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抖擻起精神,在深秋的寒氣中策馬揚鞭。老旦和黃睿敏跑在前麵,不緊不慢地小跑,堅硬的馬蹄砸在山路的碎石中,發出噠噠的回聲。年輕娃子高聲的呼叫著,將小鞭子抽得帶勁,那建功心切的男兒豪情化作一張張笑臉,離家的傷感已拋在後麵了。有兩個打馬想超過老旦去,老旦心裏暗笑,這幾年他已練成了任是再野的馬也玩得轉的高手。他正一邊跑馬一邊點煙,眼光瞥到幾個趕來的後生,那煙還在點,兩腿隻一拍一夾,他的大騾子就飛一般地竄了出去,把幾個後生一下子就拉在了後麵。眾人大為歎服,早知到老旦是驢馬行家,今日才見真功,於是紛紛緊抽幾鞭往前趕去。


    月光下,二十一騎泛著銀光,馬不停蹄地奔向湘北,整夜下來,竟無人覺得疲憊。透過層層的暮靄,一直跑在前麵的老旦在一處山頂勒住座騎,輕巧地跳下來,他拍拍口吐白沫的大騾子,心想挑你出來還是眼光不錯哩。登高眺眼望去。山外的大地已經泛起了晨光,遠處一座城市的燈火隱約可見。趙海濤喘著粗氣,看著遠處的地平線,興奮地問老旦:


    “老哥?咱們到了麽?”


    “沒哪,看地圖是另外一個小縣城,常德城離這裏還遠哩。以俺看這路還得一天才能到,縣城不進去了,走山路,直奔常德。”


    戰士們紛紛趕了上來,一個個和**的牲口一樣口吐白沫汗流浹背了。大夥看到老旦跟沒事人似的抽煙,連口水都不急著喝,不由得心裏佩服這驢連長的耐力。見老旦拿著望遠鏡在張望,幾個年輕人一邊喝水一邊湊過來想看個熱鬧,老旦回過頭來衝陳玉茗使了個眼色,陳玉茗會意,正了正帽簷,發出一聲低吼:


    “集合!立正!”


    黃睿敏和二伢子聽到命令立刻就站成了一排,其他年輕人慌裏慌張的不成章法,朱銅頭在幾人屁股上踢了幾腳,他們方才明白過來。見隊伍規規矩矩地站定了,陳玉茗上前一步,對老旦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朗聲說道:


    “黃家衝戰鬥分隊集合完畢,老哥請分配任務!”


    二人的這一番做作是早就商量好的,老旦考慮到這些年輕人大多沒有出去過,到了隊伍裏會不知所措,戰場上的殘酷和艱苦更會讓他們受不了,因此想讓他們在路上就曆練曆練。老旦摘下望遠鏡遞給陳玉茗,慢慢說道:


    “黃睿敏和二伢子俺就不說了,其他後生子們聽著。離開了黃家衝,你們再也不是山裏的雞雞娃,明天這個時候,估計咱們就可以進常德城了。想做抗日的軍人,就不能沒點紀律,沒點規矩,要不常德的隊伍見了你們這些沒吃過幾碗幹飯的貨,怕是人家就不放在眼裏。黃老倌子既然把你們交給俺,讓你們掙個頭臉回去,俺就得讓你們象個樣。從現在起,陳玉茗和黃睿敏會教給你們些營盤裏的分寸,你們要用心記住了,到了常德,就要作出點樣子來,別讓俺的老戰友們說俺帶了一幫稀鬆漢來瞎湊數。離戰場越來越近了,到常德之前這段路可能也不是很安全,大家要多長幾隻耳朵,多睜幾隻眼,提足了精神,你們可聽明白了?”


    “明白!”眾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突然山那邊傳來一陣馬達聲,老旦寒毛嗖地豎了起來,這聲音怕是死都忘不了。


    “鬼子飛機!躲起來!”


    老旦下令,大家立刻把馬牽到大樹下麵,趕緊給騾馬帶上籠頭。老旦和陳玉茗幾人爬過山頂看去,三架鬼子飛機排成三角低低地從山腰飛過。老旦甚至看見了頭戴皮帽子的鬼子駕駛員,想起了玉蘭的慘死,此刻真是恨得牙根發癢。


    “它們是去常德麽?”


    “應該不是,這是鬼子戰鬥機,而且數量太少,常德空防力量不弱,他們這樣去占不著便宜。”


    說話的是黃睿敏,老旦讚許地點了點頭說:


    “讓海濤去前麵探路,半個時辰回來報一次,粱文強和大薛兩邊偵察,槍裏都頂上火,以防萬一……上路吧!”


    提心吊膽地又走了一天半,趙海濤終於傳回了好消息,他到了常德城南門外麵,看見了自己人的軍隊。


    常德城並不象眾人想的那樣氣氛緊張,城外雖然堅壁清野,鐵絲網和鹿蒺藜隨處可見,深溝和碉堡也錯落有致,但是部隊卻沒看見多少。城裏車水馬龍,仍然熱鬧不堪。店家扯著嗓子大聲叫賣,茶樓裏一桌桌的牌友也興致頗濃,老人在路邊端著茶壺舉著煙袋擺著龍門陣,在街兩旁的牆上偶爾看見一些抗日的標語,才能夠讓人想起這裏不過是離戰場一日之地的邊城。


    進城的第二天,老旦就找到了王立疆。已經升為團長的王立疆正在布置東城的城防,二人見麵,自然分外親熱。老旦覺得王立疆黑瘦了不少,王立疆覺得老旦白胖了許多,兩人握手的時候較了下勁,仍然是半斤對八兩。聽說老旦還帶來了一隻小隊伍,王立疆甚是驚喜,忙帶著老旦和黃睿敏去了31團的政治處,團政治處的幾個官正在為缺衣少糧沒有兵源犯愁,突然聽說來了一個老牌戰鬥英雄,還帶回來二十條漢,不由得拍手稱好。老旦當年脫離部隊應受到的懲罰,此時統統都扔到了爪哇國去了。長官們皺著眉頭,絞著腦汁,用最快的速度幫老旦等人安排編製上報,人先留下,走手續的事情慢慢來過。


    老旦得知,57師現在並不滿員,全師隻有三個休整中的團在城裏駐防,等待著新的命令。由於各團都不滿員,師部命令就地征兵,而且要求限期達到編製,可休整期間部隊的軍餉和油水都大打折扣,常德百姓捐糧捐麵伺候軍隊,卻就是不來當兵。政治部和征兵處的人象唱大戲一樣東跑西顛,四處打著白條去遊說,幾乎磨破嘴皮。兵員緊缺,老旦等一行二十一人自然成了香餑餑。王立疆和57師政治部打了招呼,政治部主任考察了老旦的資曆,會同作戰科迅速作出決定,任命老旦當了31團4營6連連長,軍銜中尉。老旦尋思自己的軍銜應該更高一點了,但是政治部主任說軍銜這事得報上去再定,先掛上中尉的領章再說。


    換上嶄新的中尉軍服,老旦還有點不太舒服,在黃家衝懶散多年,破衣爛衫隨便穿,如今總覺得脖子被風紀扣勒得喘不過氣來,肚子上的皮帶也有些緊。熟悉的軍服味道讓他有些激動,不由得挺直略微佝僂的腰杆,長出一口氣。再穿上這身皮,想脫可就難了。原本心中那時起時落的國恨,如今多了一份刻入骨髓的家仇,此一時,彼一時,活著就得有點骨頭,貓兒在湖南農村回不了家,如今再扛上槍也不一定回得了家,既然什麽都不一定,那就不如用槍殺出一條路來。袁白先生講的三國誌和隋唐英雄傳裏麵,那關雲長、秦叔寶等英雄豪傑,不也沒球個家麽?麻子團長的威望是打出來的,可他在二十年前不也是河南農村的一個屁孩兒?


    時勢造英雄!老旦想起了袁白先生最愛念叨的話。自己雖然不想當什麽英雄,可也不能當黃老倌子和麻子團長看不起的狗熊孬種吧?打不回家就打出個說法來!


    幾天以後,老旦到31團4營6連上任,除了黃睿敏和二伢子各自去了3連和5連當排長,剩下的十八人都編入了6連,陳玉茗、劉海群、趙海濤、粱文強和朱銅頭分任排長。6連是按新的編製組建的,更象一個獨立連,主要成員大多是長沙城開小差跑回來的逃兵,也有其他部隊的散兵遊勇,有組織無紀律,大多都打過硬仗,也很不好管。57師的政治工作做得很到位,“凡抗日者既往不咎!”跑回常德的兵終歸挨不住每天東躲西藏的日子,早知道74軍57師響當當的大名,人家既然亮了招牌,也不追究過去,還不上趕著去57師混口飯吃?於是紛紛前來投奔。4營營長是王立疆帶出來的弟兄,聽說了老旦的手段,也考慮了這個連隊的逃兵共性,放下一句狠話來:三個月之後,一盤散沙的6連必須變成74軍57師——“虎賁”的硬骨頭連隊,屆時隨31團開赴長沙。6連整編人數一百七十五人,分6個排,不設政治指導員,由王立疆的團政治處直接做政治指導工作,即日起開始集訓。


    初到6連上任,老旦大吃一驚,除了自己帶來的人,其他兵看上去更象是土匪出身,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坦胸露肚軍容不整。估計是怕他們惹事,還沒給他們發武器。4營政治處派來了一個學生官管他們,細皮嫩肉的學生官原自以為是大材小用,沒想到一個月下來就被這幫土匪折騰得筋疲力盡精神崩潰了,瘦下去一圈肉。士兵們常拿這個娃娃開心,一日他在茅房拉屎,門縫裏突然塞進了一顆手榴彈,他登時嚇得魂飛魄散了,褲子也沒提就奪路衝出茅房,後麵一溜線屎淋漓滿地。他趴在地上等了半晌,卻沒個動靜,回去一看,那手榴彈根本就沒有拉弦。學生官兒自覺無臉見人,主動掛靴離任。這些爛兵計謀得逞,更是肆無忌憚。連隊的夥食供應本很一般,可是營房裏經常飄出烤雞烤鴨的味道來。臨近的百姓常跑到營裏來告狀說有人半夜偷雞摸狗,說看身手不象是普通毛賊,斷定是這個連裏的,可是軍官們查無實據,也奈何不得。


    在上任前王立疆曾請老旦喝酒,知道他要去管6連,隻說了一句:


    “老兄得拿出點不一般的手段來!”


    老旦會意,心想日你媽的,不出一個月,俺管叫你們這幫球服服帖帖……


    王立疆從師參謀處要來了一個作戰參謀,名叫顧天磊,作6連的副連長,跟老旦搭檔。顧天磊是東北黑龍江漠河人,戰前畢業於黃浦軍校,現軍銜中尉。他身材魁梧,比老旦還高出半頭來,照板子村的說法,這是一副殺豬的身板,那身軍服穿在他身上格外挺括熨貼,簡直就象是為他量身定做的。此人看上去異常魁梧,眉宇間卻又透出一股陰氣,總象心裏揣著事兒,老旦看得見卻說不清楚。老旦見過的作戰參謀也多了,大多文質彬彬心胸坦蕩,卻沒見過顧天磊這樣的。


    顧天磊和老旦見了麵並不認生,東拉西扯兩天下來就有了默契。老旦照著楊鐵筠當時訓練特務連的標準收拾這幫“匪兵”,每天一早雞還沒開啼,他就讓陳玉茗把眾人折騰起來,頂著星星拉開膀子負重拉練。他和顧天磊身先士卒,光著膀子爬山過水練刺刀。有的兵耍懶,有的兵裝傻,或吊兒郎當的賴著不跑,或趴在地上象死狗一樣喘氣。陳玉茗一見到這樣的兵就冒火,上去就要用腳踹,老旦忙喝住了。跑過來看看地上這賊眼亂轉的賴兵,老旦心知肚明,他擦了一把汗,將賴兵拎將起來,二話不說拿過那廝的槍支彈藥和包袱,扛在自己身上就跑。那廝見老旦這般,反倒不好意思了,忙咬牙追上去,堆著笑臉把裝備要了回來。陳玉茗恍然大悟,立刻效仿著拿過一個跑不動的士兵的槍,並告訴粱文強他們也如法炮製。


    顧天磊一邊前後跑著,一邊大聲給大家鼓著勁,看見跑不動的就過去扶一把。這家夥的體力比老旦還要好,背上也一片傷疤,的確是有兩把刷子。在第二次長沙會戰中,顧天磊被一顆空爆彈炸中,背上被彈片切割得象是剁肉的案板一樣溝壑縱橫。他渾身的腱子肉和滿身的傷疤嘩啦啦地亂顫,十五公斤的彈藥在他身上就象隻背了一個小棉枕頭。老旦心裏羨慕,卻也硬撐著跑在前麵。顧天磊對著士兵們大聲喊道:


    “弟兄們!‘虎賁’的兵沒有孬種,自打有建製以來,打的都是狠仗和惡仗,是日本鬼子隻要聽到就會兩腿打哆嗦的王牌57師!咱們今天多流點汗,打鬼子的時候就讓王八羔子們多流點血!我見過的日本鬼子可以背著二十公斤武器裝備跑五十裏地,一停下來就可以向我們進攻!所以我們要想打死鬼子,或者不被鬼子打死,就要跑得比他們快,就要變得比他們還要狠。我們可以依靠的,隻有手裏的步槍和手榴彈,隻有我們身邊生死與共的弟兄們。弟兄們,跟著老連長玩命跑啊……”


    老兵油子本不太吃顧天磊這一套,這些家夥自恃身經百戰,什麽鬼子沒見過?等到看到打頭的兩位連長後背上坑坑窪窪的傷疤時,他們就有些收斂了,一股無形的力量迅速在隊伍裏傳遞開來。休息的時候,粱文強和朱銅頭等排長都是把水先給戰士們喝,把煙先給戰士們抽,然後幫他們逐個地檢查裝備有沒有問題。拉練一天回來,這幫懶散多時的兵油子已經累得上床都沒有力氣了。剛喝了口稀粥,趴在**想睡過去,眾人突然聞到一陣烤肉的味道。幾個兵好奇地打開營房伸頭出去,隻見院子裏兩堆火上各烤著一隻畜生,幾個當官的正在瞎忙活著。戰士們不由得興奮大叫,頓時來了精神,紛紛岌上鞋跑了出來,笑嘻嘻地圍在火邊。老旦渾身粘著血,正用刀剃著一隻大狗,幾個排長也忙著添柴加火。一個戰士鬥膽問道:


    “連長,今晚上作啥子打牙祭個麽?”


    老旦抬起粘滿血汙的臉,神秘地一笑,卻不做答,隻把手中的刀走得飛快,象極了肉案後麵的屠夫。這時隻見顧天磊抱著三箱子酒蹩了過來,這三箱子酒足有百十斤重,可這顧參謀一個人就抬了來,真是有一把子力氣呢。他把酒輕輕放在地上,象是放了一個板凳樣輕鬆,他抬頭說道:


    “連長想到你們多日不練了,這一天怕是要累得長雞毛,這些天夥食也沒什麽油腥兒,怕你們這幫饞鬼吃不消,連長就讓幾個排長去野外的敲了幾隻狗回來,好讓大家吃了肉有勁訓練!這狗是白來的,可這酒可是老哥掏錢給大夥買的!問你們一句,今天累不累?”


    “不累!”


    戰士們齊聲喊道,望著吱吱冒油的烤狗肉,饞得哈拉子就要垂到地上了。自打連隊成立這一個多月來,濱湖方麵的糧食給養被日軍阻在了外邊,部隊夥食每況愈下,豬毛都看不見幾根,多日不見肉的戰士們各個麵露菜色,也難怪他們常去偷雞摸狗,攪得百姓怨聲載道。見連頭兒為弟兄們想得如此周到——人家可也是訓練了一天啊,仍然不辭辛苦地給大夥弄吃喝,眾人無不感動。一個戰士高喊道:


    “連長,弟兄們隻要有肉吃,有酒喝,別說每天訓練,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全憑你一句話!弟兄們都是和鬼子玩過刺刀的,連長你就盡管使喚,鬆了軟了連長隻管狠了發落,咱們也沒個叫屈的,弟兄們說是不是?”


    “是!”


    “沒錯的呦!”


    “這個自然!”


    眾人高聲應道。


    “列隊!”


    陳玉茗高聲喊道。戰士們這時一個個精神十足,齊刷刷地站成了三排。老旦一把將刀釘在案板上,拿毛巾擦了擦臉,走到隊伍前站定了,高聲說道:


    “弟兄們!這兵荒馬亂的日子,咱們兄弟們能混到一起,就算是緣分。俺老旦原本是個種地的,大字不認得幾個,更沒見過啥世麵。隻是俺這仗打得多了,見多了自己的弟兄們死在鬼子的炮火下,死在俺的身邊。俺到今天能留下這一條命,全是因為那麽多兄弟為俺擋過無數鬼子的槍子,幫俺護下這條爛命!俺帶的這些個兄弟,尤其是你們的排長們,個個都是死過幾回的人了,有好日子過他們都舍了,非要跟著俺來打鬼子,不為別的,一是為了生死兄弟,二是為了把鬼子打跑再回家過安生日子。從此以後,咱們也就是生死弟兄,有肉你們先吃,有酒你們先喝,有藥你們先用。俺就要一條,打仗的時候不要給俺稀鬆,不要給大名鼎鼎的‘虎賁’57師丟人,更不要讓我們死去的弟兄們恥笑了去,別讓他娘的隻有炕頭高的小日本小瞧了!弟兄們能不能做到?”


    “能!”戰士們大聲答道。


    “昨天俺到團部開會,團裏的長官說了,這鬼子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自己家裏也被美國盟軍扔炸彈,長沙他們打了一年都打不下來,已經是什麽強……強……強鳥之末!”


    戰士們哄堂大笑。老旦笑著一擺手算是自嘲,繼續說道:


    “總之,原來俺打鬼子總是看不到啥希望,現在好象看見了。57師為啥叫‘虎賁’俺不曉得,俺也不懂……這老虎哪有個笨的?但是俺知道57師自和鬼子交手就沒吃過敗仗,是咱們國軍響當當的王牌!如今咱們連隊得到命令了,整個57師可能要留在常德打鬼子,不去長沙了,這裏的老百姓也要撤退。咱們要加緊訓練,修築工事。餘程萬師長是個硬骨頭老廣,骨頭硬,紀律也硬,因此俺的連隊裏也要有些個硬規矩,讓顧副連長和大家說說!”


    顧天磊在一邊聽著,見老旦隻用一通土了吧唧的講話,外加兩隻野狗,三箱破酒就把這群匪兵油子收拾得服服帖帖,心下暗自歎服。這可的確是一門了不得的邪門功夫!自己出身黃埔,卻沒學到這般本領。剛來的時候,他對憨頭憨腦的老旦還有些看不上眼,憑啥讓他當連長?憑啥把自己從師部揪下來給他當參謀?此時才有些認識了,他揉了揉嘰裏咕嚕的肚子,幹咳幾聲定了下神,便開始接過話來,給戰士們講起57軍的軍規製度。不能讓老旦小看啊!顧天磊卯足了力氣講著,把57師的軍紀和賞罰講得簡單明了又條理清晰。戰士們都聽得認真,軍規條例賞罰分明,比如說打完了這仗,所有的人長一級軍銜,還有若幹光洋可以拿;又比如說57師臨時成立了督戰隊,戰場上後退一步就會被槍斃,等等。這回戰士們算是心裏有了譜,看來在這部隊是沒法子瞎胡混的,不過能有這麽兩個指揮有章有法對弟兄們又關懷備至的連頭領導,這仗打著也算踏實,終歸好過以前糊裏糊塗地給人當炮灰吧?


    聽顧參謀的長篇大論講述完畢,老旦見士兵們真是饞得要撲上去了,還一個個強忍著站得筆直,心裏暗自一笑道:


    “弟兄們聽明白了沒有?”


    “曉得了!”


    “知道個了!”


    “明白了!”


    陳玉茗見眾人回答得不成章法,一聲大喝:


    “聽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


    戰士們用足力氣大聲喊道。陳玉茗滿意地說:


    “原地坐下!一個一個上來領肉領酒,不許亂!”


    老旦又親自操刀,把烤熟的狗肉一塊塊地割給戰士們,他熟練的刀法讓幾個曾經做過屠夫營生的士兵也嘖嘖稱讚。朱銅頭已經在一旁支起一口大鍋煮水,他把剃完的骨頭和大家啃完的骨頭收羅起來扔進大鍋,再剁了幾個大白蘿卜放將下去,也不知這廝還用了什麽料,不一會兒那鍋骨頭湯就濃香四溢了。火光裏,戰士們坐在地上,個個啃得津津有味,吱吱有聲,恨不得把骨頭棒子都嚼碎了咽下去。每人分到的酒不多,卻個個都喝得滿麵紅光。大夥兒突然留意到老連長顧參謀和幾個排長都站在那裏,在啃沒什麽肉的幹骨頭棒子,鼻子就有些酸了。黃睿敏的弟弟黃睿淩跑到老旦麵前,要把自己的肉給老旦吃,老旦笑著推了,還笑嘻嘻地說:


    “娃子你不知道,你們出來之前,咱們早就偷偷地啃了幾口哩!”


    從這以後,戰士們就象擰上了發條的機器。大家早出晚歸,在營地周圍大張旗鼓地艱苦訓練,射擊格鬥拚刺刀,震天的喊聲讓營地周圍要撤退的百姓甚感意外,如何這幫土匪兵油子竟改頭換麵了?老旦在山裏早已經把粱文強和趙海濤訓練成了神槍手,陳玉茗和大薛、劉海群訓練成了大刀和拚刺能手,因此練將起來甚是順手。隻有朱銅頭一個啥也玩不轉,卻自學成才練就了一手好廚藝,牢牢地俘虜了大夥的胃,人緣指數連連看漲。


    戰士們吃得香,訓練起來格外自覺和努力,再沒有一個偷懶的。顧天磊很重視做連隊的政治思想訓導工作,經常在訓練之餘,給大家安排一些幫助老百姓撤退遷移的工作,今天幫著劉老倌子家造一輛驢車,明天幫著王老倌子家拆卸木料。土生土長的百姓們不願意走的,戰士們就以班為單位上門去勸說,一個班不行再換一個班,說你們放心地走,等我們把鬼子打跑了,再回來管我們“虎賁”要房子,保證完璧歸趙。戰士們連哄帶騙地將營地周圍的百姓們一戶戶送走了,很快營地周圍就沒了什麽人煙,此時,北邊轟隆隆的炮聲可以聽得到了。


    一連兩個月,6連都在緊張的氣氛中的訓練。在東麵,北麵和南麵,每天都有隆隆的炮聲傳來,大家都明白真正的戰鬥就要來臨了。老旦和大家都有些緊張,訓練更加賣力了。團部仍然沒有明確的作戰指示,顧天磊去了師部一次,帶回來一些不好的消息。


    “連長,在常德外圍,我們的幾支主力部隊都被打散了。”


    “啥意思,鬼子來了多少人?”


    “估計至少有五萬人。這幾天師部才得到消息,鬼子的主攻方向竟然就是常德……29軍,73軍和我們79軍的幾個師,都已經幾乎全軍覆沒了……看來是中了鬼子的計,被敵分割包圍了……”


    “這……怎麽會……在常德咱們有多少部隊?”


    “隻有咱們57師,其他的軍團都被日軍攔在外邊……最近的也有一百公裏……”


    “可是虎賁隻有八千人,打五萬鬼子,這怎麽打?援軍何時能到?”


    “估計一時到不了!據我所知,戰區的主力部隊都集中在津河、澧河以及暖水街以西的地區,為的是照顧嶽陽方麵,常德周圍沒有梯次部署……鬼子是有備而來,玩了一次咱們老祖宗的圍城打援和引蛇出洞,我們太過輕敵了,怎麽能把幾個軍都稀裏糊塗填進去呢?竟吃了這麽大的虧!不說了……明天師部召開動員大會,是什麽態勢到時候就清楚了。”


    聽到這令人膽寒的消息,老旦心裏咯噔一下,腦子裏嗡嗡亂響。以前和鬼子交手,大都是國軍以多打少,深溝壁壘加人海戰術,況且被火力占優,戰術先進,戰鬥力強的鬼子打得節節敗退,狼狽不堪,如今八千人要頂住五萬鬼子的進攻,既沒有足量的重武器,又沒有堅固的城防工事,編製也不全,這仗怎麽打?據自己觀察,這常德城四麵漏風,東南西北不過五十裏的地界,並不是一座易守難攻的堅城,鬼子的火炮可以打到任何一個角落!幹掉了防空炮火,鬼子的飛機可以拔掉任何一個火力點,老旦心底掠過一陣涼意,竟然六神無主了。他點起煙鍋來壓一壓砰砰亂跳的心,抬頭看顧天磊,也是眉頭緊鎖一臉陰雲,二人一時都靜默不語。


    不遠處的營房裏,戰士們的鼾聲此起彼伏,酣暢淋漓。老旦原本做好了打硬仗的準備,但萬萬沒想到會遇到這樣一場力量對比絕對懸殊的惡仗!“虎賁”的厲害是知道一些的,這隻隊伍打軍閥孫傳芳的時候就威風八麵,在長沙也頂住了鬼子半個師團的進攻。但是如今麵對撲過來的飛機大炮,再加上五萬名不要命的東洋兵,如果能頂得住?隻有期待奇跡出現了。真不曾想到,剛離開黃家衝,竟然頓時就陷入絕地!


    老旦和顧天磊蔫蔫地對坐了一晚,地上滿是丟落的煙頭和磕掉的煙灰……


    第二天,師裏的命令下來,即日召開戰前動員大會,“虎賁”所有官兵在中央銀行前麵集合待命。


    當看到31團4營6連的戰士們軍容齊整,精神抖擻舉著步槍,麵帶微笑地向中心廣場列隊出發時,老旦的心情總算舒坦一些。兩個月下來,這幫匪兵油子終於被自己**成了一支本領過硬,紀律嚴明的連隊。他們個個身強體壯,目光炯炯充滿自信,非常信任和服從長官的指揮。老旦又不禁有些安慰:6連的戰鬥力一定不會輸給正奔襲過來的日本鬼子!


    當6連喊著洪亮的號子進入會場時,團部長官們都對這支部隊耳目一新的變化嘖嘖稱奇了。這哪裏還是那幫活土匪,明明就是一支虎虎生威的鐵軍麽!他們個個身強體壯,動作剛勁,刺刀都擦的鋥亮,映著每人黑黝結實的臉龐。王立疆也對老旦的本事甚感佩服,簡要地向略帶驚奇的餘程萬師長匯報了老旦訓練6連的情況,餘師長聞之不住點頭,卻不說話,參謀主任龍出雲笑著對王立疆說:


    “此人會帶兵,堪當重任!”


    黃昏已至,會場周圍燃起了熊熊的火把,虎賁八千戰士肅立當場。如今已是陰曆十月,天氣已轉寒,會場上竟然掠過一陣猛烈的西北風,高高的旗杆發出“日日兒”的哨音。


    “全體聽令!立正!舉槍!”


    全體戰士“嘩”地一聲將鋼槍舉到身前,再放到身體的右側,同時一個標準的立正。


    “虎賁!”


    “無敵!”


    “虎賁!”


    “萬歲!”


    八千戰士齊聲高喊,那聲浪如千軍萬馬呼嘯而過,在廣場上回蕩著。餘程萬師長從容地走到台前。隻見他嶄新的中將軍服上,亮光閃閃的勳章整齊地排列著。他目光威嚴,緩緩地掃視了全體將士,莊重而有力地給將士們敬了個禮,然後背過手去,穩穩站定。


    “稍息!”他頓了頓,接著又聲音洪亮,字字擲地有聲地說道:


    “‘虎賁’的弟兄們!今天我們開動員大會,不為別的,為的是迎接一場光榮的戰役!這些天,想必大家都聽到了常德周圍的炮聲,我國軍第六、第九戰區的兄弟部隊正在戰線上和鬼子的十萬精銳浴血奮戰。日本鬼子想通過這一仗打下湖南,打下進攻大後方的門戶,日夜不停地向我軍戰線進攻,可謂不惜血本。74軍的其它幾個師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已經打了兩個多月,弟兄們眾誌成城,雖然血流成河,卻讓鬼子十萬大軍步步維艱,同樣損失慘重。如今,鬼子鑽過來了幾個聯隊,幾萬人馬,就想大搖大擺、輕輕鬆鬆地拿下常德這個寶貴的糧倉,休想!想放幾響小炮、扔幾顆炸彈就把常德如探囊取物一樣攻占,休想!因為有‘虎賁’在,因為有我們在!


    弟兄們啊,常德雖小,但是戰略意義重大,常德一地的得失,可說關乎到我整個中華民族的命運!常德如若失手,兩個戰區的防線就麵臨崩潰,長沙和衡陽即將不保,湘北這塊寶地,這座大糧倉,就會落入日寇之手……因此可以說,常德亡則湘敗,湘敗則國破,國破則家亡!常德三麵臨水,我們可謂背水一戰,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們的城防區域不過南北四十餘裏,在地圖上可謂彈丸之地,可這是多麽重要的一個彈丸之地啊!它的重要性比長沙有過之而無不及。長沙城我們守住了,常德城我們也一定可以守住!


    為了黨國和人民,為了我們的親人,我們一定要完成這個神聖的使命,用我們的熱血和身軀去換取整個國家和民族的生存!現在,我命令你們,上到師部,下到夥夫,都要做好和日軍浴血奮戰的準備,準備拚到最後一人,最後一彈,最後一條戰壕。‘虎賁’與常德同在!”


    餘師長的右手猛地向下一揮,仿佛斬斷了敵人的千軍萬馬一般。戰士們聽得熱血沸騰,見台上的司號員一揮手,立刻齊聲高喊道:


    “虎賁!無敵!虎賁!萬歲!”


    老旦也深受鼓舞,前一晚的陰鬱情緒一掃而光。他自忖,這57師真是名不虛傳,師長真是個非一般的厲害角色!隻聽餘師長繼續說道:


    “我們‘虎賁’部隊,東征西討,南征北戰,還從來沒有吃過敗仗,這一次也不會!我們要讓日本鬼子知道,麵對他們的是中國最為頑強的軍隊。現在,不僅我們中國人民,全世界的反法西斯力量都在關注著我們,等著我們勝利的捷報,增強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必勝的信心!”


    “弟兄們,我們要對得起那上百萬已經壯烈殉國的兄弟,要對得起被日寇殘酷屠殺的中國人民,要對得起被日寇踐踏的中華大地!我們報效國家的機會到了!我們建功立業的機會到了!虎賁!”


    “無敵!”


    “虎賁!”


    “萬歲!”


    57師官兵們震天的呼喊衝破雲霄,直上九天……


    戰鬥很快就打響了。


    當一顆炮彈帶著刺耳的哨音,在指揮所旁邊炸響的時候,老旦從頭到腳都感到了一陣寒意,竟然下意識地想要抱著頭蹲下。他的頭皮緊繃繃的,五官都被衝擊波扯得生疼,象是漿洗過的麻布。下半身莫名其妙地嗦嗦發抖,泛起一陣呼之欲出的尿意。一個老兵正在不遠處點煙,那老兵的手穩當得如同做針線活兒,老旦羞愧得要用手去捂自己的臉了。離開戰場久了,原先那股不怕死的勁頭打了折扣,頃刻間,安定悠遊的田園生活記憶,立刻被幾顆炮彈炸得無影無蹤了。他使勁擠了擠針紮一般麻木疼痛的腳趾頭,扶了扶軍帽,彈掉落在肩頭的泥土,偷偷地深吸了幾口氣,終於感覺到血液又開始在周身湧動。熟悉的炸藥味道和炮彈掀起的泥土氣息,戰士們嘩啦啦拉響槍栓的撞擊聲,讓他漸漸感到已經身臨其境,象是回到了過去一樣。沒過多久,他就有種仿佛從未離開過戰場的感覺了,在黃家衝神仙般安閑的日子和在鬥方山與阿鳳共度的那個地動山搖的夜晚一樣,不過是夢裏劃過的一道美麗的閃電,如今的槍林彈雨,軍號馬蹄,以及即將光顧自己或者身邊弟兄的死神,才是自己要真實麵對的生活。


    兩架鬼子飛機肆無忌憚地從隱蔽的指揮所上空飛過,掃下一陣密集的彈雨。老旦甚至看見了飛機上那兩個瘦小的東洋人皮帽子下麵精悍的臉,其中一個還留著滑稽的仁丹胡。想到鬼子飛行員夾著褲襠擠在窄小的飛機艙裏,要象自己這般尿緊那該咋辦哩?老旦突然走了神,自覺有些好笑,竟忘了低下身來去躲那如同犁地一般的彈雨,旁邊的顧天磊猛地將他撲倒在地。幾顆機槍子彈將指揮所打得烏煙瘴氣,那張從百姓家搬來放地圖的八仙桌被打成了碎塊,電台也被打成了零件。老旦懵頭懵腦地站起身來,看到了顧天磊那奇怪的眼神,再看看四周,指揮所裏的人好在都沒有受傷。


    “日你媽的!鬼子要上來了!電話壞了,通訊兵!你去給陳玉茗帶個話,頂得硬一點,多扔點手榴彈,第一波鬼子肯定會象瘋狗一樣往上硬衝的,不能讓鬼子嚐到一點甜頭!另外,讓他們注意和旁邊的5連陣地呼應,別讓鬼子鑽了褲襠跑過來!”


    說來也怪,當自己在剛才那一刹那之間與死亡擦身而過時,那種緊繃繃的感覺一下子煙消雲散了。這不是很熟悉麽?回來了,俺老旦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了……他感覺到心跳已經慢了下來,心底甚至浮起一種激動,他要帶領著這支準備充足的部隊堅守這片陣地,續寫自己的傳奇了!他拿起望遠鏡,向連隊防守的一線陣地望去。鬼子的炮彈象鞭炮一樣在陳玉茗和大薛防守的前沿陣地上炸響,陣地被籠罩在一片混濁的煙塵之下,周圍那些不結實的民房紛紛在炮火中成為廢墟。鬼子飛機扔完炸彈剛掉頭離去,望遠鏡裏就出現了血紅呲拉的膏藥旗、黑綠色的鋼盔和鬼子雪亮的刺刀。


    鬼子衝鋒了!


    “用迫擊炮轟一下敵人的隊形!預備隊準備!”


    顧天磊一邊觀察著前方陣地一邊下著命令。他方才對老旦的遲鈍反應頗為費解,見了敵機掃射為何不躲呢?懲英雄?看著又不象,沒打過惡仗的軍官才會這樣幹。莫不是老久不上戰場有點發懵吧?現在,他總算看到老旦鎮定自若地在觀察前方陣地了。幾顆在不遠處爆炸的炮彈崩來很多彈片和碎石,打在用來偽裝的樹枝上沙沙地響,也有不少彈到他倆身上的,老旦竟然一動不動。指揮所離前沿陣地太近了,可老旦堅持要設在這裏,昨天為這個顧天磊還和老旦爭了好一會兒。照顧天磊對鬼子的了解,一旦被鬼子飛機發現這裏是個指揮部,立刻就會招致一頓毀滅性的炮火覆蓋,鬼子的炮彈可不象國軍這麽金貴,動不動就是幾百發。但老旦習慣了看著兄弟們作戰,是攻是守都要瞧在眼裏。老旦安排兩個預備隊——粱文強帶的3排和趙海濤帶的4排都在前麵150米距離的深壕裏,朱銅頭的警衛排也在右邊的隱蔽帶,一個招呼打過去,一兩分鍾就可以衝到陣地上去。


    在血戰長沙時,顧天磊總結到了一些經驗,鬼子在陣地戰上極具優勢,其多兵種協同作戰能力遠勝於國軍。炮兵方麵,日軍的炮兵射擊精度高,反應也極迅速,這和鬼子地圖的精確與前沿觀察哨的認真是分不開的。空軍方麵,日軍有亞洲最為強大的空中打擊力量,國軍的蘇製和美式老飛機遠不是零式戰鬥機的對手,鬼子的轟炸機可以用各種高難姿勢俯衝轟炸掃射,國軍及其薄弱空防力量根本無法阻止日軍的炸彈準確擊中目標,這對國軍的地麵部隊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震懾。陸軍方麵,日軍的單兵作戰能力和分隊協同作戰能力也遠在國軍之上,一個日軍的聯隊,相當於國軍的一個團編製,卻往往可以在空軍、炮兵和情報部門的配合下,擊跨國軍一個師的防線,甚至全殲該師,這種例子在淞滬會戰時比比皆是。當然,中國一線作戰部隊在屢敗屢戰中也總結出很多戰鬥經驗,在對抗鬼子的集束衝鋒時,一味的死守也不行,最好的辦法就是反衝鋒和肉搏戰,讓鬼子強大的火力增援起不到作用,即使三個國軍士兵才能拚掉一個鬼子,也是值得的。


    顧天磊對老旦的軍事指揮能力有些懷疑,這家夥看來是幹過一些硬仗,但是他的這套死守打法行麽?再想想常德彈丸之地,沒有什麽作戰縱深,後麵就是設在東門的31團和169團團部了,老旦把指揮所設在四鋪街這裏,勇氣固可嘉,可是思慮不足,指揮所一旦被拔掉,前沿也就失去指揮係統,鬼子突破這樣的防線可謂易如反掌。“虎賁”和鬼子可耗不起兵力,反衝鋒或許正中鬼子下懷。顧天磊隻黑著臉,不過他一時也提不出更好的建議。


    事實上,常德戰役半個月來,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實戰情況與顧天磊預想的還比較一致。常德外圍的深溝壁壘很快就被鬼子突破,鬼子雖然是長途奔襲而至,但是戰鬥力絲毫不減。常德守軍費了兩個月工夫修起來的碉堡和工事,半個時辰就被炸得七零八落。每個戰鬥序列在和鬼子打照麵之前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傷亡減員。戰士們頂著炮火衝到敵人的衝鋒隊伍裏,這幾乎成了讓鬼子炮兵停火的唯一辦法,於是這裏的每一寸土地,幾乎都要以肉搏的方式來捍衛。防守外圍陣地的兩千多人,隻剩下幾百人了。大片的防線落入了鬼子手中,東洋人大搖大擺地將他們的平射炮推在前麵,慢條斯理地放,炮彈幾乎貼著地麵四處亂飛。不知為什麽,57師沒留下幾門重炮,連隊裏的小鋼炮也極其有限,那炮彈更是恨不得掰開瓣來打。


    戰役初始,遠途而至的鬼子顯然沒把常德城裏這支守軍放在眼裏,休養得白白胖胖的東洋鬼子經過外圍這一個多月的戰鬥,摧枯拉朽般幹掉了近十萬國軍部隊,把一眾國民革命軍主力打得稀裏嘩啦,四散奔逃。支那人整個連,整個營,甚至整個旅被皇軍俘虜,鬼子們一時覺得自己象長高了一截似的威風八麵,長沙城的挫敗早已經忘到北海道了。這一路上盡是忙著打仗,連幾個花姑娘也沒見著,早就聽說常德是中國一座有著兩千年曆史的古城,是湘北最為重要的糧倉,物產豐美,美酒怡人,花姑娘更是大大的好。如今眼看著這座古城就要成為皇軍的戰利品了,怎能不神氣活現,浮想聯翩?


    當第一支鬼子部隊喝完燒酒,哼著家鄉的小調,腰裏掛著生紅薯和手榴彈,悠閑地欣賞著塗家湖兩邊的景色,大大咧咧地登上衝鋒舟,一邊朝湖裏撒尿一邊劃向對岸的常德的時候……他們遭到國軍一支鐵軍強硬的抵抗!


    第一次戰鬥,鬼子就吃了大虧,方才認認真真地研究守軍57師的布防情況和火力配備,重新製定周密的進攻計劃。半個月下來,他們攻占了東、西、南三個方向的外圍防線,國軍被壓縮到了城垣一線。在鬼子指揮部看來,常德城已是內無糧草外無援兵,炮彈可以打到城裏任何一個角落,用不了一個星期就可以徹底結束戰鬥了。


    國軍57師的抵抗竟是如此堅決和頑強!這可有些稀罕了。任是日軍的重炮和飛機怎麽轟炸,任是前沿陣地上還剩幾個人,57師官兵就是不後撤一步,而且動不動就和衝上陣地的鬼子同歸於盡!這種打法讓日軍很不適應,他們一直賴以自豪的就是皇軍士兵高人一等、一往無前的士氣。他們衝鋒的時候從不知道何為畏懼,在南京之後的戰役中,鬼子的衝鋒更加厲害,甚至都不大喜歡用坦克了。可是在常德前線,別管是多少日本兵衝上去,勝利的旗子都來不及插,總有綁著十幾顆手榴彈的中國兵衝過來,還要把冒著煙的手榴彈往日本兵的頭上敲。鬼子骨子裏的武士道精神撐著一口氣,讓他們無論如何害怕也不會掉頭跑,他們期望中國兵這招隻是用來嚇唬人的。於是,戰鬥中經常出現幾個中國兵和幾十個日本兵一起炸得四分五裂的情景。久而久之,這不要命的鬼子一想到前麵更不要命的中國兵,衝鋒的時候就開始貓腰,甚至是匍匐前進了。


    6連職在守衛東門的沙河與四鋪街一線陣地,外圍防線已經落入敵手,剩餘的戰士退入了陳玉茗的陣地。在戰鬥的間歇,陳玉茗跑回了連指揮所,他除了胳膊上一處被火燒黑的地方,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他說經過鬼子這一個時辰的炮轟,有二十多個弟兄或死或傷不能戰鬥,剛才打退了鬼子一個連的衝鋒,幹掉了三十多個鬼子。鬼子把平射炮推過來了,估計很快還會衝上來。


    “讓大家再堅守一個晚上!有什麽困難?”老旦問陳玉茗。


    “炮兵哪?‘虎賁’的炮兵為什麽不開炮?”陳玉茗不解地問道。


    “咱們全師隻有八門重炮,炮彈也不多,其他的沒有運進來,需要在最緊要的關頭再開炮!”顧天磊悶悶地說。


    “那就再多給點手榴彈!咱們能擋住!”


    “好!要注意節省彈藥,讓大家在戰鬥間歇別閑著,把戰壕挖得結實些!大薛怎麽樣?”老旦第一次聽說‘虎賁’的炮兵力量如此薄弱,扭頭驚訝地看了顧天磊一眼,說道。


    “大薛沒事,剛才隻有兩個鬼子衝到了陣地前麵,都是被他幹掉的!”


    “太好了,晚上就不找人換防了,還有什麽話?”


    “顧連長,讓銅頭給兄弟們燒一鍋湯吧?弟兄們說了,喝他的湯打仗有力氣!”


    老旦和顧天磊哈哈大笑,朱銅頭正好從團裏回來,帶來兩箱師部獎勵的大洋和牛肉,顧天磊忙叫過正在給戰士們分錢的朱銅頭吩咐了一番。朱銅頭一見陳玉茗,兩人象是過了幾年沒見麵似的抱在一起。朱銅頭拍著胸脯叫道:


    “承蒙弟兄們看得起我,這鍋牛肉湯包在我身上,看我香死你們,晚上等著喝吧!我自己給你們送上去!”


    “多放幾塊肉啊?”


    “你就放心吧,我還能給你放少了?等晚上我再揣壺酒鑽到你們戰壕裏去,咱哥倆再悶上兩杯……”


    “銅頭晚上見啦!”陳玉茗跟朱銅頭重重地拍了拍手,轉身朝陣地走去。


    下午,從四麵八方傳來的槍炮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密,但是臨近傍晚的時候又突然沉寂了下去,除了偶爾響起的冷槍和傷員的哀嚎,就隻能聽見民房劈劈啪啪燃燒的聲響了。


    鬼子全線停止了攻擊。這不是什麽好事!


    王立疆等長官不敢怠慢,跑到6連陣地上進行視察。昨天還完好無損的兩排民房,如今已經成了一片瓦礫,地平線上已一覽無餘。這邊的戰鬥竟如此激烈!東邊防禦陣地不同於沅江那邊,可以據險而守,好賴有一條江擋著,而這裏除了一溜一米多高的古城牆墩子,就隻有一些民房可作掩護了。如今那一米多高的城牆也已經被鬼子的炮火削平了,前沿陣地的戰士們統統都隻能臥在奇溜拐彎的戰壕裏,看上去倒是隱蔽得很好,平平地望去連個影子都看不見。早在一個月前,戰士們就已經把這邊的防禦陣地挖得溝壑縱橫、四通八達,所有的民房都被打通,從連指揮所到前沿陣地也有一條快速運兵道,還做了偽裝。


    新架設起來的電話終於通了,電話那邊傳來一陣陣歡快的笑聲,士兵們在那邊大喊著,問朱銅頭的牛肉湯什麽時候可以送來?王立疆等長官聽了都非常高興,把從師部帶來的問候傳給了大家。


    晚上,朱銅頭的牛肉湯終於熬好了。他叫上一個夥夫,把湯裝在一個大桶裏,背上幾筐饅頭,再往懷裏揣上一瓶酒,借著夜空裏昏暗的月光,慢慢地向前沿陣地走去。戰士們早已經餓得饑腸轆轆,打老遠就聞到了湯的香味,興高采烈地圍上前來,用子彈盒和鋼盔裝著湯蘸著饅頭大吃起來。朱銅頭樂嗬嗬地掄著勺子給大家分湯分肉。對戰士們來說,朱銅頭是連隊裏最為和藹的長官,更是一個妙手神廚,雖然大夥都知道他打仗不怎麽樣,可也同樣對他尊敬有加。此時,和朱銅頭混得廝熟的幾個戰士還伸手到他懷裏掏酒喝,朱銅頭忙扔下勺子大叫:


    “湯給你們送來了,這幾兩酒可是給陳排長預備的,難道你們還想搶不成?這點子酒不夠我倆打濕嘴皮子的,趕緊吃肉去,鍋裏麵可沒幾塊!大薛你趕緊的,要不牛肉就讓這幫土匪搶光了。”


    朱銅頭對自己如此厚道,陳玉茗不由得感動了。在黃家衝,陳玉茗一直不大搭理朱銅頭,二人來往也不親密。可如今情況不同了,二人平素有再多的隔閡,此刻也隻剩下生死情誼。大薛顛顛地跑過來,見得意的朱銅頭儼然象個發軍餉的士官,不由得發出一串奇怪的幹笑聲。朱銅頭見大薛身上黑糊糊的象是掛了彩,忙放下勺子過來,瞪著眼在他身上摸來摸去。大薛見朱銅頭摸的認真,滿眼都是關切,也高興地拍拍他的肩,在他身上摸煙了。大薛從前看不起銅頭打仗時的那副怕死鬼樣,更蔑視他平素一見大洋兩眼就亮的錢癆樣。他和銅頭在黃家衝還因為分稻種的事情鬧過別扭,後來便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不大來往,但此時此刻,他和陳玉茗一樣,腦子裏想的已經盡是這個家夥的可愛處了。“大薛啊,你身上這血敢情全是鬼子的啊?你可嚇死我啦?這裏好幾包煙那,都是你的!兄弟你可悠著點,能用槍子兒打鬼子就別用刺刀……”


    陳玉茗招呼著戰壕裏的戰士們,一人一口的把朱銅頭的酒分著喝了,連躺著的傷兵都湊上來嘬了兩口。陳玉茗把一個望遠鏡交給朱銅頭,說道:


    “銅頭,趕緊回去,這裏很快就又得打起來,打起來我可保護不了你!你的這頓牛肉湯頂得上一支預備隊,多謝你啦!”


    “陳哥你咋這樣說話哩?沒有你照應著,我連武漢都出不來,還去哪裏給大家做飯哪?兄弟天生不是塊打仗的料,也就是給大家飽飽口福這點本事,那我天天給你們送吃的過來,還不趕上一個加強連了?”


    “銅頭,你過來……”


    陳玉茗把朱銅頭拉到一邊,躲開埋頭狠吃的戰士們,悄悄地和他說道:“銅頭,把這個望遠鏡帶給老哥,另外……”


    “……陳哥,你咋不說了?你知道我這人肚子裏裝不下事,你可別跟自己兄弟藏著掖著,有啥吩咐,有啥讓兄弟我幫你辦的?你說!”


    “銅頭!你想岔了,不是一回事。銅頭啊,你要回去悄悄告訴老哥,這陣地……守不住,你看這鬼子不往上衝了,我估計後麵必定會有大動作。我們的援軍過不來……也可能援軍已經被鬼子消滅了……炮兵也跟不上趟。銅頭,兄弟啊!我不是怕死,我們兄弟沒有老哥,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了,我們稀裏糊塗地跟著老哥回了戰場,就碰上了這場惡仗。對麵的鬼子看來是誌在必得,弟兄們頂不了太久,又不能撤退。你知道前兩波鬼子是怎麽打下去的?都是咱們弟兄們身上綁著炸藥跑上去跟他們同歸於盡的,要不然壓不下去。大薛抱著一堆手榴彈也要上去,被我拽住了……”


    朱銅頭聽得一身冷汗,環顧左右,黑壓壓的暗夜裏仿佛有無數支槍口指著自己,一陣夜風夾著霜意吹過戰壕,他突然覺得全身發抖,四肢冰涼。


    “銅頭,我這裏能不能守到明天,真說不準。如果鬼子一個聯隊再上來,文強和海濤的後備隊全押上也不一定擋得住。銅頭你要記住,咱們擋不住的時候,你給我盯緊了老哥,把他拉到後麵去。還有我老婆孩子,就拜托你和老哥了,聽見了沒有?”


    “聽……聽見了!”


    “算是兄弟求你……”


    “玉茗你哪能這樣說呢?你把兄弟我當成什麽人了!怎麽,你想壯烈在這裏?不成不成!明知打不過咱們就走球的麽?莫非咱們幾個都要交代在這裏不成?”


    陳玉茗拍拍朱銅頭的肩膀,認真地說道:“既來之,則安之,早晚有這麽一天。往後退,後麵是‘虎賁’的督戰隊,也是個死。咱們打著打著鬼子興許就怕了,隻要有一支援軍可以過來,這仗可能就有希望!記著,你要照顧好老哥他們!如果大薛和海群也回不去,他們的老婆孩子也得仰仗你照應,記住了?”


    此時朱銅頭早已哭成一團,佝僂著腰身象是個犯了錯的乖娃子。


    夜色正濃,月光漸漸被一層遊走的薄雲遮在了後麵……


    朱銅頭抱著幹淨溜光的大桶,跟在夥夫後麵慢慢地往回走著,陳玉茗的話讓他的心情象灌了鉛一般沉重,他這才真正意識到這場戰鬥的殘酷。守衛外圍陣地的弟兄們幾乎全部傷亡,57師損失慘重,可那還隻是鬼子有些輕敵的結果。如今鬼子知道了麵對的57師是不容易對付的角色,已經增加了火炮和飛機,剛才壕溝裏的弟兄還說,鬼子把一種沒見過的炸彈扔下來,一落到地上就會燃起一個大院子那麽大片火,燒得可斜乎了,石頭都燒得裂開……


    “嗵嗵嗵……”


    一陣密集的迫擊炮聲突然從四周響起,朱銅頭慌得趕緊貓腰趴在壕溝裏。天空猛地炸開了幾十個雪亮的照明彈。弟兄們喜歡管它們叫人造小月亮,鬼子在衝鋒前偶爾會打一兩個,可現在鬼子一下子齊刷刷地打這麽多,把整個常德城的夜空映得亮如白晝。朱銅頭瞪著大眼回頭看去,隻見地平線上一串串閃亮此起彼伏,然後就響起了震天的炮聲。在無數顆炮彈的呼嘯聲中,國軍陣地上猛地升起一團團更加猛烈的血紅的火焰,剛才還寧靜安逸的陣地,刹那間就變成了火紅的煉獄。朱銅頭被天上的白光和四周閃爍的紅光晃得睜不開眼,兩隻耳朵被震得生疼,空氣中瞬間充滿了死亡的味道。炸藥刺鼻的硫磺味以及照明彈燃燒的臭味,加上燃燒彈濃烈的汽油味,攪和在一起,在戰場上掀起一陣流風。朱銅頭嚇得再不敢看,一下子撲倒在地縮成一團,索性將裝湯的大桶扣在頭上。大桶被橫飛的彈片和石子敲得叮當亂響,外邊的炮火聲在桶裏聽來就象是波濤洶湧的海浪,在這濤聲裏,朱銅頭隱約聽見了弟兄們那嘶啞的喊殺聲。


    老旦剛和顧天磊胡亂扒了口飯,正準備到陣地前麵去看一看,一排炮彈就呼嘯著砸了過來。二人吩咐著指揮所的人趕緊轉移,剛離開那裏,兩顆炮彈就正中了它,兩聲巨響之後,一個指揮所連同方圓十米之內的坑道都被夷為了平地。


    “炮火一停,就讓粱文強的預備隊上去,通訊員趕緊把電話接好!顧天磊,你去前麵看一下,告訴戰士們準備,一定要頂住鬼子這次進攻,這次頂住了,以後就能頂住!”老旦情急之中大叫著。


    前沿陣地已經被炸成了一個火山口,估計是日軍用了大量的燃燒彈,整個戰線上燒得通紅,鬼子發瘋一般的喊叫已經聽得清清楚楚,陣地上僅有的兩挺重機槍已經開始射擊,老旦估計剛才那一頓炮火又至少造成了一半左右的人員傷亡,預備隊隻能現在就投入戰鬥了。


    “我現在就去!”顧天磊應道。


    現在是緊要關頭,鬼子從四個方向同時發動了進攻,此刻天上至少有二十多架飛機飛來飛去,一邊扔炸彈一邊給日軍指示轟擊目標。顧天磊知道,如果擋不住日軍這次攻擊,四條防線上隻要有一條被日軍突破,鬼子湧進城來,其他三條防線都隻能主動放棄。師部明確傳達了命令,每一條防線戰至最後一人,最後一彈,也不許後撤一步,違者殺無赦!可見保持這條防線是多麽重要,這也是等待援軍到來的唯一辦法!


    “隻能硬拚了!”


    顧天磊操起一隻步槍,帶著兩個警衛員向前線陣地跑去,路上他看見了朱銅頭裝牛肉湯用的大桶,被彈片崩得象漏勺一樣,卻不見人,心裏很是納悶,莫非這廝壯烈了,咋不見屍呢?不會是當了逃兵吧?


    到了陣地上,顧天磊驚奇地看到,幸存的二十多個戰士幾乎是趴在平地上向日軍射擊,戰壕已經被炸得參差不齊,炸起的土填平了戰壕。陳玉茗渾身是血,扯著嘶啞的喉嚨指揮著。日軍大概三百多人已經衝到了離陣地不到百米的地方,開始一邊射擊一邊衝鋒。粱文強的3排趕到了,立刻架起武器向日軍射擊。顧天磊意外地看到朱銅頭趴在一個彈坑裏,喊著號子往外扔著手榴彈,這廝膀大腰圓臂力過人,也不用助跑,輕輕鬆鬆一扔就是三十多米,旁邊一個小兵給他喊著方向:


    “朱哥往左扔一點,還是那麽遠,嘿呦,你好象正砸在小鬼子頭上嘿!不對?朱哥,這個你忘了拉弦了!沒炸!再來一個!”


    “他媽了個逼的!老子讓你打我的桶,老子讓你打我的兄弟,看家夥!”


    朱銅頭在坑裏扔得性起,光著膀子,滿頭大汗。原來他在往回跑的時候被炮火炸得抬不起頭,一顆迫擊炮彈正在他腦袋前方三米多遠的地方炸開了,把套在他頭上的大桶炸得飛了起來。朱銅頭嚇得當時就尿了,上上下下摸了半天發現居然沒有掛花,立刻抱過那個桶來親了又親。回頭一看,照明彈下麵的陣地上殺聲震天,鬼子已經在往上衝了,再看看連指揮部,也已經被炸成了一團火。朱銅頭前後徘徊了一會兒,從地上拾起一顆手榴彈,腳一跺就跑回了陣地。陳玉茗看他回來了非常意外,知道他槍法很臭但力氣不小,就安排他去扔手榴彈。朱銅頭使出了打小練就的扔石頭打狗的看家本領,扔了十幾顆下來,居然彈無虛發,統統扔在鬼子人最多的地方,並且還扔得很有技巧,時間掐算得很準,俱都是落地即炸。為了炸到躲在土坡後麵的鬼子,還扔出去兩個在空中即爆炸的,直炸得鬼子們嗷嗷叫,隻要聽見那邊一個殺豬一樣的吆喝聲響起,鬼子就趕緊挪窩。


    陣地上兩挺機槍配合得恰到好處。一大群鬼子被打死在陣地前麵,其餘的也被壓回到四十米開外的溝裏不敢露頭。


    “陳玉茗你們怎麽樣?”


    “呦!顧連長,你怎麽跑這裏來了?老哥呢?”


    “他沒事!傷亡情況怎麽樣?”


    “你說啥?”陳玉茗的耳朵幾乎被震出血來。


    “我說這裏的傷亡怎麽樣!”


    “哦!我們排隻剩下十二個人了,都受了點傷,其他的都在炮火中犧牲了,幸虧粱文強他們趕得及時,要不然這個**口子就堵不住了!”


    “注意保持戰鬥隊形,大家不要都擠在一條線上,讓戰士們三個兩個的到那些彈坑裏去,打退了敵人注意去揀他們的武器彈藥,尤其是手榴彈,我們的彈藥一定要節省啊,朱銅頭!你給我扔得悠著點,別光顧了過癮!”顧天磊對他們的成績很滿意,以半個多排的犧牲瓦解了敵人一次三百人的衝鋒,實在不易。


    “鬼子沒有下去的意思啊!”


    “那是!他們和咱們一樣,屁股後麵也有督戰隊,你還是快點走吧,眼見著鬼子又要上來了……”


    果然,隨著幾發平射炮打過來,幾顆煙霧彈在陣地前爆出一團團濃煙,在黑夜裏看不清顏色,鬼子們一聲高喊,紛紛從地上站起來又開始衝鋒。


    “先不要開火,節省彈藥,等他們鑽過來再打!”陳玉茗大聲命令,突然,一架飛機從濃煙中猛地鑽出來,轉眼就到了陣地上方。


    “隱蔽!臥倒!”


    顧天磊的喊聲還沒落地,敵機就開火了。幾個戰士剛來得及抬頭看,就被從天而降的子彈打得血肉四濺,趴在機槍上的大薛躲了一下,但是槍杆子粗的機槍子彈還是打中了他的腿,大薛的左腿“喀嚓”一聲就分成了兩截,小腿肚子遠遠地飛在一邊。兩個戰士見狀,忙撲過去扶起他,一個立刻拿出繃帶來要給他包紮。大薛疼得嗷嗷直叫,大喊著兩個戰士聽不懂的話,朱銅頭在旁邊大喝一聲:


    “他讓你們去操作機槍,別管他!鬼子上來了!”


    說罷,朱銅頭就把一顆手榴彈扔了出去。戰士們開火了,子彈在夜空中拖曳著火紅閃亮的尾巴,齊唰唰地射向張牙舞爪的鬼子,趙海濤那邊的小鋼炮也開始火力支援。陣地上頃刻彈雨如蝗,血漫當空。顧天磊用褲帶把大薛的腿紮住,把他那半條腿撿回來塞到大薛手中,吩咐通訊員把他抬走。大薛不幹,一把將小兵通訊員推了個跟頭,情急之下居然喊出了一句響亮的話:


    “我不走!”


    戰士們激戰之時聽到了大薛的話,竟一時不開火了,他們驚訝得象是見了鬼,隻聽說過啞巴說話鐵樹開花的故事,沒見過喉嚨被子彈打爛了還能喊口號的大兵!朱銅頭先是一怔,繼而哈哈大笑起來:


    “大薛!原來你裝啞巴裝了這麽多年啊?你當年洞房的時候,我們都在你窗戶下麵聽,那個時候都沒聽你哼哼過,如今斷了一條腿,你又能說話了,我替你謝謝小鬼子啦,王八羔子們!看家夥!”


    大薛竟嗬嗬笑著爬了上來,推開被子彈擊中頭部的機槍手,將輕機槍穩穩地頂在肩上,大吼一聲就掃了過去。


    顧天磊此刻心急如焚,好在“虎賁”的炮兵已經開炮了,八門炮都在支援東門。鬼子的衝鋒隊伍損失不小,然而這次衝鋒格外猛烈,不管身邊的鬼子如何倒下,剩下的仍然高喊著衝過來。陣地前麵層層疊疊的日軍屍體象麻袋一樣摞了起來,後麵的鬼子象跨欄杆一樣躍過來。在前麵彈坑的幾個戰士子彈象是打光了,一個想跑回來,被鬼子追上了,用刺刀釘在了地上,另一個機靈的猛地蹦出去,操起地上散落的日軍步槍,照著迎麵而來的鬼子就是一槍。顧天磊認得那是老旦從黃家衝帶來的小兵黃克方,步槍子彈將鬼子臉上打出一個拳頭大的洞,一大團東西飛了出去。可還沒等黃克方開第二槍,兩個斜次裏衝來的鬼子借著前衝的力量,用刺刀把他刺了個透穿,黃克方疼得大叫,丟了槍用兩隻手去抓鬼子,可是怎麽也夠不著。一個鬼子拔出刺刀,再重重刺下,小兵黃克方一聲不吭地倒下了。正在散兵坑射擊的粱文強見狀勃然大怒,操起機槍立起身來,將兩個鬼子打得猶如蜂窩一般,隨即嚎叫著端著槍衝了出去。剛跑出兩步,一串流彈正打在他的胸前,崩出一片血霧。


    “排長!”


    3排的幾個戰士高喊著衝出戰壕,要把他們的排長救回來,但立刻被鬼子打倒了。粱文強幾個趔趄跪倒在地,用機槍支著自己的身體。他傷得很重,幾乎動彈不得,隻能心急如焚地望著越來越逼近的鬼子。一個鬼子過來搶走了他的機槍,和另一個鬼子扛起他就往後麵跑,陳玉茗見狀急了,可又不敢開槍,他著急得正要衝出去,顧天磊一把將他拽住,大聲嗬斥道:


    “陣地要緊!現在還不能衝鋒!”


    弟兄們急得眼淚直流。粱文強被兩個鬼子牢牢地抓住掙紮不脫,他明白鬼子是要抓個活口,真後悔身上沒綁個手榴彈。眼看離弟兄們越來越遠了,顯然是大家不敢開槍,否則早就把這兩個鬼子收拾了。朱銅頭也是急得四處找步槍,拿起來又不敢打。這時隻聽得粱文強聲嘶力竭的一聲大喊:


    “弟兄們!打死我!銅頭,炸死我!”


    剛才衝出去的3排的戰士們被壓在那一堆鬼子屍體後麵。鬼子也放慢了進攻速度,開始朝這邊扔手榴彈放槍,陳玉茗見梁文強被拖得越來越遠,猛地衝到朱銅頭麵前,大聲命令到:


    “扔手榴彈,再不扔就來不及啦!”


    “我不!咱們得去把他救回來!”朱銅頭大哭著說。


    “你犯什麽混?想救他,根本不可能!要是鬼子知道了我們在這邊隻有一個連的兵力,陣地就完蛋了!你要讓文強活受罪麽?你要讓他當叛徒麽?我告訴你,他落在鬼子手裏隻會死得更慘!你要當他是兄弟就成全了他,服從命令!”


    陳玉茗的眼淚在滿是血痂的臉上衝出兩條淚痕,眼睛紅得象野地裏的餓狼,這是多麽痛苦的決定啊!


    朱銅頭咧著嘴哭嚎著,默默的從彈箱裏把最後三顆手榴彈拿起來,仰天哭道:


    “粱文強!別怪你兄弟啊!我的好兄弟啊……兄弟銅頭幫你來了!小鬼子,**你媽!”


    朱銅頭看準方向,趁著又有兩顆照明彈點亮的光,挨個把手榴彈扔了出去。三顆手榴彈先後落在粱文強和兩個鬼子左右,將他們一起炸得支離破碎了。朱銅頭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大喊,跪倒在地,然後哭嚎著一頭撞在地上。


    “媽的,電話線炸斷了……黃睿淩,去團裏跑一趟,要求炮兵全力支援東門,否則就頂不住了。”顧天磊見炮兵突然停歇了,急得抓耳撓腮。


    這時,趙海濤的4排奉老旦之命增援了上來。4排戰士們憋了好久,在那邊被鬼子的炮彈折騰得要瘋了,一上來就嘁裏咯嚓地把陣地前麵的鬼子趕了下去。鬼子那邊顯然也多了一支增援部隊,又糾集一百多人反攻上來。兩架飛機在陣地上突然扔下了幾顆燃燒彈,戰壕裏猛地騰起兩人多高的火焰,十幾個傷兵哭爹喊娘,在火焰裏發出幾聲慘叫,就沒了聲息。戰壕裏大亂,顧天磊一邊拍熄身上的火苗,一邊命令大家不要亂。一群鬼子趁機衝到了陣地前麵,散兵坑裏的十幾個戰士已經和他們扭成了一處。這槍是沒法子放了,顧天磊和陳玉茗對望了一眼,二人在彼此的眼神裏都看到了對方必死的決心,兩人齊聲大喊:


    “弟兄們殺鬼子哪!衝啊!”


    “給排長報仇啊……”


    幾十個戰士猛地跳出戰壕,一邊開槍一邊向鬼子撲去。跑在前麵的幾個兵都是3排的,打頭的戰士拿著幾顆冒煙的手榴彈衝進鬼子堆裏,也不管他們紮在自己身上的刺刀,用手榴彈砸碎一個鬼子的頭,隨即就在轟的一聲中把自己和七八個鬼子炸得血肉橫飛。鬼子原以為這陣地上應該沒什麽抵抗能力了,一看來了這麽多增援的部隊,有點摸不準這邊的實力,又看到這幫中國兵如此之不要命,拚殺了一陣終於退了下去。


    陳玉茗和顧天磊帶著戰士們追了一陣就退了回來,把鬼子一路上丟下的武器都揀了回來。二人樂嗬嗬地跳回到戰壕裏,驚訝的發現朱銅頭沒有衝鋒,在那裏哭得象個淚人,他的懷裏緊緊抱著一個已經被燒成了焦炭的戰士,那戰士的一隻手裏還死死地抓著自己的半條腿……


    “大薛!”陳玉茗扔下槍支,哭喊一聲撲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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