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兒啊,你今個啥時候回來?”


    “俺澆完了地就回來,日頭估計都下不去哩。”


    “幹活的時候挺著點腰,你看你那腰勾的?袁白先生見了俺,還說讓俺晚上別老折騰你哩,你看俺冤不冤?”


    “別聽那老驢瞎嚼,他十幾年沒碰女人,那是泛酸哩。”


    “你可別這麽說袁白先生,人家可是秀才,出口就成章哩。”


    “哼!出口就給俺起這個外號,正經事情也沒見他幹出啥來。”


    “對了旦兒啊,你去找他給自個算算命吧,看你這輩子能不能大富大貴?袁白先生的卦可靈了,他說明個下雨,就肯定不會刮風,讓他看看你的前程,也讓俺樂一下。”


    “算個啥?俺三叔早就說了俺是一生窮命,上幾輩子也都是種地的。”


    “他說了不算,他還說自個是乞丐命哩,咋了也曾經富成那樣?”


    “後來不也垮了麽?”


    “那你也給俺富一個,讓俺和娃們先舒坦幾天?”


    “那俺就和三叔一樣,再收上幾個小。”


    “你敢!看俺不剝了你的皮……”


    “哎呀,俺是說笑哩……”


    ————


    酒醒時分,老旦發現自己睡在弟兄們中間。劉海群的腳丫子伸到了自己的嘴皮子下,臭氣熏天,他突然感到腦袋像是要炸裂一般地疼痛。他竭力的回憶著昨晚這個溫馨的夢,卻越想越殘缺,砸吧一下嘴,嘴裏仍然是昨晚的一口酒味。那日頭已經高高地掛在當天了,雪白的光照在了大院子裏。醒來的戰士們圍著大鍋蹲了一圈,大夥一手大瓷碗子,呼嚕呼嚕的喝著稀飯,一手右手鹹菜幫子,


    “嘎吱嘎吱”地嚼得脆響。老旦剛活動了一下麻木的四肢,就聽見朱銅頭又在那裏放山炮了:


    “……弟兄們,要說這小鬼子厲害,還真不含糊!在大樓外邊,一個鬼子望我這邊兒衝,我的三顆子彈打進他的肚子裏,這家夥居然還在叫著往前跑,肚子上的窟窿這麽大,對……對,跟這碗口差不多,那血和腸子嘩啦嘩啦地往外流啊,嘖嘖……”


    朱銅頭見大家聽得認真,一時說得臉放紅光。


    “你剛才說窟窿多大?碗口這麽大?三個洞都這麽大?”


    說話的是趙海濤。


    “對啊,就這麽大,都是我用這杆步槍給他做下的。”


    院子裏響起一陣快樂的哄笑,把個朱銅頭弄得稀裏糊塗的。


    “你們笑什麽,我還哄你們不成?”


    一個王立疆手下的四川兵笑著說“你個呆人!放屁也不看看風向?你看看,哪個弟兄打出子彈不比你見過的都多,可我們從來沒見過步槍子彈從前麵鑽進去就能留下這麽大個窟窿的。要是這樣,那鬼子後麵的窟窿要大過這口鍋嘍……一聽你就是個沒日過女人的雞雞娃,下次吹牛先看看風向,去給大哥我孝敬幾包煙來再來丟人!”


    朱銅頭出的洋相,讓大家忍俊不已。大薛在一邊嘰裏咕嚕地朝著阿強比劃,阿強豎著耳朵聽了半天,猛地大笑起來。眾人忙問兄弟你笑啥哩?阿強指著朱銅頭說“你這沒用的貨,趴在坦克下麵哆嗦的那個人原來就是你啊?你還真不怕陳玉茗開起坦克來把你壓死?你還打槍那,鬼子在哪你都瞅不見……”


    “得了得了,就當弟兄我逗大家一樂,阿強,嘴下留德!”


    老旦慢慢地從屋裏蹩將出來,接過陳玉茗遞過來的一碗粥和鹹菜,坐在門檻子上吃了起來,他一邊吃,一邊看著戰士們有說有笑的打諢罵嗑,昨晚的不快已是忘得差不多了。


    王立疆一大早出去辦事,中午回來了。他跟老旦說他要帶著自己的兄弟去報到了,而且幫老旦打聽了一下,軍部並沒有關於老旦一眾的安排,好像他們被忘了一樣,估計是武漢撤退造成的混亂。老旦他們這幾個人是偵察連的幸存者,麻子團長死後,知道和關注的人就很少了,說不定已經被從作戰序列上劃掉了。按照戰時的規矩,此時的王立疆有權利命令老旦加入他的營隊,但是王立疆顯然沒有這意思,他悄悄地跟老旦說:


    “老旦,你還回長沙那邊眯著去吧,軍部如果找你們,我就把你們報個烈士就成了,就說你們又去救別的弟兄了,沒回來。你們到後麵去找個安生的地方,你不是說離長沙挺遠的山裏有地方麽?說不定哪一天我也打膩了,還帶著弟兄們去尋你呢。”


    就這樣離開王立疆和他的弟兄們,老旦心中有些不忍,但王立疆的話還是深深打動了他。自打離開家,除了打仗就是養傷,除了殺人就是埋人,舒坦日子沒有幾天。死去的弟兄們和不辭而別的團長,在他心裏留下一個又一個陰影。饒是自己血氣方剛瞑不畏死,這份心痛也有些難以承受了。這樣難得的機會,不正是自己和幸存的弟兄們夢寐以求的麽?不去救麻子團長,就碰不到王立疆,也就不會莫名其妙的被軍部抹去了名字。王立疆營長感恩之際給了自己這麽大個麵子,難道不是老天爺的安排?不管怎樣,這個不能不接著。要耽誤得久了,說不定就會被軍部政治處的那幫鳥人發現,哦?原來這幾條英雄好漢竟然悄眯眯地藏在嶽陽,弄不好他們又會琢磨出什麽奇襲鬥方山一類的高難度任務來。受不了了,受不了了!自己命再大,兄弟們再多,也架不住一顆不長眼的子彈哩!老旦如此自忖道,他對自己思想的轉變竟然有了一絲寬慰。原來自己像個愣頭青一樣隻知道為國軍玩命,到頭來兄弟們都死光了,自己落得一身傷疤,國軍卻還是這個一位敗退的鳥樣!原來征兵官說大不了幾個月就可以回家,可現在看這仗不知何時能打到頭?老子出生入死大半年,功勞的不要,升官的不要,歇他兩天還是要的。小鬼子打過來怎麽辦呢?嗨,沒了俺們幾個這老蔣就不抗日了?


    老旦越想越覺得自己理直氣壯,終於采納了王立疆的建議。不過他在跟弟兄傳達的時候,隻說是暫時休整休整。弟兄們無一不興高采烈。老旦吩咐他們去城裏買了一堆糖果幹貨和好酒,給王立疆他們留下一些,剩下的準備帶回黃家衝。臨別之際,老旦一行七人和王立疆等一百多人又是一頓好酒吃喝,大家杯碗交錯痛哭流涕,自是一番珍重情誼。


    劉海群把加滿油的卡車開得像一溜煙似的,繞開長沙守衛部隊的城防陣地,兜了一個大圈,終於在幾天之後回到了黃家衝。黃老倌子聽聞小子們都活著回來了,喜出望外,光著腳就迎出衝外,但是一看沒有麻三,臉色陡的黯淡了下去。老旦將此去情況向老漢一一道來,黃老倌子自是悲傷,良久皺著粗黑的眉頭,喃喃說道:


    “自殺?咯是麽子回事羅?娘了個逼的怎麽就像個娘們?麻三兒啊,最想不開的還是你呦!”


    黃老倌子倒不如老旦預想的那樣痛不欲生,老漢眼裏雖然淚光閃閃,卻仍然吩咐著嘍囉們準備酒菜給七人洗塵。麻子妹早從小甄那裏獲知了他們此行目的,緊張地跑了過來,隻見黃老倌子眉頭一皺,竟毫不隱瞞,也毫無掩飾地告訴她:


    “你哥子死嘍,回不來嘚,以後你就呆在咯裏吧!”


    麻子妹瞪著吃驚的小眼睛不敢相信,直到阿強一五一十地告訴她才哭出聲來,黃老倌子不耐煩地讓人把她拉走,對著大家說道:


    “人就一條命,活著不見得好過,死嘚不見得遭罪,別把生死看得太重。麻三是條好漢不是個孬種,可不管怎麽死都是一個樣子。自己交代自己的命,算不得英雄,也不算孬種。你們走這一趟,兄弟情誼盡嘍,他麻三地下有知,也算他沒白帶你們一回。他不在了以後就跟著我,這黃家衝就是你們的家!以後不管鬼子來還是鬼子走,老老實實在咯裏呆著,鬼子來就跟***幹,鬼子走還喝我們的酒!總之,你們決不能像麻三兒一樣,打了半輩子糊塗仗,最後沒有自己個下文……”


    黃老倌子說著說著哭起來,一個小嘍囉要過來幫他遞手巾擦眼淚,被他一個耳光打了個趔趄。


    “我為麻三哭過了,以後不會再哭,你們也不許,上山!”


    麻子團長的墳立在黃家衝背靠的山丘上,原本是黃老倌子留給自己的風水寶地。老旦把團長頒給他的那枚軍功章和黃老倌子給的那塊彈片,一起埋在了他的假墳裏。戰士們還在旁邊堆起了一些小土包,把大家能想起名字來的弟兄們都刻在一大塊木板子上,立在團長的墳頭邊上。村民們給這片地方圈出了一個地界,還修出了一條小道。老旦隔些日子就上來給團長添點酒,和他磨叨兩句家鄉話。有時他會看到黃老倌子支著拐杖坐在他的墳前,也不哭也不動,一坐就是小半天。老旦心裏暗暗發誓,如果將來可以回家,一定要去團長家裏看看,在他的家鄉再搭一個墳。


    黃老倌子給大家安排了住處和營生,老旦分到了兩間有院子的大房,和陳玉茗住在一塊。其他人或者獨居或者搭夥也都安生下來。不安分的朱銅頭曾悄悄地想跑回老家去,才走了一半就被滿地的鬼子嚇了回來,還差點又被國軍部隊拉了回去。過了一段時間,大家通通背上簍子挽起褲腳,變成了一個個地道的山民。


    成為黃家衝民匪合一的成員,這些北方漢子一開始還不太適應。漸漸地,老旦竟然把衝裏幾百號漢子訓練得個個刀法不俗,人人槍法奪命。不過老旦依然卻不會種水稻,也不會上山摘草藥,喂水牛又總是被那夯貨扔進水裏。湘中水牛體形巨大,長著大號犄角,包著韌厚老皮的黑水牛遠比北方黃牛脾氣大,不知道是不是隨了湖南人火爆的脾性。老旦有一次幫著老兵黃貴家放水牛,那牛見了山坡上的一隻母牛在撒歡,非要上去套近乎。老旦把牽不住,情急之下就給了畜生一腳。孰料那水牛猛地轉過腰來,瞪著手雷般大小的牛眼就給了自己一頭,老旦被頂得從山頂滾下山坡,翻了十幾個跟頭才止住,到山腰的時候已經被摔得七葷八素了。插田回家的眾村民們目睹了這一驚險的場麵,於是一夜之間,


    “老旦滾下懶漢坡”就成為典故,傳遍了黃家衝。


    老旦正為自己啥球也幹不好犯愁時,臨村的年貢到了,裏頭竟有一隻正值芳齡的母驢。老旦見之不禁大喜,於是重新操起了在板子村口碑相傳的養驢營生。可這方圓幾十裏都找不出一頭公驢,於是他和陳玉茗翻山越嶺走了十幾天,總算在湘西集市上選了一頭公驢回來。老旦給二位好吃好喝,日日夜夜催著兩隻畜生洞房花燭,半年下來居然第一胎就下了兩隻小叫驢。黃家衝的村民爭相前來目睹這一胎二驢的奇觀,對老旦讚歎不已。日後,老旦每天騎著驢或翻山越嶺或招搖過市,再也不用費腿腳了。鄉親們羨煞,紛紛開始給老旦和陳玉茗下定單。於是兩年下來,這黃家衝的老旦已經驢聲在外。老旦隔年又引進了馬種,配出一堆騾子。鄉親們尊稱的老連長,傳到外村已經變成了


    “驢連長”或者


    “騾連長”。


    民國三十年,黃老倌子號令老旦帶弟兄們去教訓不服管教、糟蹋黃家衝娘家人的顧家衝。老旦酒後點兵,幾十頭毛驢和騾馬組成的騎兵聲勢浩大,眾人上身穿著軍服,下身登著肥褲,槍栓拉的嘩啦啦響,浩浩蕩蕩殺奔顧家衝。顧家衝的匪頭聞之兩腿發抖,率眾迎出十裏地,算是見識了傳說中


    “驢連長”的八麵威風。


    黃老倌子兌現了他給戰士們的承諾。弟兄們回到黃家衝後,第一個春節一過,黃老倌子先是親點鴛鴦譜,忙著當大媒人;後是替大夥操辦婚禮,忙著當主婚人;再就是替大夥擺滿月酒,忙著認幹孫子。


    大薛先娶了一個模樣俊俏卻是啞巴的妹子,二人整天沉默不語,可日子過得滋潤,生下來的崽子一落地就哇哇大哭,嗓音嘹亮,樂得大薛一溜小跑去向老旦報告。劉海群過年的時候娶下了老兵黃貴家的妹子,女人嬌羞可愛,卻也脾氣不小。劉海群因饞酒沒少挨這女人巴掌,可一到孩子生下來,女人立刻變得柔順無比了,劉海群整天拎著酒壺找兄弟,也不見她再說什麽。朱銅頭和小甄妹子明偷暗合一年多,大年一過便突然宣布成親,村裏的女人們都心想這下黃家衝裏算是少了個妖精了,就是想不通她為啥這麽急著想從良?直到半年後,九斤半的小朱銅頭呱呱落地,眾人這才恍然大悟。趙海濤為此鬱悶了半年,時而拿著槍在山上練打靶,黃老倌子把臨村的一個黃花閨女說給他之後,他才笑逐顏開了。阿強陰差陽錯地和麻子妹結成了一對,據陳玉茗說是阿強主動發動了冬季攻勢,他一路猛衝,窮追猛打一個季度,終於抱得


    “美人”歸!想必是麻子妹治好了阿強的爛腸胃,阿強的感激涕零升華成了征服的欲望。而麻子妹破天荒的接到了男人送來的秋波,雖然阿強在她眼裏又憨又笨,但麻子妹知道他是真心稀罕自己,時間久了,麻子妹左顧右盼見再無人爭風吃醋,自個的歲數也像田裏的苞米杆子節節高升,一咬牙也就認了。孰不料善良憨厚的阿強在婚後把自己當成捧在手上的仙女,照顧得無微不至,每天起早貪黑下地幹活,晚上那事兒還不耽誤。於是曾經神憎鬼厭、令人退避三舍的麻子妹,終於被感化成了黃家衝人人稱讚的賢妻良母,幹起了赤腳醫生懸壺濟世的行當,日日背著孩子在黃家衝走串,給鄉親們免費看病開藥。幾年下來,麻子妹的人氣遠遠超過了好吃懶做、產後體重劇增身材大走樣的小甄護士,一時倒和阿強成了這黃家衝的模範夫妻。陳玉茗拒絕了黃老倌子給安排的親事,悄悄地和小蘭成了一家子,二人性格差不多,都是三腳踹不出一個悶屁的溜邊兒人物,走到一起並不出乎老旦意料。倒是黃老倌子覺得麵子上下不來,非要讓陳玉茗再把那女子續了二房,直到老旦出來說情才算罷休。


    老旦雖然相貌較醜,但因其是黃家衝裏聲望僅次於黃老倌子的第二號人物,衝裏衝外來說親的媒婆竟然絡繹不絕。每來一個,老旦都要老老實實重複一番“俺家裏有老婆孩子,說不定俺哪天就回去了,或是把他們接過來了,這好妹子還是留給別人搶去吧……”


    黃老倌子聞聽老旦的做派,鼻子裏哼出兩個字“木雞!”


    老旦嘴雖然硬,可身上一樣想著女人。黃家衝屁大點地界兒,家家戶戶敞風漏氣的,每個夜晚都從不同的角落傳來的對對男女們打夯的聲音。老旦經常在半夜睜著大眼,腦子裏想象著與翠兒和阿鳳親熱,在別人做神仙的聲音裏自己解決。久而久之,腦海中女人的樣子開始相互交疊,翠兒的臉,阿鳳的聲音,翠兒的奶子,阿鳳的屁股,漸漸地她們的樣子竟合二為一了……老旦已經分不清每一次的噴湧而出是因著對哪一個的幻想。令他頗為羞愧的是,腦海中那個合二為一的影子,最後竟也在光陰裏模糊了,板子村的寡婦,朱銅頭的老婆,戲台上的妹子,都有可能在他的夢裏出現。終於,老旦再一次在夜裏攥住自己命根的時候,腦子裏的人變成一個毫無關聯的模糊影子,除了幾處鮮明的器官,就不再記得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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