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清晨。


    大戰來臨之際,北方戰士第一次見到長江,十分享受這江麵的寧靜。在老旦看來,和自己家鄉板子村邊那小水溝般的帶子河相比,這長江是簡直是太過震撼的壯美了。清晨的江霧漫過前沿陣地,沉甸甸地附著在人身上。一些水鳥低低地掠過江麵,翅尖在水麵上劃起一道道漣漪。東邊的雲彩漸漸被染成了橙紅色,漸次越來越亮,變成金黃。天水相連的遠方,紅紅的太陽足有臉盆大小,慢慢探出地平線,緩緩上升,越來越耀眼,終於放射出衝天的光芒。濃霧開始散去,蜿蜒而去的大江越來越清晰地呈現在眼前。


    老旦和戰友們深深地陶醉在這美麗的景色裏,一邊抽煙,一邊悠閑地活動著僵木的四肢,你一言我一語地評論著。真不敢相信這裏竟是戰場。


    “俺家早晨的太陽比這個還要大,整個莊稼地都是紅的……就是沒有這麽大的水汽!”


    “你看走眼了吧?你家在山的西邊,歇活的時候你看見的那是頭晌忽的日頭。”


    “小六子沒看走眼,準是和他的相好在山頂上窠臼了一宿,早上被大日頭曬了兩人的屁股。”


    大家哄堂大笑,老旦笑得差點被煙頭燙了嘴。


    “別聽他瞎掰,石筒子他們家住在窯洞裏,專揀背陰的地方挖。早上不下地,晚上不回家,跑到他們村的寡婦那裏鬼混。俺家那的太陽就是比這個大!”


    “老連長哪,你說鬼子的旗子為啥子用太陽的樣子,他們那裏是不是天天都可以看見這樣?”


    不知日本在東西南北、在海上還是山上的老旦懵了。他著實被這個問題給難住了,不過他腦子倒也轉得挺快,想起曾在地裏幹活扭了腰時,女人給他買來的狗皮膏藥和日本人的旗子頗有些神似,就撅著下巴地胡謅道:


    “俺估計日本鬼子腰杆都不好,大概是日的太多了,男人和婆娘每人腰裏都貼著狗皮膏藥,貼得多了有感情了,就打在旗子上作招牌。”


    大家都被逗得前仰後翻。有兩個傷還沒好的兄弟按著傷口笑著,邊笑邊喊疼。大多數戰士的見識並不比老旦多,於是這胡話居然還有人信。


    “敢情了,小鬼子都那麽矮。俺爹說了,你要是天天按著女人幹,早早的就佝僂個腰杆子,你的娃個頭也長不到哪去!貼膏藥有個球用?”


    傷兵兄弟的傷口到底還是被小六子一本正經續下來的笑料逗崩了,陣地上笑聲鼎沸。戰士們一個接一個添油加醋的把故事傳向陣地後沿,此起彼伏的笑聲把清晨的陣地變得生氣盎然,大家暫時都沉浸在這難得的歡樂之中。


    “喂,你們看,太陽那邊飛過來好多鳥唉!”一個戰士喊道。


    老旦擦去笑出來的眼淚,揉揉眼睛向著太陽望去,隻見十幾隻鳥聚在一塊,高高低低的緩緩飛了過來,煞是好看。大家都納悶這個季節的東邊怎麽會有鳥飛過來,有戰士還詐唬著拉開架式準備打兩隻下來熬湯,但隻片刻就有人喊了起來:


    “是飛機,是他媽***鬼子飛機!快準備戰鬥啊!”


    大家都嚇出了一身冷汗。老旦仔細望去,隱隱約約的膏藥旗已經可以辨認,一個整齊的編隊——十二架飛機正在朝著陣地飛來,已經可以聽見那恐怖的馬達聲。陣地上頓時在一片慌亂中炸開了鍋,好在很多是有經驗的老兵,雖然心慌但還是迅速地歸入戰鬥位置。前哨有人已拉響了空襲警報,後方的警報也立刻呼應,刺耳的手搖警報器發出的共鳴聲刺激著每一個人的神經。刹那間,這清晨的大江美景頓失色彩,朝霞如血,整個外圍陣地驟然陷入一片緊張的、死亡的氣氛之中。


    “嗵嗵嗵……”防空岸炮開火了。“梆梆梆……”陣地兩邊的高射機槍也開始呼嘯。天空炸開了一團團黑色的煙霧,拖著尾火的機槍子彈織起一排排閃光的彈幕飛向越來越近的敵機。


    有兩架敵機被打中了,其中一架在天空裏炸了個粉碎,火花四濺,另外一架旋轉著,拖著黑煙栽進了江中。其它敵機則高速穿越了老旦他們的陣地,把炸彈扔到了後方的炮兵陣地周圍。剛縮起腦袋的戰士們正在咒罵,就看到又有二十多架敵機從低空飛來,水麵上映出飛機白白的肚子和那滑稽的膏藥旗。敵機往江裏扔下一串串黑色的炸彈,在江麵上炸起高高低低的水花,那幾艘沉在江裏的軍艦被炸碎了,江底的汙泥被掀翻上來。二十多架敵機將炸彈和機槍子彈傾瀉在戰士們頭上,陣地上瞬間煙塵彌漫,碎片橫飛。有的機槍陣地被掀飛了,有的碉堡也被炸掉了半個腦袋。戰士們趴在戰壕拐洞裏躲了一會兒,等第一輪飛機過去又鑽出來。老旦看到陣地兩邊的防空高射機槍已經被炸成了麻花,幾個炮手被炸得身首異處,滿地都是鮮血。突然,一股股濃煙從水裏漫卷上來,老旦估計是日軍引爆了江麵上封鎖的水雷,遠處,日軍的軍艦已經正開過來了。


    很快,日艦上的重炮也朝著這邊開了火,密密麻麻的炮筒子上發出一陣爆竹一樣的閃光。陣地上隨即響起一串串爆炸,一時火光衝天。陣地僅有的幾顆樹都被炸得枝幹亂飛,再燃起熊熊大火。炮彈掀起的氣旋讓戰士們感到呼吸困難,灼熱的混雜著炸藥和鋼鐵氣息的風刀割一般擦過他們的臉龐。戰士們被打得隻顧趴在戰壕裏不敢露頭,老旦和弟兄們也從來沒有經曆過這麽猛烈的炮火,真後悔戰壕沒有挖得再深一點,痛苦的戰士們好象隻有挨打的份兒。


    江岸兩邊的永久性炮台備有很多大口徑的岸炮,正在拚命地向敵人開火,一輪齊射的威力巨大,敵艦隊一艘軍艦被炸成了火球。日軍飛機立刻瘋狂撲向了那座炮台,機槍手們拚命保護它們,還是有很多被敵機炸中,集中轟擊的威力很快就削弱了。日艦又集中大口徑炮繼續猛轟炮台,炮台的炮聲終於稀疏了下去。陣地後麵,幾個機槍手掃射著天上的飛機,可敵人的飛機太快了,投彈也極準,他們反而被兩駕俯衝的飛機打得支離破碎,然後在一顆炸彈的火光裏消失不見。


    正在恐怖中掙紮的戰士們聽到後方傳來一陣歡呼聲。老旦鬥膽伸出脖子望去,二十多架塗著青天白日旗的國軍飛機噴射著子彈正在追逐著胖墩墩的日軍轟炸機,場麵一下子熱鬧了不少,大小飛機交織纏繞著,不一會兒,國軍的小飛機就打下來一架敵機。日軍的護航戰鬥機不再掃射國軍陣地,轉而和國軍的戰鬥機糾纏在一起。


    長江上遊飛速駛來一些國軍戰艦和個頭不大的魚雷艇,高速撲向越來越近的日軍戰艦。國軍戰艦開始用側麵的重炮轟擊日艦,有些衝向日艦的魚雷艇,立刻被對方的炮火擊中,打了一個旋就消失在江麵上。剩下的魚雷艇仍然高速向前駛去,兩架日機見狀,從後麵俯衝撲向這幾艘艇,根本不管後麵咬著尾巴的國軍飛機。兩艘魚雷艇被炸中,爆炸的魚雷把船炸得一塌糊塗。老旦隱約看到船上的人飛向了十幾米的空中,再重重地墜落在江水裏。那攻擊的日機馬上就被國軍飛機打爛了屁股,拉著火焰一頭栽進了江裏。最後一艘魚雷艇運氣很好,居然衝過了日軍炮艦射來的彈幕,在戰士們的歡呼聲中吐出了兩根黑長黑長的魚雷,拖著水花撲向了正在轉身的日艦。隻見兩道巨大的火光猛地升起來了,紅光過後,一艘龐大的日艦側麵被炸開,半邊軍艦被炸得鐵皮卷起,人炮亂飛。劇烈的爆炸把軍艦身上的大炮翻卷著掀上了天,一個大浪頭灌到空洞的船身裏,迅速把這艘戰艦拽向了水底。軍艦的屁股指向天空,翹起高高的輪舵和螺旋槳,就那麽直愣愣的支在黑煙繚繞的水麵,估計那翻了個的軍艦已經觸到了江底。


    戰士們高聲歡呼著,但是很快他們又被其他日艦射來的炮火壓回戰壕裏。兩艘國軍的軍艦卻被日機炸中,有一艘正在下沉,很多人正在遊向岸邊。幾架撲向日艦的飛機被日艦的高炮打落了,日軍的軍艦明顯占了上風,一邊開炮一邊緩緩駛向防禦陣地前沿的江邊,後麵已經開過來一排排長方形的登陸艇。天上陡然又多了二十多架日機,國軍的岸炮竟然隻在半個鍾頭裏就被打掉了一半。由於射程太遠,後方陣地打出的炮彈大多落在江裏。天上的國軍飛機也所剩不多,正在以一敵三的劣勢和日機拚殺。


    陣地上響起了哨子聲,這是要求所有人必須進入陣地的命令。六艘日艦的炮火一字排開輪番傾瀉著炮彈,陣地陡成煉獄!盡管如此,戰士們還是冒死進入了射擊陣地,開始調整射擊諸元,準備開火。老旦一邊指揮大家進入陣地,一邊透過望遠鏡觀看敵情。日軍的登陸艇已經繞過各種障礙,接近了平坦的江岸,登陸艇上的機槍口徑也不小,把前沿後撤的一個工兵排瞬間幹掉了。鬼子們正下餃子般的跳進水裏,挑著太陽旗開始上岸。敵機分次俯衝掃射著前沿陣地,沒有了國軍飛機的阻礙,他們的射擊準確得驚人,幾乎每一輪俯衝都不會落空。老旦還從來沒有打過這樣的陣地防禦戰,天上飛機吵鬧得人根本沒心思瞄準,一輪掃射下來,身邊就倒下幾個弟兄。不少機槍手架起機槍來打飛機,被上麵嚴令喝止了,有限的彈藥要留給上岸的鬼子。


    重炮營開始轟擊朝江岸上衝鋒的鬼子。戰士們開火了,鬼子剛好在步槍的最佳射程之內,鬼子除了衝鋒,根本沒有躲藏的地方,因此傷亡很大。可鬼子的第二輪登陸部隊立刻接應上來了,他們的很多迫擊炮和槍榴彈手,竟然隻用有限的火力就有效地壓製了國軍的射擊,炮彈和榴彈精確地落在國軍戰壕裏,讓戰士們心驚肉跳。


    鬼子炮兵的戰鬥水平太高了。老旦這個連的迫擊炮手,十顆炮彈往往隻有兩三顆能擊中目標,比起鬼子炮兵七八成的精準來,簡直天上地下。戰士們見鬼子爬了起來,越來越近了,俱都咬牙頂著炮火射擊著。幾百鬼子殺聲震天地嚎叫著,驟然加快了衝鋒速度,眨眼之間就到了第一道戰壕前沿。這倒是激起了戰士們的決心。老旦早已不顧飛機大炮的威脅,指揮著大家居高臨下地掃射,自己也拿起步槍,瞄著一個挑著旗子的鬼子,一槍就打穿了他的肚子。陣地上的三挺重機槍都是老手,個個都是長點射,把靠近的鬼子打得紛紛倒地。這六個連隊雖然沒經過長時間的係統訓練,但因為有不少征戰多年的老兵帶領,個個槍法都還有些準頭,而且鬼子叫得越凶他們打得越狠,頃刻間就把一百來個鬼子撂在陣地前了。按照指示的新方位,重炮營的炮火把擠在陣前的鬼子炸得血肉橫飛,敵人的迫擊炮陣地也被摧毀了。江畔泥沙飛濺,彈坑密布,鬼子被打得有點懵了,開始猶猶豫豫地往前蹭。一覽無餘的陣地前麵,子彈橫飛,硝煙彌漫,撲到前麵的鬼子軍官大多被打成了蜂窩,陣地前堆起了鬼子層層疊疊的屍體。


    老旦的連隊在鬼子艦炮轟擊和飛機掃射中也損傷慘重,他身邊的兩個小戰士都已經趴在了血泊裏,戰壕裏血窪淹腳,到處是包紮的傷兵。在敵機又一次集中掃射和轟炸之後,國軍的阻擊火力弱了下來,炮聲稀疏了,估計是日機的延伸轟炸摧毀了很多重炮。此時,鬼子的二梯隊又上了岸,和已經趴在陣地前麵的鬼子混成一片,跑來跑去的調整部署,又開始吱吱呀呀地衝上來。


    沒有了炮兵的掩護,陣地的壓力太大了。鬼子一邊衝鋒一邊射擊,迫擊炮和擲彈筒,甚至火焰噴射器都上來了。第一道戰壕立時陷入了一片火海,那是一班的陣地。老旦看見幾十個鬼子下雨般將手雷投進了他們的戰壕,在一串爆炸聲中,戰士們立刻被一條條火龍淹沒,他們連哭喊都來不及,就在火焰噴射器的烈焰中化為了焦炭。


    老旦被眼前的慘象驚呆了,看著敵人越過第一道戰壕衝上來,一時竟忘了隱蔽。一顆子彈帶著哨音滑過他的額頭,他才感到一陣被通紅的火鉤子燎著了一般的火燙,頭皮被子彈劃開了一個大口子,伴著劇痛,血立刻流將下來,糊住了一隻眼睛。估摸是子彈震到了骨頭,他的兩耳已然聽不見聲音了。醫務兵給他包紮的時候,他看到陝西老兵石筒子和衝到陣前的幾個鬼子殺到了一起,石筒子已經少了一隻胳膊,他用左手抓著鬼子的頭發,象狼一樣咬碎了他的喉嚨。鬼子的脖子少了一大塊肉,鮮血噴出老高。最後一刻,渾身被打成篩子的石筒子撲向其他鬼子,拉響了身上的手雷。


    第二道戰壕眼見不保!鬼子踏著無數的屍體向上進攻,閃光的刺刀和鬼子猙獰的臉孔,讓老旦回想起了黃河岸邊那血腥的一幕。鬼子的手雷已經扔到了陣地上,憤怒的老旦一把扯掉頭上的繃帶,對著壕溝裏拚命抵擋的戰友們大喊一聲:


    “弟兄們,跟俺宰日本豬!”


    老旦很自然地喊出了老鄉曾經用過的口號,似乎這個平淡無奇的口號給了他無窮的力量。隻見他狂聲怒吼著躍出壕溝,渾身煙塵,血流滿麵,手握著那把鋒利的日本軍刀,一人惡狠狠地撲向敵軍。戰士們見他殺將上去,俱都血脈噴張,齊聲大喊著跳出了戰壕,有的脫光膀子,有的抬起機槍,這股奮勇殺出的力量勢不可擋,如同一股洪水瀉了下去。可是鬼子並沒有被他們嚇倒,也奮力大喊著迎了上來,刺刀和大刀切入人體的聲音立刻響成了一片。


    在這片狹窄的江邊,雙方約一千多人開始了最殘酷的肉搏。兩軍戰士皆視死如歸,國軍的大刀砍卷了刃,鬼子的刺刀紮成了麻花,同歸於盡的場景隨處可見。雙方的炮火都停止了互射,敵機也不再掃射,天地之間,隻聽得這些亡命的戰士發出一陣陣殘忍猙獰的呼號聲,在被鮮血染紅的江邊回蕩著……


    美麗的江邊升騰起一股股溫熱的氣浪,帶著鮮血的味道。一隻孤零零的野雁在天上尖叫著,被戰火驚得無處藏身,隻發出一聲驚恐的長鳴,向它的家園投去最後一眼,就從血腥的江麵上落荒而逃了。


    江岸上,兩軍仍在激烈地廝殺。各種雪亮的兵器上下揮舞著,肉搏的雙方都奮力用兵器紮進對方的身體,或挖著對方的眼睛,或咬著對方的脖子,或用石頭砸著對方的腦袋,發出陣陣野獸般的嗷叫。屍體已堆積如山,殘肢斷體被散亂地拋落在沙土上,人頭被往來的亂腳踢來踢去。江岸的大斜坡已被鮮血染成一個巨大的紅色扇麵,血流涓涓地匯入長江。浩瀚的長江血色越來越濃,江麵上浮起無數被炸死的魚,肚皮朝天地泡在血紅的江水裏,和無數死人的屍體挨在一塊,朝下遊緩緩漂去……


    鬼子畢竟在人數上處於劣勢,又遇到這幫不要命的國軍的頑強抵抗,在這場以同歸於盡為主題的搏鬥中,鬼子方麵的消耗巨大。國軍也死傷慘重,守衛陣地的六個連隊已消耗過半。老旦在混戰中被從背後紮了一刀,大腿也被刺刀帶下一塊肉來,好在傷口都不深。刺他的那個鬼子也未逃厄運,被一位斜刺裏殺過來的弟兄用槍托砸碎了腦袋。一個精悍的鬼子見老旦用一把日本軍刀砍殺,有些莫名其妙,還在發懵就成了老旦的刀下鬼,另一個甚至把渾身是血的老旦當成了自己人,甩給老旦一個屁股,莫名其妙地喪了命。老旦殺紅了眼,他估計怎麽也有七八條鬼子的性命記在自己的賬上。他抽空看了看刀,那刀刃依然鋒利如故,不由得慶幸,麻子團長真給了自己一把好刀。


    就在鬼子越來越少的時候,頭纏繃帶的五連長大喊一聲:


    “殺光***鬼子!”


    戰士們振奮起已經精疲力竭的身軀,高聲喊叫著,一起把殘餘的把鬼子逼到了下麵,老旦也揮著戰刀奮勇殺去。


    炮聲!戰士們萬萬想不到,已經消停了半個時辰的炮火會在這時響起!


    一片耀眼的白光從江上掠起,遠處傳來悶雷一樣的艦炮聲。鬼子艦隊的炮火突然齊刷刷地開火了,炮彈雨點般地落在陣地上。發威衝向前沿的戰士們剛來得及發個愣,就在一團團猛烈的火光中送了命。他們根本沒有時間退回到戰壕裏,巨大的爆炸氣壓把很多戰士和鬼子一齊推上了天,很多人瞬間就被炮彈巨大的衝擊波擠死,更多的人在空中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感到鋒利灼燙的彈片在撕裂著他們的軀體,還來不及感受到疼痛,就永遠閉上了眼睛。鬼子後撤的火焰噴射手也被炸中,爆炸的火焰吞沒了那裏的幾十號人,無論是鬼子還是國軍,他們垂死的哭喊聲都別無二致了。


    老旦被爆炸的氣浪掀到了壕溝的另一頭,一頭紮進炸得熱乎乎的土裏。在半昏迷狀態中,他感到渾身上下都是窟窿,每個窟窿都在流血,分不清是哪個傷口讓他感到如此疼痛。恍惚間,他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是在夢境還是在現實中。他試圖用雙臂支起自己的身體,可它們一點都不聽使喚,雙臂都被炮火嚴重灼傷,一隻臂膀已經脫臼擰到了後麵。爆炸的氣浪幾乎把他的胸腔壓扁,他要拚命地喘氣才勉強能呼吸,耳朵裏隻有一片單調的巨大的混響,連自己劇烈的咳嗽都聽不到。他喃喃自問:俺這就是死麽?難道俺真的就要死個球的了?老旦用頭艱難地的支起身體,象蛇一樣掙紮著挪到壕邊。眼前看到的景象讓他終生難忘:一片血肉的戰場,一片鮮紅的土地,層層疊疊的肢體冒著青煙,仿佛還在蠕動。黑紅的血痂和著沙土一堆堆地散落眼底,已經分不清誰是戰友誰是鬼子,在去閻王爺那裏報到時他們都毫無特點了。幾個缺胳膊少腿的鬼子正在掙紮著往回爬去,老旦本能地用還有知覺的左手拿起一支步槍,勉強向他們射擊,可是怎麽也打不著,步槍巨大的後坐力卻傷了自己。


    “**你媽……”


    一聲長長的嚎叫響起,那是滿身是血的小六子。老旦看到,他幾乎被炮火剝光了衣服,正一瘸一拐地追向前去。他那把血紅的大片刀幾乎已經快折斷了,仍在一刀一刀地砍向幾個往回爬的鬼子。鬼子已是垂死之身,隻能任由這個瘋狂的**士兵把自己剁成肉醬。老旦跪在壕邊,麻木地看著幾乎喪失理智的小六子,可憐的孩子放任自己的傷口汩汩流血,也不放過地上的死屍。活著的戰友也開始尋找地上還有氣兒的鬼子,隻要看見動彈的,就狠狠地剁上致命一刀。


    忽然,陣地後麵傳來一陣號聲。老旦費力地回頭望去,隻見一麵藍色的、幹幹淨淨的旗幟被高舉在空中,幾百名增援的戰士正全副武裝飛奔而來。他們迅速進入了陣地,一邊支架武器,一邊找尋活著的戰友。老旦赫然看到了鐵塔一樣的麻子團長,他持槍而立,目光如電般緩緩掃過陣地,大聲命令著戰士們。幾個學生娃一樣的兵一邊流淚,一邊把死在壕溝裏的戰友們抬出去,不少人在嘔吐,因為他們不是在抬活人,而是在抬一團團分不清身份和器官的殘軀。


    終於,兩隻有力的臂膀把幾乎休克的老旦抱上擔架,一人幫他打著繃帶,一人為他擦著臉上的鮮血。當擔架騰空而起的時候,老旦突然感到一陣幸福的暖流撫過了傷痕累累的身體,熱淚噴湧而出。這一瞬間,他是那麽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可貴和幸存的不易。從軍以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很壯烈,並為之由衷地自豪了。他想動彈一下,可一陣劇痛立時襲擊過來,疼得他幾乎暈厥過去。他心裏又一寒,傷成這樣,這命不知保得住不?


    “團長!”


    哽咽的老旦用盡力氣大喊一聲。團長回過頭來走向他,驚訝地看著他的傷勢。老旦顫抖著指向不遠處的地麵。


    “刀!”


    順著他的指向,麻子團長從血泊裏拿起那把他再熟悉不過的日本軍刀。


    “團長,俺殺了好多鬼子!”


    “俺知道!俺看見了!”


    “團長,你拿著刀吧,俺不行了!”


    眼見昨日還生龍活虎的漢子,今日變成了無處不流血的垂死之人,麻子團長眼眶濕潤了。


    “別他娘的瞎說,你這傷不算個啥!在上海的時候,俺的團長腸子拖在地上好幾米,現在養在城裏天天喝酒吃肉,你這算個球呢?”


    “團長,弟兄們……弟兄們太慘了!”


    “可他們都是英雄!鬼子一個也沒有上得去!他們光榮!你別難過,你他娘的死不了,回去好好養傷……回來還是條好漢!”


    老旦終於無力再說話,大量的失血讓他渾身針紮一般地疼痛,舌頭開始僵硬,眼神也有些迷離了。他隱約聽見遠處的炮聲又隆隆響起,鬼子飛機那恐怖的馬達聲又從天而降。


    “救活他,不準讓他死!”團長大喊一聲。


    “不準叫他死!”貓在洞裏的老旦想起了十年前麻子團長說的這句話。這和剛才共軍司令官說的話多麽象啊!原來共軍軍官也這麽關心自己的士兵?原以為共軍士兵那麽玩命都是被逼的,因為長官們都是這樣說的,說共軍動不動就斃人。他們的家人也是被逼迫才把家裏的糧食送到共軍前線的,不服從就集體槍斃。征戰多年,老旦對戰爭勝負決定因素的認識開始提高:抗戰打了八年,最後能把鬼子打出去。鬼子自己後院起火是一回事,而中國人為國為家勁往一塊使,戰略戰術雖然不濟,可打仗也真的拚命。鬼子再厲害,也架不住你死了我上,我死了他再來的長年消耗。我武器裝備不如你,戰術水平不如你,但是我三個拚你一個,我和你一樣不要命。故老旦不相信逼出來的共軍士兵可以在東北如此囂張,更把曾和自己並肩作戰的弟兄們打個稀爛。至於共軍是不是會比小鬼子更壞?逮著俘虜就用刺刀挑了?這個倒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畢竟是說中國話的自己人哪!”


    如今,殺人依舊毫不手軟的老旦開始心虛。那瘋狂撲來的共軍戰士,看起來更象當年衝鋒的戰友們,麵對他們,他再無法激發出自己心裏那股強烈的仇恨,再拿不出大吼一聲跳出戰壕、揮刀狂砍鬼子的勇猛和豪氣來。自己還是一個好兵麽?以往的那股子悍性跑到哪裏去了?現在竟然鑽進這個不如狗窩大的洞裏,屁都不敢痛快地放,真是他娘的羞恥!要知道,當年打鬼子時,他和弟兄們唯一想到的就是看看掛在腰上的手雷夠不夠。想起跪在地上向共軍投降的那十幾個弟兄,老旦從心底泛起一陣悲涼,個個都是老兵啊!有的人甚至比自己當兵還早,有打過長沙的,有打過衡陽的,有在敵後跟著副連長夏千打過五年遊擊的,任意挑一個出來,都是和鬼子麵對麵拚殺都不會皺眉的!讓他們向鬼子下跪,那萬萬不可能,還不如給他們一顆槍子兒,可他們竟然跪在那裏,向共軍舉起了雙手?


    日你媽的!想不明白!


    半夜,透入骨髓的寒冷不容老旦再多回憶。酒壺終於見底兒,卻仍然無法驅除四肢的麻木。透過箱底微弱的光,可以隱約看到戰壕裏不少的共軍士兵,鐵鏟子上下翻飛的聲音再熟悉不過——共軍在拚命地挖戰壕。國軍指揮部會輕易放棄這麽重要的前沿陣地?那些坦克和飛機都哪去了?


    箱子外邊的光突然亮了起來,差點刺傷了老旦瞪著的眼。震天的炮火聲緊接著響起,一顆接一顆的重磅炮彈砸在戰壕的前後,喊叫聲,拉槍栓的嘩啦聲,以及人的跑動聲,頓時充滿了戰壕裏。


    “國軍反攻了,同誌們進入陣地!”


    “他們還敢反擊?我幹死他們!”


    “當心敵人的坦克!炸藥包準備!”


    “不要慌,放近了再打……”


    隆隆的炮聲一路向後轟過去,大地開始有規律的震顫。估計至少有十幾輛坦克在進攻了,按照步坦協調的規律,那至少應該有三百多人上來了。老旦一陣興奮――隻要弟兄們能夠衝上來,就可以趁亂逃脫,不管大家是不是攻得下這陣地,跑回去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一定要平安回家!


    十年的征戰使他傷痕累累。頭上就不說了,這裏好了那裏又掛花;胳膊上全是各色疤痕;胸前十幾個疤密密麻麻;腰眼上三個大小不一的刀口相互交錯;腿上也是坑坑窪窪的找不到一塊平地方。每一處傷口都是一段恐怖和悲傷的回憶,給他搓澡的小兵曾經嚇得手腳發抖。有些時候,老旦真覺得自己快成神了,為啥就沒有一顆子彈不偏不倚的敲中自己的要害?為啥好些新兵第一次嚐試衝鋒,挨到的第一顆子彈就正中心髒或頭部,蹬幾下腿兒便咽了氣?為啥麻子團長百戰不死卻莫名其妙地自殺了?為啥早已厭戰的黃老倌子歸隱黃家衝十幾年還要出來打鬼子?為啥死神總是離自己那麽近卻又不忘記用各種方式來折磨自己的身體?每當他在夜晚撫摸自己的身體時,一種強烈的宿命感就油然而生。


    坦克的轟鳴聲越來越近,共軍已經開火。他們在壕溝裏跑來跑去,高聲喊叫著。坦克的炮聲清脆悅耳,估計這些鐵家夥都已經到了五百米的範圍之內,國軍大概都躲在坦克後麵衝鋒吧?整個陣地除了槍炮聲,聽不到人的喊殺聲。共軍的炮兵看來也很有經驗,把炮彈都集中打在了一處。即便在洞裏,老旦也能清楚地聽到炮彈砸在坦克外殼上那清脆的碰撞聲,在震耳欲聾的連環爆炸聲中,共軍發出一陣歡呼,估計是有坦克被摧毀了。


    伴隨著巨大的轟鳴,國軍的飛機趕來助戰了。大串炸彈落將下來,聽那動靜兒,戰壕裏正在激戰的共軍必定不及躲閃,估計登時被炸死一片了。洞口的箱子也險些被掀了開來。此光景讓老旦想起了鬼子飛機往頭上扔炸彈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飛機機槍子彈打進土裏的聲音非常肉麻,引得老旦一陣尿緊。國軍聽起來已衝到了陣前,機槍的掃射聲和手雷的爆炸聲,以及火焰噴射器的呼嘯聲此起彼伏。又一輪飛機的掃射過去,終於聽到了共軍的哭喊聲,那是人將死之前的哀嚎,大多是喊了幾聲就沒了動靜,再勇敢的兵,要死了不也這個球樣?老旦歎了口氣。有個共軍倒在了洞口,在喃喃念叨著:


    “娘,救俺……娘……救俺,娘……”


    隨著外邊人聲的漸滅,老旦壯著膽子扒開了洞口,推倒彈藥箱探出頭來。火光彌漫了整條戰壕,他赫然看到,共軍的屍體遍布溝底,仿佛還在火光中微微蠕動。眼前趴著一個強壯的兵,後背血肉狼藉,一個碗口大的洞正如噴泉一樣冒著血。他的身軀下麵壓著一個瘦小的兵,穿過上麵那個人的機槍子彈也沒有放過這個娃。娃子的肚子上腸肚外翻,紅黃相間,嘴上還在抽搐著喃喃自語,原來就是這娃子在一遍遍地用河南話喊著親娘。戰壕裏已經沒有什麽活物了,還能動的都是行將死去的人。老旦慢慢爬出這個憋屈了一整天的洞,隨手拎過一隻衝鋒槍,看看周圍沒有動靜,慢慢地伸出腦袋望去。


    幾輛坦克在大火裏燒得黑裏透紅,其中有三四輛衝到了陣地前麵。頭戴黑綠色鋼盔的國軍戰士們正在檢查著壕溝外麵的情況,用衝鋒槍掃著溝裏麵還能動的人。這條三百米不到的戰壕已經被國軍反攻回來。飛機已經去遠了,幾百個國軍正衝過這道壕溝往後撲去。陣地前燃起的衝天大火照在眼下這個小後生蒼白的臉上,他臉龐清秀,五官玲瓏,眉宇之間稚嫩未脫,他是如此年輕,臉蛋子上還有未褪去的潮紅,原本蔥皮一樣白淨的臉上滿是血汙。他的兩隻手因為痛楚,正神經質地挖著身邊的土地。老旦費力地搬走壓在他身上的大個子,扶起孩子的頭,手忙腳亂地用手去堵他身上那幾個窟窿。這娃子必死無疑了!他隻希望能延續一會兒這個可憐兮兮的生命,可這卻讓娃子低頭看到了自己霍霍亂跳的內髒,娃子立刻一陣抽搐,嘴裏吐出一串帶血的口沫。


    “娃,你就是五根子?”老旦一邊為他擦去臉上的血,一邊問道。


    熟悉的河南口音頓時讓五根子目光裏有了一些生氣,他艱難地點了點頭,並沒有注意到老旦是從距他不遠的洞裏爬出來的。老旦費力地搬過壓在孩子身上的那個大塊頭,翻過來看了看他的臉,那張方闊的臉原本應該布滿紅潤的光澤,而現在卻已經蒼白得如同冬天的河床了。


    “班長他想掩護俺……大哥,你……你是國民黨?”孩子費力地說。


    “嗯,俺是!”


    “別跟著他們打了,大哥,別跟著國民黨了……你們好多兄弟都過來了……咱們家裏都擁護共產黨,你家肯定也是,咳……咳……”


    “娃子你別說了,留著命回去照顧你娘!”老旦鼻子陡然一酸。


    “大哥,你救救俺,俺不行了,你救救俺……”


    掙紮在死亡邊緣的五根子熱淚滾滾,痛不欲生,哽咽不能成言。老旦握住這個娃子老鄉的手,心情沉重得象壓了碾盤一般。肝部的大出血將他的肚子浸在了血泊裏,這樣的開放性髒器損傷是沒希望救活的。老旦心急如焚卻束手無策,隻得緊緊地抱住這個才十七歲的孩子,就象抱著死在常德的那個黃家衝的小兵娃子黃睿淩一般。他們都一樣年輕,都有一樣多的對未來的憧憬,都有一樣望眼欲穿的爹娘盼著回家,但就都這樣死去了!此時,征戰多年,堅強如鐵的老旦唏噓不已,淚水已經在眼中打轉了。


    “大哥,你們打不過我們的,你們不行,早點過來,別看你們飛機坦克,大家都說你們沒有民心……咳……咳……俺家從前窮得沒飯吃,現在家裏有地種,有飯吃了……都是共產黨給的……”


    娃子字字艱難的話語如重錘般砸在老旦的心坎上。


    “娃,你家還有啥人?”


    “俺家還有個妹子,老爹老娘,俺爹趕年兒就五十大壽了……”


    “有啥話讓俺帶不?”


    “俺家在信陽彭家灣……長台村……告訴俺娘,給俺妹子找個好婆家……說我好好的,別惦記俺……”孩子的眼神開始發散,幹裂的嘴唇一張一合,一隻手緊緊抓著身邊這個老鄉。


    “走的時候,有人給俺娘說親……喬莊的妹子……女子好看唉……”


    臨終的這段美好回憶仿佛讓他忘記了痛苦,臉上留下了一絲微笑。五根子就這樣睜著眼、帶著無比的留戀死在這個國軍老鄉的懷裏。老旦輕輕合上他的雙眼,慢慢將他放在地上,給他擺正身體,把槍放在他的臂彎。那已經是一張灰白的臉了,一小時前,首長剛給了他一個“不準犧牲”的承諾,而此時,他的身體已經象他的步槍一樣冰涼了。一陣風吹過,老旦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麵。好久沒流過眼淚了,他趕忙用肮髒的袖子擦了擦,又緊張地四處看看,確認不會有人察覺,這才整理了一下衣服,慢慢地爬出了戰壕。戰壕的兩邊一樣迷霧重重,東邊是共軍,西邊是國軍,該往哪邊去呢?兩邊注定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到底哪一種選擇能讓自己回家呢?他在猶豫和茫然中無從選擇了。


    “有根兒快十三了,出門時翠兒要真懷上了,則小的也已九歲,都能幫他娘幹活了。家裏的土房也該修補修補了。那頭叫驢不知道死了沒,有沒有配幾條崽子?院裏的梨樹今兒個秋天有收成不?共軍要是解放了村裏,家裏會不會因為自己在幫國軍打仗而撈不到啥好處,讓他們受牽連?他們會不會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老旦心裏掠過無數個疑問,再一回頭,國軍士兵們已經找到了他。


    “老哥,敢情你一直在這啊?兄弟們都以為你光榮了,小柱子還哭了一鼻子呢!”


    老旦跳上戰壕,也不應答,隻坐在壕邊嘖嘖地抽起煙來。


    回到連裏,仿佛沒有人覺察到自己有什麽異樣,仿佛他隻是去撒了泡尿一樣。一個手下的老兵眯縫著眼睛遞給他一支煙,幫他點上了,就蔫蔫地轉身離去了。老旦到營部報告戰況和連隊損失,長官們都垂頭喪氣,也沒有聽完他的匯報,就擺擺手去了。


    “還是回這邊來了,以後該咋辦呢?”老旦肚子裏裝著這個令他極度困惑的問題,在疲憊中沉沉地睡去……


    離家的頭一個晚上,女人使出了渾身解數,翻滾騰挪,上下扭絞,把個老旦折騰得空空如也,筋疲力盡。女人在他身上留下了無數個牙印和紅紫,以及滿身的汗水。流淌出來的各種**將他們緊緊地粘乎在一起,發著奇怪的味道。女人摟著他的頭,豐滿的腿纏繞著他的腰,白胖胖的手撫摩著他火熱的身體,輕聲道:


    “打鬼子多幾個心眼,勤趴著點。別人往前衝,自己腳底下絆著點蒜,折幾個跟頭,啊?受傷了就趴著,別愣往前咯蹭!”


    女人愛惜地把玩著男人那聲聞鄉裏的寶貝說:


    “哪受傷了這也別受傷,啊?俺等著你回來,天天折騰死你!”


    在重慶駐防時,一塊彈片差點削去了他的**,老旦嚇得半天站不起身來。可惡的彈片斜斜掠過他的旦,深深紮進了大腿根部,差一點就切斷了動脈。在醫院裏養傷時,老旦仍然心驚肉跳,這命看來是保得住了,可這玩意兒還好使不?這可是自己威震板子村的招牌,是袁白先生誇耀的利器啊,斷斷不能沒了威風!乘著夜深人靜,傷兵們鼾聲如雷之時,他就悄悄用手擼把一次,以檢驗那東西的功能,實驗證明是沒啥問題的,一樣可以翻著白眼呲個痛快,那力道仿佛還比以前猛烈了一些。可是幾次下來,他倒還上了癮,隔三差五的就要在被窩裏搗騰一回,否則連覺都睡不好。做得多了,警惕性就差了,終於被換尿盆的小護士撞個正著。怒目圓睜的四川妹子一把掀開他的被子,大聲罵道:


    “沒用的,隻剩一口氣了還忘不了女人,攢著點料是不是就憋死你?要想早點好就把那玩意兒給我縮回去!”


    驚慌失措、正在臨界點衝刺的老旦被嚇得瞬間**,憋出一身粘乎乎的臭汗,在**縮成一團。他趕忙藏起那個羞於見人的東西,覺得象一隻被主人發現正在偷腥的貓。戰友們被驚醒後哈哈大笑,一個沒腿的兄弟笑著調侃道:


    “妹子,我老哥他那玩意比我的大不?”


    潑辣的川妹子立刻反唇相譏:“你的?門口那隻貓伸出來的時候都比你的大!”


    老旦也羞澀地笑了。


    “那當然,要不都叫他老旦哥呢?你是想讓他早點好呢,還是想趁機見識見識咱們老哥的寶貝?”


    “趁機?你們那髒東西,我少說也見過成百上千了,啥樣的沒見過?”


    “妹子,你看老哥是有老婆娃子的人了,你就幫他擼一把,稱了他的心願得了,要不然他每宿上上下下的,吵得咱們睡不了覺唉!”


    妹子雖見多識廣,各種規格的那玩意兒都曾曆曆在目,卻無實際經驗,一時臊得兩頰緋紅。


    “想擼你給他擼去!不要臉的臭三!俺隻知道擼蔥擼黃瓜擼白菜,不知道擼你們那髒貨!”


    “哎呀!可不能那樣擼,那你不把老哥擼成蔥心兒了?老哥回家老婆一看,嚇!俺男人的貨咋的小了兩號呢?你是誰啊?敢冒充俺男人來日俺?”


    ……


    大家笑得前仰後合,一個兵笑崩了傷口,疼得嗷嗷直叫。小護士紅著臉,猛地端起尿盆,作勢要扣在那個耍貧嘴的兵頭上,那廝立刻舉手投降。小護士的紅臉蛋讓戰士們遐想不已,恨不得伸手去摸摸,或是任她的小手來摸摸自己。斷了腿的兄弟對於那屁股中彈的家夥甚是嫉妒,因為他的腚可以得到那雙玉手溫柔的撫摸,這也是這個他常在半夜支起小帳篷的原因。傷兵們在戰場上是殺人的惡魔,而在這麽一個黃花丫頭麵前,溫順得就象一群綿羊了。雖然被小護士發現了自己的齷齪小秘密,不無尷尬,但老旦和眾人半夜打手炮的動靜還是悉悉嗦嗦,彼此也都司空見慣了。隻是常常擔心被小護士們攪了好事,還沒有進入腦海中那個幻影,就被硬生生拽回來,這就好比刺出的刺刀硬生生要收回來一樣,回力後衝,弄不好傷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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