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時分,大家已把撤退要帶的東西收拾停當。老鄉認真檢查了老旦的裝備,塞給他兩個昨日繳獲的生紅薯,又在他腰上掛了兩顆手榴彈,說:“要是被鬼子圍住了就拉手榴彈,一起炸個痛快,指定比被鬼子抓住了強,記住了!”


    “……”


    “下次和鬼子交手,下刀要快,不能像上次那樣一刀刀紮,你當他是頭要挨刀的豬麽?一刀就得剔出點貨來,不看見下水就不行。要不遇到一個受傷不重的鬼子,照樣要了你的命去。”


    老旦聞聲回頭,看到那個鐵塔一樣的兵朝自己走來,他手裏的大刀已卷了刃,他突然想起來這就是老鄉曾經介紹過的油大麻子。


    偵察兵跑回來了,向老鄉報告說日軍前插部隊已經開始攻打開封外圍了,東南方向還沒有日軍部隊迂回,但日軍又在陣地的前方補充了兩個營的兵力,有坦克和裝甲車,正往陣地上集結。


    老鄉拿出梳子梳了頭,隨手將梳子遞給老旦。按半夜和另兩個連頭商定的計劃,老鄉開始率領大家撤退。油大麻子的排和5連3排負責掩護,重武器都留給了他們。老鄉一聲令下,部隊開始悄悄往南邊跑去。


    黎明時分,曠野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眼尖耳靈的日軍前哨還是發現了這邊的動靜,炮彈和閃光彈立刻就飛了過來,這黑夜一下子成了大白天。老旦等幾百人在白晝一樣的黎明裏狂奔著,不時有炮彈落下,挨著的戰士一下子就飛到黑暗中去了,掩護分隊的火力很快就被日軍壓製。老旦回頭看到三輛鐵甲怪物轟隆隆的直衝過來,後麵跟著大群貓著腰的鬼子。油大麻子的迫擊炮手已經全部被炸死,機槍還在響,等到鬼子坦克壓過那道戰壕,機槍的動靜就沒了。


    士兵們在炮火中跑了約摸五裏地後,到達了河邊的陳村,開始在陳村村頭建立第二道防禦陣線。陳村是一個沒了人的小村子,村民們都已遷到了黃河那邊。陳村靠河而建,村子後麵就是小馬河,河對岸是37軍兩個加強營的防禦陣地。老鄉派了兩個人先過河去和兄弟部隊取得聯係,爭取炮火增援,然後就指揮著大家上房掏洞設路障,等著油大麻子他們撤回來。


    老旦和老鄉趴在村口的一個大涼房上。放眼望去,日軍的坦克已經碾過了防坦克壕,正在追著亡命奔跑的八十多個弟兄。緊跟著坦克居然上來了一大隊鬼子騎兵,人小馬卻大,兩腿兒吊在半空,像是騎著大騾子的山匪。油大麻子端著一挺機槍,邊跑邊朝鬼子們掃射。弟兄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剩口氣的還掙紮著支起身子向鬼子開槍。鬼子坦克的鏈條子卷起漫天的黃土,殘忍地從弟兄們的身上輾過去,他們的血肉夾在鏈條縫隙裏隨著輪子飛轉。有的弟兄被鬼子的騎兵踩得麵目全非,一個弟兄拉響了身上的手榴彈,把自己和騎馬的鬼子一起炸上了天。


    油大麻子光著膀子,一身是血,攙著兩個受傷的弟兄——他幾乎是拎著這兩個不行的戰友往村口走。活著的弟兄們退進了村口。老鄉看到鬼子已經進了射程,立刻命令大家開火。坦克旁邊的鬼子騎兵猝不及防,被從房頂高處掃過去的彈雨打的像割麥子一樣栽下去一片,有的被連人帶馬壓在坦克輪子下麵。坦克大概怕有埋伏慢了下來,開始炮擊這邊的村房,等著鬼子步兵嚎叫著跟上,這些鐵家夥又挺著炮筒往村子壓過來了。


    大家邊打邊換著地方。鬼子坦克一時沒了法子,既鑽不進村子來,又無法從後麵包抄,隻能炮管平射,猛烈轟擊這些民房。鑽進來的日軍步兵看來倒是很習慣在村子裏作戰,一下子就占了一片房子,在高處架起機槍往這邊掃。老鄉已經命令部隊開始過河,大家該扔的都扔掉,拚命往五十多米寬的河對岸遊去。老旦看到油大麻子被五個日軍圍住,就像一群狼圍住了一隻野豬。鬼子的刺刀穿透了他粗壯的身體,可油大麻子兀自屹立不倒。一個鬼子兵稍一大意,被油大麻子一把攥住了脖子,臨死之前用另一隻大手捏碎了這個日本兵的老二。鬼子的刺刀挑開了他的肚子,油大麻子肥顛顛的下水“跍通”一聲墜到了地上,頂天立地的油大麻子終於轟然倒地,砸起一片沉甸甸的塵土。


    油大麻子原名叫莊大毅,山東徐州人,二十八歲,據說還沒有女人。他平常在村裏以殺豬、配豬種為生,偶爾也幫人閹馬閹驢,他不會想到最後的手藝竟然閹了一個日本豬。莊大毅掛在嘴邊的願望是日一串日本女人,讓他們領教一下他那堪比種豬的貨。昨天抽煙聊天的時候油大麻子還告訴老旦,他很稀罕自己村裏那個寡婦,他男人死在南京保衛戰裏,莊大毅為了討好她,才一跺腳報名參了軍。


    八十多個負責阻擊的弟兄已犧牲過半,老鄉率剩餘的四十多人仍在和鬼子血拚。鬼子的刺刀拚殺還是比弟兄們的大刀厲害,他們拚刺有方互為犄角,即使被圍住也不慌亂。相比之下,國軍弟兄們就像是烏合之眾了。不少人用刀砍人的動作就像是用鋤頭刨地,刀拉得過開,勁使得太傻,往往是刀還沒下來,鬼子的刺刀就透穿了他們的腹部。弟兄們一個個地倒下,哀嚎不止。紅著眼的老旦也殺進了這群混戰,一衝進來就碰到一個矮胖的鬼子,正在紮地上還沒死的戰友。戰友嚎叫著死死抓住紮在肚子裏的刺刀,鬼子用力拔也沒拔出來。老旦一槍撩倒了他,又把剩下的子彈都打進了一個拿著武士刀衝過來的鬼子胸脯,再抽出大刀砍向圍攻老鄉的鬼子們。


    老鄉的大腿血流如注,已經被紮了個透穿。他的嘴角不知怎麽的也被刺刀豁開到了腮幫子,紅突突的肉一顫一顫的掛在臉上,舌頭都露到外邊了。令老旦驚訝的是,老鄉的刀法仍然有板有眼一絲不亂,他身邊已經倒下好幾個血肉模糊的鬼子。看到老旦衝過來,老鄉絕技重施,抓住眼前鬼子的刺刀一拉一帶,就把鬼子屁股甩到了老旦的身前。老旦手起刀落,鬼子的後腦勺連同帽子被他劈成了兩半。老鄉那邊又從下到上撩開了另外一個鬼子的下巴,再一刀削掉了他的頭。


    老旦的刀見了血,看著被他劈倒的鬼子神經質的彈腿兒,竟然有些興奮,就還想去砍別的鬼子。老鄉一把抓住老旦的胳膊,拽著他趕緊往村子河邊撤去。老旦攙著身負重傷的老鄉,跌跌撞撞地跑,老鄉的鮮血染紅了他半個身子。老鄉強忍著傷口的劇痛,口齒不清地向其他弟兄大喊:“趕緊過河,趕緊過河!”大家立刻扔下槍支和大刀,使出吃奶的勁兒跑開去。


    河對麵猛然間炮聲隆隆,兄弟部隊開始用重炮轟擊剛擠進村子的鬼子坦克和騎兵,日軍的重炮不甘示弱,也跟到了村子的邊上。在一團團巨大的火柱之間,戰士們掙紮著,躲避著,但還是有很多人被炸成了肉屑。老旦和老鄉總算捱到了河邊,竟然能聽到兩邊的炮彈在空中交錯碰撞發出的聲音。老旦驚恐地回頭一望,看到整個村莊瞬間在眼皮底下被炮火夷為平地了。


    老鄉一把將發著愣的老旦推進河裏。沉到河裏的老旦感覺到了河床的震顫,河水裏有一股腐臭的死人味道,爆炸的火光在河岸上衝天而起,照亮了沉在河底七零八落死去的弟兄,他們死相不一,卻大多睜著眼。老旦從河裏露出頭來,回頭看去,岸上出現了十幾個大彈坑,老鄉和另外幾個弟兄已經被炸得看不出人樣了,依稀可見的,是老鄉被炸成沒頭沒尾的腰身上那個紮眼的藍挎包,已經被血染成了黑色。


    老鄉死了?!


    英雄一樣、百戰不死的老鄉就在這麽一瞬間四分五裂,沒了蹤影。老旦感到極大的恐懼!他的天空崩塌了,他甚至無法在水中掙紮了,幾口充滿死人味道的河水灌進肚裏,直讓他感到窒息。他掙紮著爬上對岸,一邊嘔吐一邊瑟瑟發抖。遙望著剛才的那片死地,他的眼淚和口水伴著傷口的鮮血,汩汩地流在了地上。死亡對他來說雖然已經不再陌生,可是自己如此仰仗的英雄就這樣灰飛煙滅,這是多麽可怕的現實?將來該如何是好?老旦被戰友們拖回河邊的戰壕裏,他麻木地緊緊抱著自己冰冷的身軀,想哭卻哭不出來。他不知道該怎麽哭?是大哭,還是為了什麽大哭一場,也不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麽遭遇?這種可怕的不確定性和無助、傷心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老旦無法承受。他喉嚨哽咽著,渾身顫抖著,自己的和別人的鮮血粘粘的趴在皮膚上,仿佛像是要再次滲進自己的身體,用手去抹,卻怎麽也抹不掉。看著自己血紅的結著硬痂的雙手,這個憨厚的農民感到透徹心底的寒冷,如同**在臘月冰原的狂風之中。


    活著回來的弟兄們大多蔫坐在戰壕裏,和老旦一樣木不吱聲,隻有幾個小兵在哭著喊媽。兄弟部隊拿來了一些饅頭和鹹菜,再給他們點上香煙,算是安慰著這群手足無措的疲兵了。


    兩軍的炮火在村莊上空對射了半個鍾頭後,終於消停下來。日軍看來不想過河,很快就撤回了追擊部隊。


    老旦蒙著一塊破毯子,靜靜地望著天上緩緩滑過的探照燈光柱,在光柱和雲的交界麵上,時常可以可見一些熟悉的神似的臉孔,有的象自己的女人,有的象那個大嗓門的上尉,有的象肥頭大耳的油大麻子,還有的象憨厚親切的老鄉。他無法閉上眼睛,一閉上就殺聲四起,血肉橫飛,又一遍親曆這血與火的煎熬。半夜的戰場靜靜的,就像板子村冬天的夜晚。沒有風,沒有蟬鳴,沒有狗叫,隻有傷員的呻吟。黑暗裏偶爾傳來一聲清脆的冷槍,老旦心裏就會打個冷戰,老天爺,不知道又是哪個倒黴的人成了陰間的鬼。


    後半夜,老旦突然想起了老鄉的那把梳子。他清楚地記得,老鄉每次都是把它放在那個藍色小挎包裏。老鄉曾經用它給自己梳頭。開始的時候老旦很不自在,大閨女家才用這個梳頭哩!可後來就習慣了。自己清楚地記得那隻肮髒的梳子滑過頭皮時的感覺,就像是女人給自己抓癢,又像老娘曾經撫摸自己頭頂的手,正是這種感覺讓他能夠有勇氣跨出戰壕,拎起鋼槍。他開始坐不住了,身上熱了起來,看周圍的人都睡了,就悄悄地出了戰壕。黑夜下的河顯得特別陰森可怕,那裏麵似乎有無數的幽魂。他壯著膽溜到河邊,跳過河灘上的鐵絲網和障礙物,看看四周沒人,就脫得赤條條的遊了過去。河麵和夜色一樣漆黑,五月**間的河水還有些冰冷,把老旦凍得呲牙咧嘴,雞雞縮成了團。他不敢把頭紮進河裏,生怕看見下麵那些腫脹的屍體,弄不好還被鬼抓住腳。終於遊到了對岸,隻一會兒,老旦就就摸到了半截身子的老鄉。他還是靜靜地躺在那裏,已經僵得硬梆梆的,像是三九天忘了收進房裏的白菜。老旦小心翼翼地摘下那個挎包,打開它,拿出了那把梳子,摸了摸居然完好無損,在這麽黑的夜裏,它仍發著晶亮的光。鬼子的探照燈晃了過來,老旦忙毛腰把包係牢在身上,振了振精神就遊了回來。


    河邊的哨兵早就看到這個光腚漢子來往於河的兩岸,原本以為是個奸細,望遠鏡裏看到他拿了個東西回來,就湊過來拉他上了岸,興奮地問道:“偷了啥好貨回來?”老旦已經冷得說不出話來,把梳子拿給他們看,自己哆哆嗦嗦的穿回衣服。


    “弟兄的?”哨兵問道。


    “俺老鄉的。”


    “估計是他老婆給的吧?”


    “俺老鄉還沒老婆。”


    老鄉的確沒娶過老婆。四十大幾的人了,十幾歲出頭就打仗,每個隊伍複員回家的承諾都扯了蛋。聽王八講,老鄉在打淞滬戰役的時候和一個村姑混了幾宿,啥名啥姓都不曉得,後來鬼子屠了那個村,人畜不留。老鄉就一直揣著這把梳子。老旦想起老鄉的話,“有人要是死了就把他兜裏的東西收起來,或許用的著,要是熟兒一點的就留著,尋思著什麽時候給他家裏捎回去。”可老旦連他的家在哪裏都不知道,老鄉說的駐馬店對他來說,是個遙不可及的地方,被國軍征兵之前,自己從來沒出過板子村方圓十裏的地界。


    ————


    共軍的炮火咋就這球邪乎呢?老旦和他的弟兄們鑽在戰壕裏挖出的小洞裏,感覺到自己像是被鑼鼓驅趕的兔子一樣心驚肉跳。天上落下來的炮彈什麽都有!以老旦多年的經驗,共軍打的炮有日本的,有國軍的,有美國產的大屁股沒輪子炮,還有一種聽都沒聽過,像是村子裏誰家結婚的時候放的土鱉子炮。老旦懷裏趴著一個抖得篩糠一樣的信陽小兵,一股騷熱弄濕了老旦的褲管——這小子又尿了。老旦忙拿出梳子給沒幾根毛的小兵梳了梳頭,讓他終於鎮定些了。外邊的炮火交織成一片巨大的混響,刺得老旦的耳膜快要崩裂。在這個寒冬的早晨,離自己家裏最近的戰場,老旦又一次感到死亡的氣息撲麵而來。


    在這場戰役之前,老旦從來沒有和共軍打過照麵。打完日本時,老旦就覺得苦日子應該到頭了,全國上下一片歡騰,他已經在打探回家的路線,詢問板子村的情況。可是沒過幾天,部隊又受命朝著東部進發,說是去接受日軍的投降。老旦心中疑惑,他們投降也這麽著急?犯得著半夜急行軍往過趕?路上聽團長說,共產黨也有部隊,一直藏在鬼子占領區,如今也在撒開兩腿和國軍搶地盤,所以必須先占住窩才能夠回家。老旦不太明白了,共軍不是遊擊隊麽,他們搶城市幹什麽?日本鬼子不是向國民政府投降麽?他們操個啥心?國家不還是原來的國家麽?怎麽有人能搶呢?


    37軍的一些河北弟兄從東北回來,說國軍幾十萬人愣是沒搶過共軍,東北三省如今已經姓了共!共軍在他們眼裏,打起仗來比他媽小鬼子還玩命。讓東北國軍不可思議的是,鬼子前腳剛走,蘇聯老毛子也還沒走幹淨,共軍從哪裏一下子冒出來那麽多軍隊?!破衣爛衫蓬頭垢麵,幾杆破槍幾門山炮,就敢拉開架勢漫山遍野地撲向國軍占領的東北城市。國軍幾個集團軍被包了餃子,要不是從營口跑得快,幾十萬人說不定就都被共軍包圓兒了。老旦聽得心驚肉跳?這麽厲害的對手,鬼子剛走又接上一個,這苦日子還有個頭?當聽說共軍不像小鬼子那樣殺俘虜,還給好吃好喝,你不想打仗了就給你盤纏讓你回家時,他心裏又覺得怪,這是什麽兵?打仗比鬼子凶,做派咋和鬼子兩個樣呢?好多37軍的弟兄早就沒球個家了,不少人投奔了共軍。又聽說共軍每占領一塊地盤,就會發動老百姓張羅著鬧土改分田地。老旦聽了沒鬧明白,就問那是不是和長官說的一樣,所有田地家產都充公?老婆混著睡?河北弟兄說混個球哩,共軍讓自由戀愛,你想多要一個就斃了你,你家有個球的家產?共軍還把財主家的地給你種哩!


    老旦心裏尋思著這些事,鬼子投降得太突然,象做夢一樣。這情形以前也沒遇到過,一時還沒能琢磨明白共軍鬧土改到底是幹球啥,這共軍的炮彈就飛了過來。昨兒個衝上來的共軍有幾個被撂倒的,有人用俺的家鄉話喊娘,裏麵會不會有同村的人哪?當官的都說共軍匪性不改,抗日的時候不出頭,鬼子被蔣委員長以空間換時間的偉大戰略擊敗了,他們就冒出來了,趁機搶占國軍的勝利果實,鬼子奉命向國民政府投降,八路就上來打,惹得不少地方的鬼子幹脆不投降了。傳聞共軍搶了糧草武器什麽都平分,老婆不夠用也共在一起睡,這與河北弟兄們說的好像又不是一回事。懷裏這個嚇得撒尿的娃說他哥就在那邊,聽說幹的就是炮兵,是從家裏直接參軍過去的。明明講好腿腳不方便的哥哥在家照顧爹娘過日子,咋就也當了兵呢?別好他打的一顆炮彈正好砸在自己頭上……


    共軍的炮火開始越過陣地往後方延伸了。老旦知道,共軍又要吹著喇叭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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