很是奇怪，他以前是不抽煙的，聞見自己抽煙都要皺眉，看來是十多年的征戰讓他變了不少。
楊楊緩緩地把手搭在老解放的身上，眼睛也在他的身上遊來遊去，看著看著眼角也溢出了淚花，他突然發現二人還被捆著，略帶生氣地看了那個副官一眼，副官一怔，忙將二人解開。老解放立刻和楊楊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二人再也憋不住，一起失聲痛哭，直哭得身邊的楊北萬和幾個副官都眼睛濕潤了。
“真沒想到啊，你還活著，俺都帶著弟兄們給你燒過紙了。”
老解放喘過一口氣，抹著眼淚說道。
“我也以為你戰死了，原來的部隊都不知道你跑到哪裏去了，我還去第二軍問過你呢。”
“咳，我在農村躲了兩年，有一陣子打仗打得煩了，打來打去，你們都打沒了，俺這心裏……楊連長你明白麽？”
“我明白，我之所以沒有趕著回部隊，心裏也是不塌實，直到看見抗戰的希望了，這股心勁兒才又提起來。”
哭了一通之後，二人的情緒都穩定了下來，老解放知道此行的目的，一點時間都不敢耽誤，忙說到：
“不瞞你說，俺這次過江是奉了二野第11軍首長的命令，來勸你起義的，希望你斟識大局，帶軍起義，或者於解放軍進攻之日全線後撤，撤離出有效炮火射程之外，對我登陸部隊不予阻擊和炮擊。首長說做到前者最好，如果隻能做到後者，我軍亦將通報二野，給予79師各部特別關注，望你三思……這是首長的原話。如今解放軍百萬大軍壓在長江北岸，幾千門大炮都指著對岸，隻要談判不成，很快就會開始攻擊。楊師長啊，你是熟讀兵書的，應該知道老蔣已經沒戲了，人心已經在江北了。俺念在咱們兩個生死一場的份上，再想想咱們已經死光了的弟兄們，冒死跑過來找你，你這次要聽我的勸，帶著隊伍到解放軍這麵來吧？要不然大炮打起來，真不知道你們是什麽下場那。俺剛投降的時候，這心裏也不舒服，可如今也已經習慣了。”
楊楊的眼光暗淡了下來，他緩緩地背過身去，仰起頭又低下頭，良久說道：
“老屌啊，你站到解放軍那邊去，我誠心為你高興，你現在是為自己在打天下了，隻是有點怕你在那邊受排擠——那邊是要講出身的。我知道共產黨的政策，我在新四軍那邊幫了好幾年忙那。唉……都是中國人，鬼子剛走，破家還沒收拾，就打成這個樣子。可這又是沒辦法的事，兩邊的意識形態差得太遠，沒辦法談，就隻能動**，直打到一家輸了，這天下才能太平。老屌，你和我不一樣，你站過去容易，我站過去難啊……”
“這有啥難的？國軍這邊光起義的部隊就有幾十萬了！將軍們過來的都一大把，你又幫過新四軍，你隻要一句話，二野首長們肯定很高興那。”
“老屌，你看過三國麽……哦對了，你不認字。”
“俺沒看過，但是聽過別人說書，咋的？”
“曹操攻打東吳之前，曾派蔣幹前來遊說周瑜，你知道是為了什麽？”
“知道，他們兩個是同年啥的，有舊交情。”
“不錯，可是周瑜為什麽就不動心呢？”
“……”
老解放不知該如何回答，楊楊自答道：
“受主提攜之恩哪！周瑜不到三十歲就拜受大將軍之位，統領三軍，真是雄姿英發那，那孫權對他是何恩義和器重？豈是一個同學情意就能奪得過去的？我楊公庭兩代軍人，一心為民國抵禦外辱，不惜肝腦塗地。而我的一切，也都是蔣校長和陳誠司令長官給的，他們對我算是知人善任，成就了我的軍旅功勳，也給了我軍人的尊嚴，甚至包括我的家庭，我的妻子，都與他們有關……說起來陳長官還是我和妻子的媒人那。沒有他們，沒有民國，我楊楊豈有今天？當年我念舊情放走新四軍一個營，按照軍法我必死罪難逃，可還是他們保我下來，我已經是個殘廢人了，他們還繼續對我委以重用。我知道如今形式，不管談判結果如何，毛澤東都會打過江來，兩千年了，有乘勝不過江的豪傑麽？這邊兵敗如山倒，軍心已經難以收拾，我的一個師也隻是盡忠報國而已。可我受人之恩，可謂天高地厚，我的家人又都在後方，此刻絕情而去，我的先人，我的家人，我的同僚，都將視我為不義小人，視我為無情無義的無恥之徒。如果再讓我掉轉槍口向昔日同窗開槍，我楊楊是做不到的，以後我雖安生也不能心靜啊。人生苦短，一晃就過，我不願意後半生活在永久的自責之中。國有國之難，我有我苦衷，老屌，你要成全我作個有始有終的軍人。”
楊楊一番動情至深的話讓老解放一時語噎，心想你個書生咋的就不識時務？解放軍百萬大軍把你們打個稀巴爛，老蔣說不定都會被捉了，那時候也沒人念你的好啊？可自己也無法找出論據充分的理由來反駁他，他知道楊楊的倔脾氣，多年下來肯定也隻能愈演愈烈。此刻他隻能一再地強調現狀了。
“楊師長，古人講識時務者為俊傑，眼前時務就是你們肯定打不過共產黨和解放軍，好歹給自己留個長遠，何必非要一顆樹上吊死？”
楊楊側過身來看著他，嘴角一閔笑了，他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告訴這個弟兄更多的道理了。
“老屌，你回去吧，你冒險過江來見我一麵，我已經非常高興了，大戰之前能夠見到自己的生死之交，何其快哉！你是個光明磊落的蔣子圯，說話沒和我拐彎，我也就作個坦坦蕩蕩的周公謹，不搞他那套打黃蓋的伎倆，也不想裝腔作勢，我大大方方送你回去。你我亂世相遇，共同抵抗日寇，可謂生死一場，可如今竟隔岸對峙，同室操戈，真是造化弄人那！還記得你問我的那句話麽：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責亡。你乃是潮流浪，我卻是水中石。這天下的事啊，這些年變得太快，沒人看得清的，我不敢說自己會有好下場，可我也不敢說你們得了天下就一定太平，畢竟你們這種方式的革命，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咳……不說這個了，一時你也聽不懂，你和我不管在哪邊，都應該是錚錚鐵骨的軍人，用這樣的方式道別，不也是軍人之間的一段佳話麽？回去吧，告訴你們首長，楊公庭不能投降，也不會退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廈將傾，我必須做我力所能及的事，馬革裹屍，這才是一個軍人的尊嚴。”
老解放此時心灰意冷，萬分沮喪，他真恨自己的笨嘴拙舌，一點巧話也說不出來，一旦解放軍開始進攻，自己衝過來該如何麵對楊楊？開槍？繳槍不殺？他都不敢去想了……
“楊連長沒有死，你們走後，我和鄉親們在山上看到了，他和大牛打死了不少鬼子，大牛被打死了。鬼子故意沒有殺楊楊，他被鬼子俘虜後帶走了。我和鄉親們逃跑的時候遇到了新四軍，向他們說了這件事，但是當時沒辦法救他。後來我參加了新四軍，半年後拔鬼子的一個據點，意外地發現在牢房裏關著的楊連長，他已經瘦的像個骷髏，被鬼子整的奄奄一息了。就這樣遊擊隊救了他，同時想辦法和附近的國民黨部隊取得聯係，可是當時我們在敵後的工作非常難以展開，消息根本送不出去，就讓他一直留在我們部隊裏，這一呆就是3年……
阿鳳對老解放的反應也有點意外，都過去這麽多年，想不到他對以前的上司還是這麽掛心。
“老天爺保佑，楊連長肯定有神靈庇護，鬼門關上走了幾回了。那他後來有沒有加入咱們新四軍？”
“沒有，雖然他和我們的隊伍轉戰了不少山溝，卻始終沒有參加新四軍，但是他要求以友軍軍官的身份幫助遊擊隊打鬼子。因為他腿腳不便，就沒有讓他指揮部隊，讓他作些參謀工作，他也很高興能給咱們部隊當參謀，教給我們部隊不少軍事實戰理論和訓練方法，在軍隊的實戰中起了不小的作用。他被我們軍分區稱作是獨腿軍師，戰士們都很喜歡他，部隊的政委直接找過他很多次，勸他加入新四軍隊伍，將來發展他入黨，為我們這邊工作，他說抗戰未完，此事免談，中間和重慶取得了聯係，重慶方麵讓他等著。3年後，國民黨開始在贛西南反擊，我們軍分區接到命令配合國民黨部隊，在側翼進行掩護作戰，順便將楊連長交回了國民黨那邊，他走的時候，送他的戰士們都哭了，楊楊也哭了。”
“那後來那？後來咋著了，他又回那邊帶兵了？”
“你知道皖南事變麽？”
“知道一點，是6年前的事了吧？俺們那邊說是新四軍“叛變”，老蔣取消了他們的番號，還派部隊去打了一次。”
“哼！老蔣真能編瞎話給你們聽，真是無恥！這是國民黨醞釀已久的全國性反共突然事變的開端，雖然在共同抗日，可他從來沒忘了消滅共產黨。老蔣命令國民黨軍隊7個師，8萬餘人在安徽涇縣茂林地區包圍和襲擊新四軍軍部。我們有九千多人的部隊，七天七夜啊！彈盡糧絕，隻有兩千餘人突出重圍，剩下的連同項英軍長，基本上都壯烈犧牲了。”
“原來是這樣啊？沒聽兄弟部隊說過，可這事情和楊楊有什麽關係？”
“衝出來的同誌講，楊楊已經是那邊的旅長，帶兵參加了對新四軍的合圍，但是他沒有命令部隊開槍，我們有幾百人正是從他的防線那邊衝過來的，兩邊的國民黨部隊槍口都朝著天上放。聽說為此楊楊上了軍事法庭，後來就沒有他的消息了。”
老解放心頭像是被壓上了一塊大石頭，他感受到了楊楊在執行國民黨的命令時的那種痛苦，也感受到了楊楊寧可坐牢也不向新四軍開槍的決心，這種感覺一定和自己在反正後指揮連隊阻擊國民黨部隊時的心情一樣，可是他竟然真能不開槍！？寧可為此丟掉大好的前程？老解放低下頭，心裏感到深深的慚愧。
送走阿鳳之後，老解放回到營中，正撞見指導員王浩。王浩興奮地告訴他，根據上麵的命令，2連要擴編了，而且大部隊要立刻向南開拔。
在行軍路上，老解放不斷的向王浩打聽共產黨和解放軍的曆史，他詳細了解了共產黨的基本綱領和人民解放軍的曆史演變。原來自己所在的這隻連隊竟然屬於赫赫有名的劉鄧統帥的中原野戰軍，現在已經更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中野三縱也已經改編為解放軍第11軍，隻是很多同誌一時改不過口，還親切地管它叫三縱。這隻戰功卓著的部隊在和國民黨部隊交手時從沒有敗過，讓眾多國軍名將丟盡了臉麵，是一隻英雄的部隊。2連歸屬的豫東獨立團原屬晉冀魯豫軍區一部，現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278旅，高道錦任旅長兼政治部主任，仍然統歸第11軍指揮。營的建製全部擴編為團，連的建製擴編為營，老解放的2連在得到300多人的兵員補充和武器裝備擴編，以及認真的幹部選拔培訓後，變成了278旅3團2營，老解放任營長，王浩任副營長兼教導員，楊北萬和魏小寶兩個排長因為在戰鬥中表現英勇，經上報批準後分別任1連和2連連長，還有一名來自冀中後方的遊擊隊長楊飛任3連連長。上級還給這隻部隊特意安排了5名文化教員，以幫助戰士和軍官們提高文化素質。278旅政治部高度重視老解放這隻後來居上的部隊之思想成長，直接派來了幾位教導員分任各連指導員，狠抓幹部和戰士們的思想工作。戰場上一切行動都效率極高，隻半個月功夫，2營已經整改結束。望著一大隊荷槍實彈的戰士們，老解放不禁有些得意，俺如今也算兵強馬壯了！
1949年3月，老解放和他的營隊加入了浩浩蕩蕩的二野解放大軍，經河南沈丘、騾河、阜陽地區，渡過淮河，向南開赴湖北江漢地區。部隊日夜不停，直指長江北岸。途徑河南東部時，老解放真是望眼欲穿，恨不得飛回家去看看，無奈軍令如山，黨中央毛主席已經發布了命令，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在一條條大路上，精神抖擻的戰士們排成整齊的縱隊，抗槍拉炮，打著紅旗一路高歌。旁邊是更加浩蕩的民工支援隊伍，也是敲鑼打鼓容光煥發。在夜晚下的中原大地上，十幾條滾動的火龍綿延百裏，勢不可擋，滾滾向前。2營戰士們腰板崩直地大步邁向南方，他們不知疲倦地大聲歌唱，暴雨和泥濘以及不時飛來的敵機都擋不住他們的腳步，隻有嶄新的衝鋒槍和鋼盔在火光中閃閃發光……
2營很快就到達了預定的作戰出擊位置，稍加修整，立刻參加了第11軍布置的佯攻武漢的作戰任務。他們的任務是經麻城、羅田地區大範圍穿插，故意讓九江那邊的國民黨部隊看見，以便13軍那邊修築小型船塢，收集泊船，挖掘炮兵陣地。2營前前後後跑了好幾圈，趟得塵土揚天，在晚上甚至一人打著兩根火把四處招搖。戰士們看著其他部隊仍然在往江邊開拔，修船做槳好不熱鬧，就都有點不高興，各連隊紛紛讓文化教員幫著寫了請戰書，戰士們踴躍地表著決心。老解放已經深知軍隊領導人的高超用兵方略，心裏自然有數，更不能把真正的作戰意圖和下麵部隊說，隻能嚴令各連務必把佯動玩的象真的一般。一周後，團裏命令傳來，2營於後天參加攻打麻城以南的浠水縣城戰鬥，總共兩個團將參加這次戰鬥，2營這次是打頭陣。攻擊之前，老解放和王浩做了大量細致的情報調查和動員工作，偵察班反映縣城裏隻有敵人一個團的兵力把守，但是工事完備，碉堡林立，敵人武器裝備也很齊全，隻是敵人好像很害怕，並沒有在城外布防，防線在矮矮的城牆之內，縱深已經談不上，一個團縮得像個烏龜。老解放和王浩以及眾連指戰員圍著地圖琢磨了一晚上，發現守軍的防禦重點在城北和城東，於是決定用上一戰學來的聲東擊西戰術，讓楊北萬的1連先攻擊城東，吸引城北的敵人前去支援，讓魏小寶的2連和楊飛的3連從城西向裏集中突破，一旦突破即向北迂回擴大戰果，在占領敵之防禦陣地之後一鼓作氣從中路再向城南穿插，將守軍逼向河邊。老解放已經意識到，在以後的戰鬥中，來自老百姓的支持是部隊勝利的法寶，因此特別交代了偵察班多多打聽縣裏百姓的情況，得到的消息是，老百姓在自發地組織民兵，準備保護國民黨要破壞的糧庫和城郊兵工廠，聊過的老百姓都擁護解放軍前來。
戰鬥於淩晨打響，盡管有些思想準備，老解放還是對戰鬥的進展順利感到意外，楊北萬的部隊剛一衝鋒，麵前的國民黨部隊竟然就扔下工事跑了，弄得楊北萬莫名其妙倒不敢往裏衝了；東麵佯攻的部隊更是有趣，剛大喊著衝上去，麵前的守軍竟然立刻就舉起了白旗，那旗子看上去是早就準備好的，縫得十分方正，洗的無比潔白。指揮3連的楊飛打了多年遊擊戰，一看就知道敵人不是欲擒故縱，見機行事當機立斷，命令部隊立刻向南攻擊，一路上很多國民黨士兵是在笑著舉起雙手。隻兩個小時下來，還沒等別的營動手，整個縣城就被2營攻占了，國民黨一個團大部分投降，軍官和小部分部隊逃跑，敵人竟然沒有什麽死傷，而整個2營除了一個被自己人走火打傷的戰士，更是毫發無損。戰鬥還沒結束，槍還在劈裏啪啦亂放，滿城的百姓就茲哇亂叫地跑到大街上歡迎解放軍了。老解放對此興奮不已，眼前的情景令他想起了當年在嶽陽受到的百姓歡迎，隻是如今沒有了那麽多嘩啦啦亂閃嚇自己一跳的照相機，卻多了一筐筐百姓捧出來的饅頭和雞蛋。戰士們也沒有見過如此熱烈的歡迎場麵，怎麽比當年歡迎打鬼子回來的國軍還要熱烈那？在王浩教導員的同意之下，戰士們接受了百姓們送來的食物，各個放開喉嚨吃個死飽，隻是不能喝酒。浠水縣城的百姓們脾氣火辣，你不喝他也不在意，就自己相互端著喝，半天下來，整個縣城酒氣熏天，滿街都是倒頭便睡的醉漢，2營的戰士們暗暗叫苦，還得背著他們一個個送回家，直折騰到半夜才得休息。
隨後，老解放帶著2營連戰連捷，解放了麻城周邊3個鎮，也解放了第11軍軍長李成方的家鄉李家河，在那裏他看見了逃走的國民黨部隊做下的罪孽：在這個紅軍迭出的小村子裏，一半的村戶被他們慘無人道地肅清，李家河寡婦滿街，老人羸弱，男人不是被抓走就是被殺害，殘垣斷壁似乎仍然留著火燒的痕跡，村口高高的一排杆子上，以前掛滿了人頭，那鐵絲上還留著血跡。老解放和楊北萬等原來的國軍戰士看在眼裏，痛在心裏，引起了他們深深的自責——怎麽和這樣的部隊曾經絞在一起？那種滋味真是一種煎熬。在這種反差強烈的氛圍之下，這種煎熬立刻就在戰士們的心中轉為了仇恨，他們恨不得立刻收拾行囊向江邊開拔，用自己手中的槍去結束這種可怕的折磨，用噴射而出的子彈消滅它產生的源頭，哪怕是為此犧牲也在所不惜。
三月底，二野一部攻克麻城，穿過了安徽和湖北邊界地區，開始在宿鬆黃梅一帶集結，大軍準備渡江。
2營接到死命令，一個月之內，所有的人要學會遊泳、劃船和掌舵。這讓老解放犯了難，自己是個旱鴨，下了水就和秤砣差不多，如何去教戰士？高道錦這廝真會抽鞭子，好在營裏有幾個老兵毛遂自薦，說是長在河邊，從小就光腚在河裏玩耍，練就了空手下水抓魚的功夫。老解放和王浩聞聽大喜，就當即任命他們為各連教官，讓全營戰士立刻開始練習遊泳。4月的江水仍然冰涼，讓這幫熱情高漲的士兵們凍得夠戧，他們在小湖泊裏不分晝夜地練習，下餃子般拚命撲騰，一個個嗆得鼻血橫流。北岸的百姓們看著心疼，就不時送來黃酒為他們驅寒。半個月下來，2營的戰士們在喝夠了水之後，各個成了淹不死的水鬼，隻是遊泳的姿勢都醜陋無比，誰叫那幾個教官隻會側著狗刨呢？278旅旅長兼政治部主任高道錦和劉華山政委前來視察，見2營的人都側著狗刨，肚子都笑疼了，忙叫團裏的訓練教官過來糾正大家的姿勢。
大戰在即，對岸的偵察工作自然十分重要，2營奉命派出一隻小分隊，由楊北萬帶隊在夜裏渡過長江，潛入敵人陣地後方偵察敵情，同時繪製敵人的防禦陣地地圖。在對岸地下工作者的配合下，他們帶回了不少有價值的敵軍兵力配置情報，老解放和王浩徹夜分析著這些情報。對岸防區的國民黨部隊布防非常嚴密，火力分布有輕有重，還有點層層交錯互為犄角的意思，不由得對他們有些佩服，當問到對岸駐防的部隊番號和將領時，老解放驚得摔掉了手中的放大鏡。
“誰？楊公庭？竟然是他？”
“沒錯，是國民黨陸軍劉汝明部79師師長楊楊，字公庭。”
“老天爺，怎麽會是他呦……”
老解放如何都不會想到，事隔十年，兩個抗日戰場上的生死弟兄竟會在這裏重逢，曾經教會自己那麽多軍事本領的黃埔軍校精英，那個曾經四過家門而不入的報國軍官，竟然會出現在大江的那一邊，嚴陣以待地出阻擋在自己的部隊麵前，雖然眼前各為其主戰鬥在即，可難道二人還來不及擁抱就要向彼此開炮麽？想到這裏，老解放急得象鍋裏被炸的螞蟻，急忙去和王浩說了這個情況。王浩也覺得意外，心想這個老解放同誌怎麽盡是遇到一些巧事兒，好事兒壞事兒都被他趕上了。同時，王浩也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如果對方將領曾經在新四軍裏麵待過幾年，也和新四軍遊擊隊的同誌們一起戰鬥過，那麽他必然對共產黨和解放軍有著深厚的好感，如果他再象老解放說得那樣有情有義，也曾和老解放在抗日戰場上生死與共，說不定可以做做他的勸降工作，那可是渡江戰役頭功一件那。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他當即決定和老解放去旅部匯報這個重要情況。高道錦旅長經過深思熟慮，不敢定奪，也給師部打了電話，師部陳師長拍板決定：老解放即刻過江，去做戰前說客，希望他楊楊斟識大局，臨陣帶軍起義，或者於解放軍進攻之日全線後撤，撤離出有效炮火射程之外，對我登陸部隊不予阻擊和炮擊，他能做到前者最好，如果隻能做到後者，我軍亦將通報二野，給予79師各部特別關注，望他三思。
老解放經過考慮，此行隻帶上了楊北萬，二人一葉小舟，在夜裏渡過了長江，江水平靜地流淌著，老解放似乎隱約看見了對岸黑乎乎的槍口，回頭望去，長江北岸一片寂靜，一盞燈都沒有，可就在這黑暗之中，隱藏著多少門大炮和機槍，隱藏著百萬大軍和幾萬隻小船，正在摩拳擦掌抓緊渡江作戰，對麵密密麻麻的探照燈時時掠過水麵，一些魚兒調皮地在光影之間蹦來蹦去。快到岸邊時老解放點燃了手中的氣死風燈，用手按照當年楊楊教過的信號聯絡方式向對岸打著信號：別開槍。岸上的衛兵總算沒有開槍，很快二人就上了岸。
“站住！幹什麽的？口令？”
“別開槍，我是原國民革命軍第二軍特種突擊連副連長，俺和你們楊公庭師長曾是生死兄弟，俺要見他。”
“報上名來！”
“老屌！”
幾個荷槍實彈的衛兵上來搜遍了二人全身，不由分說把二人捆了，然後用電話向上匯報，過了不久，一輛吉普車開來，下來兩個副官樣的人，打量了他們一下，蒙上眼後帶上了車。開了很久，他們被帶下車，推進了地下的坑道，臉上的黑布被扯掉了，強烈的燈光幾乎刺傷了他倆的眼睛。適應了裏麵的光亮之後，老屌看到在屋角的黑影裏，一個模糊的身影縮在凳子上，一隻手露在光裏，二指之間夾著半根煙，一絲煙霧緩緩上升，繚繞在肮髒的燈罩上麵。
“老屌？真的是你？”
黑影說話了，是那個淡淡的充滿磁性的聲音，這個聲音對老解放來說依然是如此的熟悉，老解放眼角一酸，眼淚就在眼眶中打轉了，大喊一聲：
“楊連長，是俺那，俺是老屌。”
楊楊拎過一根拐杖，拄起身來，慢慢地走近了他們，嶄新的少將軍服緊貼在他瘦弱的身軀上，顯然他的右腿上裝了一條假肢，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老解放看到了他眼中那喜悅的光芒，和八年前相比，他變得已經非常成熟，白皙的皮膚蒙上了一層古銅色，嘴角硬硬地扯向兩邊，左臉上的傷疤依舊清晰，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傷疤延伸到衣服下麵去了。老解放無法想象他是否也和自己一樣經曆了渾身的傷痕，此刻老解放更覺得他非常地憔悴和瘦弱，甚至有一些駝背了，那個文弱的書生連長的影子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自信而威嚴的將軍氣質，隻是這種氣質中多了一絲憂鬱和深沉。他一身濃重的煙草味道讓老解放很是奇怪，他以前是不抽煙的，聞見自己抽煙都要皺眉，看來是十多年的征戰讓他變了不少。
楊楊緩緩地把手搭在老解放的身上，眼睛也在他的身上遊來遊去，看著看著眼角也溢出了淚花，他突然發現二人還被捆著，略帶生氣地看了那個副官一眼，副官一怔，忙將二人解開。老解放立刻和楊楊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二人再也憋不住，一起失聲痛哭，直哭得身邊的楊北萬和幾個副官都眼睛濕潤了。
“真沒想到啊，你還活著，俺都帶著弟兄們給你燒過紙了。”
老解放喘過一口氣，抹著眼淚說道。
“我也以為你戰死了，原來的部隊都不知道你跑到哪裏去了，我還去第二軍問過你呢。”
“咳，我在農村躲了兩年，有一陣子打仗打得煩了，打來打去，你們都打沒了，俺這心裏……楊連長你明白麽？”
“我明白，我之所以沒有趕著回部隊，心裏也是不塌實，直到看見抗戰的希望了，這股心勁兒才又提起來。”
哭了一通之後，二人的情緒都穩定了下來，老解放知道此行的目的，一點時間都不敢耽誤，忙說到：
“不瞞你說，俺這次過江是奉了二野第11軍首長的命令，來勸你起義的，希望你斟識大局，帶軍起義，或者於解放軍進攻之日全線後撤，撤離出有效炮火射程之外，對我登陸部隊不予阻擊和炮擊。首長說做到前者最好，如果隻能做到後者，我軍亦將通報二野，給予79師各部特別關注，望你三思……這是首長的原話。如今解放軍百萬大軍壓在長江北岸，幾千門大炮都指著對岸，隻要談判不成，很快就會開始攻擊。楊師長啊，你是熟讀兵書的，應該知道老蔣已經沒戲了，人心已經在江北了。俺念在咱們兩個生死一場的份上，再想想咱們已經死光了的弟兄們，冒死跑過來找你，你這次要聽我的勸，帶著隊伍到解放軍這麵來吧？要不然大炮打起來，真不知道你們是什麽下場那。俺剛投降的時候，這心裏也不舒服，可如今也已經習慣了。”
楊楊的眼光暗淡了下來，他緩緩地背過身去，仰起頭又低下頭，良久說道：
“老屌啊，你站到解放軍那邊去，我誠心為你高興，你現在是為自己在打天下了，隻是有點怕你在那邊受排擠——那邊是要講出身的。我知道共產黨的政策，我在新四軍那邊幫了好幾年忙那。唉……都是中國人，鬼子剛走，破家還沒收拾，就打成這個樣子。可這又是沒辦法的事，兩邊的意識形態差得太遠，沒辦法談，就隻能動**，直打到一家輸了，這天下才能太平。老屌，你和我不一樣，你站過去容易，我站過去難啊……”
“這有啥難的？國軍這邊光起義的部隊就有幾十萬了！將軍們過來的都一大把，你又幫過新四軍，你隻要一句話，二野首長們肯定很高興那。”
“老屌，你看過三國麽……哦對了，你不認字。”
“俺沒看過，但是聽過別人說書，咋的？”
“曹操攻打東吳之前，曾派蔣幹前來遊說周瑜，你知道是為了什麽？”
“知道，他們兩個是同年啥的，有舊交情。”
“不錯，可是周瑜為什麽就不動心呢？”
“……”
老解放不知該如何回答，楊楊自答道：
“受主提攜之恩哪！周瑜不到三十歲就拜受大將軍之位，統領三軍，真是雄姿英發那，那孫權對他是何恩義和器重？豈是一個同學情意就能奪得過去的？我楊公庭兩代軍人，一心為民國抵禦外辱，不惜肝腦塗地。而我的一切，也都是蔣校長和陳誠司令長官給的，他們對我算是知人善任，成就了我的軍旅功勳，也給了我軍人的尊嚴，甚至包括我的家庭，我的妻子，都與他們有關……說起來陳長官還是我和妻子的媒人那。沒有他們，沒有民國，我楊楊豈有今天？當年我念舊情放走新四軍一個營，按照軍法我必死罪難逃，可還是他們保我下來，我已經是個殘廢人了，他們還繼續對我委以重用。我知道如今形式，不管談判結果如何，毛澤東都會打過江來，兩千年了，有乘勝不過江的豪傑麽？這邊兵敗如山倒，軍心已經難以收拾，我的一個師也隻是盡忠報國而已。可我受人之恩，可謂天高地厚，我的家人又都在後方，此刻絕情而去，我的先人，我的家人，我的同僚，都將視我為不義小人，視我為無情無義的無恥之徒。如果再讓我掉轉槍口向昔日同窗開槍，我楊楊是做不到的，以後我雖安生也不能心靜啊。人生苦短，一晃就過，我不願意後半生活在永久的自責之中。國有國之難，我有我苦衷，老屌，你要成全我作個有始有終的軍人。”
楊楊一番動情至深的話讓老解放一時語噎，心想你個書生咋的就不識時務？解放軍百萬大軍把你們打個稀巴爛，老蔣說不定都會被捉了，那時候也沒人念你的好啊？可自己也無法找出論據充分的理由來反駁他，他知道楊楊的倔脾氣，多年下來肯定也隻能愈演愈烈。此刻他隻能一再地強調現狀了。
“楊師長，古人講識時務者為俊傑，眼前時務就是你們肯定打不過共產黨和解放軍，好歹給自己留個長遠，何必非要一顆樹上吊死？”
楊楊側過身來看著他，嘴角一閔笑了，他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告訴這個弟兄更多的道理了。
“老屌，你回去吧，你冒險過江來見我一麵，我已經非常高興了，大戰之前能夠見到自己的生死之交，何其快哉！你是個光明磊落的蔣子圯，說話沒和我拐彎，我也就作個坦坦蕩蕩的周公謹，不搞他那套打黃蓋的伎倆，也不想裝腔作勢，我大大方方送你回去。你我亂世相遇，共同抵抗日寇，可謂生死一場，可如今竟隔岸對峙，同室操戈，真是造化弄人那！還記得你問我的那句話麽：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責亡。你乃是潮流浪，我卻是水中石。這天下的事啊，這些年變得太快，沒人看得清的，我不敢說自己會有好下場，可我也不敢說你們得了天下就一定太平，畢竟你們這種方式的革命，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咳……不說這個了，一時你也聽不懂，你和我不管在哪邊，都應該是錚錚鐵骨的軍人，用這樣的方式道別，不也是軍人之間的一段佳話麽？回去吧，告訴你們首長，楊公庭不能投降，也不會退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廈將傾，我必須做我力所能及的事，馬革裹屍，這才是一個軍人的尊嚴。”
老解放此時心灰意冷，萬分沮喪，他真恨自己的笨嘴拙舌，一點巧話也說不出來，一旦解放軍開始進攻，自己衝過來該如何麵對楊楊？開槍？繳槍不殺？他都不敢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