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暑假,因為家裏添了許多需要處理的麻煩,司徒久安沒有像往年一樣讓姚起雲到公司去實習。他常說,同樣是在這個家裏長大的孩子,起雲與司徒玦之間卻有雲泥之別。姚起雲太過懂事,太過為身邊的人著想,有一種完全超越年齡的早熟,做家長的反而希望他能多有一些屬於自己的時間。像是為了不讓長輩的願望落空一般,那段時間,姚起雲待在家的時間少了許多,他過去是那種出門必有明確目的的人,最近卻有好幾次回家都錯過了飯點。家人問起時,他隻是說出去轉轉,已經在外麵吃過了。


    或許是出於女性家長特有的**,終於有一天,薛少萍貌似不經意地在飯桌上問起,“起雲,你是不是在外麵交了女朋友?真有的話可別瞞著我和你叔叔。”


    “是嗎?這倒沒聽你提過。”司徒久安也有些驚訝,見姚起雲笑笑沒有說話,便對妻子說道,“我看就是你們女人愛瞎猜。”


    薛少萍含笑,“我不過是問問。”


    “何必問,他早就有女朋友的,你們還真以為他是純情乖寶寶。”司徒玦不期然地冒出一句話,讓在座的人都愣了愣。


    司徒玦的“醜事”已經過去一陣,雖然司徒久安依舊沒給她什麽好臉,但總算不再是見一次教訓一次的深惡痛絕,其他人也很有默契地絕口不提,但這種回避不代表遺忘。醜聞的另外一個女主角曲小婉已經死了,一死了千愁,伴隨她的所有指責和鄙夷都已隨著她的下葬歸於塵土。司徒玦卻活著,活得好好的,該吃就吃,該睡就睡,不辯解,不懺悔,更不覺得有必要在任何人麵前羞愧低頭,絲毫沒有一個犯錯者的自覺。她壓根兒沒想過要了斷自己,當然,也沒有人逼她那樣做,但這樣的活著到底是有了幾分“苟全”的味道。


    然而,正是這樣一種滿不在乎、不思悔改的姿態,讓家人漸漸對她灰了心,打罵無益,話說多了,也懶得再說,橫豎她就是這樣了,最好是眼不見為淨。於是司徒玦在這個生她養她二十幾年的家裏,忽然變成了一個相當尷尬的存在,好在她也非常配合,不去惹人嫌,盡可能不出現在家人的視線範圍內,不得不在場的時候話能省則省,她已經許久沒有像今天這樣主動摻和到他們的話題裏去了。


    “你別瞎說。”薛少萍怕她一個不慎又挑起事端,忙丟個眼色讓她住嘴.司徒玦卻顯得很不識時務,掃了一眼姚起雲,似笑非笑地說道:“是不是瞎說大家心裏有數,上次不也提起過嗎?其實那女的大家都認識。”


    姚起雲的臉微微變了顏色,嘴唇緊抿著。他不知道司徒玦為什麽要在她父母前麵抖出他們以前的事,不過她的愛憎一向強烈而分明,愛的時候願意為他苦苦地瞞,如今她恨他,自然也是什麽都做得出。


    司徒玦沒有吊人胃口,很快就為大家揭開了謎底。


    “你和譚少城又不是見不得光,何必遮遮掩掩小家子氣?”


    這下讓司徒久安夫婦都震驚了。


    “真有這回事,起雲?”


    姚起雲看上去似乎有些招架不及的錯愕,不過年輕人麵皮薄,他又是內斂的性子,被司徒玦這麽沒心沒肺地一點破,難堪也是情理之中。薛少萍見他怔了怔,並沒有反駁之意,心中也明白了幾分。


    “這我倒是沒想到,唉,也難怪……不過那姓譚的女孩子……是我們家理虧,你其實不必瞞著。”


    司徒久安就比妻子直接多了,他沉吟片刻,對姚起雲說道:“我看那女孩兒不錯,踏實,大度,難得的是有骨氣,是個好女孩。起雲啊,你阿姨說得對,你也大了,這事不必瞞著,有時間可以讓她到家裏來吃頓飯。”


    姚起雲還沒回答,司徒玦卻笑了,“帶回家是當然的,不過此家非彼家。就算是未來的兒媳婦見公婆,那也得先去拜會正主兒。不信你們問他,姚起雲,你不是過一陣就要帶著你的‘好女孩’回老家一趟嗎?”


    姚起雲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司徒玦怎麽知道這件事?


    其實認識了那麽久,姚起雲對譚少城從未生過綺念,直到那一天,他把譚少城從司徒家送回學校,道別時,他說了句謝謝,沒想到始終表現得堅強、大度的少城卻掉下淚來。她說,她害怕別人的感激和道歉,寧願自己才是說“對不起”的那個人,因為得到了的人才說“對不起”,被感激和道歉的人卻總是在失去。


    姚起雲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這個可憐的女孩子,當她哭倦了,把頭靠在他肩膀上的時候,強烈的潛意識在提醒他,這樣是不對的。然而,正是在這樣看似抗拒的撫慰下,也許正是從那一刻開始,他和她之間才多了一種微妙的默契。


    不過,即使和譚少城走得越來越近,姚起雲也很少把她邀請到家裏來,原因她自是明白的,也很體諒。


    今天上午兩人逛了書市之後一起吃飯,他中途有事,埋單離開的時候太匆忙,連錢包裏抽掉了張銀行卡都沒留意。結果是拾金不昧的店員把卡交給了譚少城,譚少城又怕他著急,便自己跑了一趟,把卡給他送回了家。


    那時姚起雲還在機場,頂替臨時請假的司機去接出差返家的薛少萍。家裏隻有姑姑在,譚少城便把那張卡交到了姚姑姑手裏。姚姑姑對譚少城有著顯而易見的好感,那種好感甚至超過了對待一個隻有數麵之緣的陌生人應有的程度。除了譚少城的性格和脾性給她留下了好印象,連姚起雲都不得不承認,或許裏麵還摻雜了姑姑對司徒玦排斥的因素。在姑姑看來,世間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會比司徒玦跟姚起雲在一起更為適合,她一度都死了心,以為自己的侄子這輩子都要著魔下去,誰知這時他身邊多了一個不知道比司徒玦好多少倍的譚少城,她自然是樂見其成。


    接下那張銀行卡之後,姚姑姑滿心歡喜地拉著譚少城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還主動提起再過不久就是起雲生父的忌日,他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回老家一趟的。姚姑姑說,如果不嫌棄,譚少城可以跟他們姑侄倆一起回趟鄉下,就當去散散心也好。


    事後,少城回到宿舍打電話對姚起雲說:“你姑姑是個熱心腸的好人,有這樣關心自己的長輩真好。她一個勁兒地說讓我有時間一定要去,其實時間我倒是有的,也想看看你出生長大的地方,但……我不知道這樣好不好。”


    平心而論,譚少城並不在姚起雲回鄉的計劃中,他總覺得太快了,再則也沒有那個必要,心中暗自怨姑姑的多事。可少城若有若無的期待讓他一時間也不好說出拒絕的話,隻能含糊應對,說到時再看有沒有時間吧。這件事他自己心中都沒有確切的打算,這會兒突然從司徒玦嘴裏說出來,又是那樣的口吻,也難怪會讓他措手不及。


    姚起雲也沒想過瞞著司徒玦,她該知道,也早晚會知道。然而,就算司徒玦烈性的脾氣爆發,他多少還能感到些許了斷的快意,可她信口而來的譏誚,一覽無餘的輕視,卻讓他仿佛又成了當年那個剛從鄉下來的孩子,看著雪白的牆壁,搜集別人的顏色,藏起滿是泥垢的手指甲。


    老家對於他而言,除了兒時窘迫的記憶和生父的墳墓,再沒有多餘的意義,姚起雲把這突如其來的心慌意亂,歸結為對司徒久安夫婦感受的顧忌。想是也體會到了那種尷尬,薛少萍仿佛沒聽到似的繼續吃飯,司徒久安卻放下筷子對司徒玦斥道:“有你什麽事?”


    司徒玦自我解嘲地幹笑兩聲,“你們早該讓我知道,如今我在這個家沒有說話的資格,根本沒有什麽事輪得到我插嘴,那我也就不討嫌了,大家也就不用覺得沒趣了。”


    她這樣把自己踩到了腳底下,司徒久安反而不好再訓斥下去,拿起筷子。竟也覺得一陣悲從心來。薛少萍鼻子一酸,低頭給女兒夾了塊魚肉,“吃飯吧。”


    司徒玦點頭,吃得津津有味。


    晚上,司徒玦回房之前,媽媽忽然說家裏缺些日用品,讓姚姑姑放下手裏的活去附近的超市跑一趟。不情不願的姚姑姑剛出門不久,樓上的司徒玦就聽到姚起雲的房門被敲響,過了十幾分鍾,媽媽把正在看報紙的爸爸叫上了樓。


    畢竟是母女,薛少萍心事重重的行徑自然瞞不了司徒玦,她知道媽媽應該是有話要和爸爸商量,而談話的內容想必是與她有關,雖然她還不知道是什麽事。


    她摘掉隨身聽的耳麥,聽著爸爸上樓來的腳步,隨即聽到關上房門的聲音。


    司徒玦等了好一會兒,確定那邊的談話應該基本切入主題了,便以最小的動靜走出自己的房間,悄然站在父母的房門外。


    隔著一扇門板,不難聽出裏邊的兩人確實在進行一場談話。司徒玦屏住呼吸.好讓聽覺更敏銳些。


    媽媽的聲音像是故意壓低了,在外頭嗡嗡地聽得不是很真切。


    “……再找個好人家……別人怎麽看……實在不容易,總得為她將來打算……”


    “你這是自私!”爸爸的聲音要大許多,“當初是誰千方百計防賊一樣就怕別人打你寶貝女兒的主意?現在虧你想得出來!”


    “死腦筋……跟現在怎麽一樣,那時我是防著他,我覺得他倆性格不合適。不過起雲確實是個好孩子,這點你沒有看錯。他來咱們家……以後……”


    一直以來,司徒玦覺得自己沒有輸。


    姚姑姑知她如今沒了底氣,整日冷嘲熱諷,還變本加厲地在她麵前把姚起雲和譚少城回鄉下老家拜祭父母的事說了整整一個下午,她還是覺得自己沒有輸。可是,當他為報答司徒家的恩情,或者為了遲早屬於他的久安堂答應去娶一個他看不起的、聲名狼藉的女人時,她忽然覺得她早就輸了,含著那口氣撐在原地隻是自欺欺人。


    沒有所謂的水落石出,真相早已蓋棺論定。


    司徒玦想,為了大家,也為了自己,也許她早就該走了。


    司徒玦次日就找到了鄒晉,告訴他,她想離開,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鄒晉當場把自己能為她辦到的,和接下來她有可能麵臨的困難,都擺在了她麵前。


    “你想好了嗎?”


    司徒玦點了點頭。


    這個時候她可以相信並托付的,竟然隻有這樣一個人,因為她知道,如今這個人為了贖罪,願意為她去做任何事。


    鄒晉當天就帶著她輾轉了好幾個地點,為她的決定去做準備。


    黃昏的時候,鄒晉的車停在距離司徒家一站路之外的街口,外麵雨下得很大,但也隻能送她到這裏。


    鄒晉說:“接下來的事我會替你安排好,那邊會有人接應你,錢的事你不用管。現在你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當然,你要是後悔了,現在還來得及。”司徒玦出神地看著自己的正前方,車前的玻璃上聚攏的水流被雨刮反複地打散。她不得不去想爸媽,他們一輩子都活得堂堂正正,隻為一個不爭氣的女兒。往後的很長一段日子都要忍受別人的指指點點。最可憐的是,就算認定了她的墮落,到了最後,還是苦苦為這個女兒的未來打算。她舍不得他們,甚至一度想過,都承認了吧,就當自己迷途知返,什麽都聽他們的,再不讓他們傷心失望。


    可是,單單閉上眼想想,她都覺得不寒而栗,一生那麽長……他們遲早會在愛的名義下把彼此逼瘋。


    過了一會兒,她側過臉去看了鄒晉一眼,不過是短短的數月沒見,他整個人仿佛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衰老了下去,雖然還是那副眉眼,頭上也沒有新添的白發,可早先的意氣風發、倜儻自如已經徹底地消沉頹敗了,老年人的暮氣初現端倪。


    她沒忘記那段爭吵,“我對你的容忍還不夠?你爸爸是對的,我寵壞了你,你沒得救了!”薛少萍彎下腰掩麵痛哭,“到了這個份上,你還要去找他,你找他幹什麽?全世界那麽多的男人,缺了他就不行,你就這麽賤?”


    “你們想得到有多賤,我就有多賤。”司徒玦扭頭去看姚起雲,他卻倉皇地別開臉去。


    她站直了,指著他的方向,手卻不聽話地發抖,“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死了,我這個破爛也輪不到他撿!”


    薛少萍垂下了手,一臉不可思議的疑惑,“我當初為什麽要生下你?你三歲的時候發高燒,醫生都說可能沒辦法了,我應該讓他放棄的。你不是我的女兒,我寧願你那時就死了。”


    司徒玦以為自己豁出去了,什麽都無所謂了,這樣也不錯,少了牽掛,她會更輕鬆。可臨到這個關口,還是覺得撕心裂肺地疼,活像在意識清醒的時候將血肉連著筋撕剝開來。她荒誕地想到了割肉剔骨還父母的哪吒,世上還有沒有薑太公,在魂魄散去之後賜她藕塑的不死之身?


    說不定譚少城是對的,她有她的一套哲學。就在昨天,譚少城對她的手下敗將司徒玦說:“你還記不記得,那次你非說我是告密的小人,其實我沒有那麽做,那時我真沒有想過要把你怎麽樣(一路看小說網,手機站.),又能把你怎麽樣,是你給我上了一堂課。說起來我應該感謝你,不妨把自我安慰的經驗拿出來和你分享分享——你現在覺得痛嗎?這沒什麽,小時候我媽讓我去買醋,我怕她等,跑得飛快,結果摔了一跤,腳上都是血。我媽聽到我哭,走出來一看,發現瓶子碎了,醋灑了一地,褲子上還破了個口子,她把我拉起來,當場就打了一頓,看都沒看我的腳一眼。腳痛不算什麽,傷口會愈合,長出新的肉,可醋和褲子都是錢,花出去就再也沒有了!和傷了手、傷了腳相比,心痛就更一文不值了,連包紮都省了,誰看得見?窮到麻木比你能感覺到的任何一種痛都可憐,而你從來沒有嚐過那種滋味……我討厭看你這種眼神,好像隻有你高高在上,隻有你是一塊美玉,別人都賤得像一塊瓦片。告訴你,沒有什麽是生來注定的,打碎了的玉連一片瓦都不如。玉死了,瓦活著,那瓦就是玉了。”


    司徒玦不再後悔了,她去找鄒晉是對的,不顧一切要走也是對的,走得越遠越好,越快越好,再也不要回來了,哪怕要在一個無依無靠的地方,連合法身份都沒有的地方熬下去,哪怕熬不過,被遣返,這輩子哪兒也別想去了,也是對的。


    她徹底斬斷了後路,回頭再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家人,我們總是要老的……


    第三十九章我賭你不幸福


    為了讓司徒玦安分下來,再也不能做“丟人現眼”的事,司徒久安夫婦使出了最後的狠招,斷了她一切經濟來源,停了手機,收起了她所有的證件,不再讓她輕易踏出門口一步。他們甚至在自家大門上安裝了一把內外都需要鑰匙的雙開鎖。當然,家裏的人都有鑰匙,唯獨“忘了”給她一把。司徒久安夫婦不在家的時候,姚起雲就接過了“獄卒”的職責,他是那樣盡忠職守,整個假期,幾乎都沒有一刻擅離崗位。


    司徒玦發呆的時候就會想,他未免付出了太大的犧牲,把剛剛萌發愛火的戀人擱在一旁就這麽守著她這個再也無話可說的人,這是多麽不容易。難道他真打算這樣過一輩子?他們這麽關著她究竟意欲何為?關到她死了對鄒晉的心?關到她野性褪盡,安安分分地嫁給司徒家的乘龍快婿?


    每當想到這裏,她就會笑。


    姚姑姑的晚娘麵孔看多了倒也沒什麽,如果一定要選擇單獨和這家裏的一個人麵對麵地相處,司徒玦寧願選她。她的絮絮叨叨雖然大多是風涼話,但至少還可以解悶。真要說起來,那段與世隔絕的日子過得沒有想象中那麽慢,昏昏然,明天換成另外一個明天。她事後回想,除了窗簾外黑下去又亮起來的光線,什麽都記不住。


    真正的彈指一揮間。


    隻有吳江給她打過電話,別人的電話司徒久安夫婦和姚起雲可以搪塞過去,一句“她不在”,打來的人也無可奈何。但吳家畢竟和司徒家太熟識了,吳江又不是輕易好打發的,早上司徒玦“不在”,下午他會再打;下午“不在”,晚上繼續;實在不行,他就要過來“看看”了。到了最後,他的電話成了司徒塊唯一被默許的與外界的聯係途徑。


    兩人通話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察覺到分機的電流聲。不過雖是好朋友,這時的他們也沒有太多私密的話題,司徒玦並未向他傾訴自己的現狀,吳江也不在這件事上多說多問。聊得最多的還是從前的事,小時候的樂趣,散得天各一方的夥伴,話題無邊無際。


    據說阿周在外地打算做點小生意,光是辦個執照都跑得他心灰了大半,好在人順利辦下來了。


    在外地讀書的美美畢業了要回來發展,過幾天的航班,說是要吳江準點去接她,否則就跟他沒完。


    “哦,挺好的。”司徒玦聽了隻是笑笑,掛了電話,日子還是死水無瀾。


    夏日的午後最難耐,一刻也沒有歇過的蟬鳴叫得人心片刻都靜不下來。姚起雲靠坐在書桌前翻看著手裏的書。這個假期他就這樣啃下了許多本大部頭。看了一章,他又頓住,去聽樓上的動靜,起初還聽到她晃來晃去的腳步聲,這時想必睡下了。司徒叔叔和薛阿姨都在公司,姑姑也該在午睡。


    昨天冰箱裏的冰塊都用完了,雖然他提醒了姑姑好幾次,但是家裏喜歡往水裏加冰塊的隻有司徒玦,姑姑不是故意忘了,就是往製冰格裏加水龍頭裏接出來的生水。他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自己去看看。


    姚起雲夾好書簽,站起來時手裏的書險些碰倒了台燈。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司徒玦出現在他半掩著的房門口。


    因為一段時間沒修剪的緣故,司徒玦的頭發又長了一些,像是剛醒來似的,由得它垂在肩上。她一副家常的打扮,鬆鬆的舊t恤,運動短褲下是直溜溜的腿。明明開著冷氣,她臉上卻泛著紅潮,幾根濕了的頭發貼在脖子上,又像是剛剛經曆了一場忙亂。


    姚起雲有些疑惑了,保持著剛站起來的姿勢,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司徒玦推開門走了進來,左右看了看,問道:“你要出去?”


    她問得隨意,姚起雲卻不知道該回答她什麽好。他幾乎有一個世紀沒有和司徒玦直接對話了,以至於聽到她的聲音都有種異樣的感覺。如果說開始隻是疑惑,這時他心中已是警鈴大作。這時間以來,她太安分了,也太安靜,這樣的司徒玦令他困惑……


    當她試到第二把鑰匙時,手心已全被汗濡濕;第三把鑰匙在鎖孔邊緣打滑。就在這時,姚姑姑的房間門被打開,還沒從午睡中徹底清醒過來的中年婦人愣愣地注視著驚慌失措的司徒玦。


    下一秒,姚姑姑也許會大聲地呼喊。


    絕望如海嘯猛撲過來,司徒玦悄聲哀求著,那是沉入海底前最後的一線生機。


    “讓我走吧,姑姑,我走後這個家裏什麽都會是他的。他再也不用跟我攪在一起,你以後可以放心了。讓我走,求你了……姚姑姑張著嘴,過了一會兒,翻著眼睛。木然退了一步。悄悄地,重新關上了那扇門。


    第三把鑰匙終於成功地轉動了鎖孔;司徒玦一腳踏在門外的水泥地上,劈頭蓋臉的陽光讓她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覺,剛跑了十幾米,吳家的那輛車果然在馬路一側靜靜地候著。瘦得臉部都凹陷下去了的吳江從車裏衝出來接應她,第一時間把鼓鼓囊囊的一堆東西塞到她懷抱裏。


    司徒玦不顧自己一身的狼狽汗汙。用力地抱了抱最好的朋友,吳江鬆開她。


    看到她淩亂不堪的儀容,什麽也沒說。


    “走吧,要走就趕緊的!”


    姚起雲拿了幾年的駕照,沒有試過違章一次。可是這次,他幾乎不在乎會撞碎每一盞紅燈。他早該想到,以司徒玦的性子,甘願如此俯下自己的身子,連哼都不哼一聲,甚至迎合他,竭力去取悅他,再激怒他,不可能隻是午後閑得發慌的一次“犯賤”,而他竟然在花灑下的冷水中澆了那麽久。發昏的頭腦冷卻下來,才覺察出心底深處的那陣恐慌從何而來。他顧不上擦幹身上的水,隨手抓起一件衣服套在身上,馬上就追了出去。


    然而等待他的隻有洞開的大門和門外耀眼的陽光。


    她一個人斷然成不了事,必定有人接應,那個人如果不是鄒晉,隻能是吳江。姚起雲驅車追出了好一段路,果然在堵塞得最嚴重的那個必經路口遠遠地看到了吳家那輛銀灰色的座駕。他尾隨著那輛車,一路追趕著出了市區(手 機閱 讀 1 6   . c m),眼看就要上了機場高速。離著收費站出口不遠,那輛車竟開始減速,最後在他的趕超下靠邊停了下來。


    姚起雲幾乎是撲上去拉吳家的車門,車窗被緩緩搖下。


    坐在駕駛座的吳江心情不錯地和他打了個招呼,“真巧啊,你也有空出來兜一圈?”


    副駕駛空空如也,車裏除了吳江再沒有人。姚起雲克製住想要強行打開後備箱的瘋狂。他明白了,從一開始,司徒玦就沒打算坐吳江的車離開。她什麽都想好了,防著他,算計他,結果隻為了逃離他。可他卻做好了相看兩相厭的準備,不管她做過什麽,隻要她還在,哪怕從此是怨侶,也是打了死結分不開的一生。他在薛阿姨的精明算計下點頭說願意的那一瞬間,的確是屈服於貪念,那貪無關恩情和前塵,而是不問對錯地永遠把她留在身邊。


    他像被魘住了一般,意識醒了,身體沒醒,每一個細胞都在呐喊掙紮,實際一絲也動彈不得,連呼吸都逐漸變得吃力。


    “她在哪兒?”這句話原是質問,臨出口,隻餘下懇切的哀求,“告訴我她要去哪裏!?”


    吳江一句話也沒說,隻是用一種輕蔑的憐憫靜靜看著姚起雲,看著他,驚惶地原地轉了幾圈之後開始流淚,看著他沿著自己的車門邊緣慢慢地蹲坐在滾燙的公路上。


    吳江既然肯停下車來,就意味著司徒玦的逃脫已成定局,他知道了,姚起雲必然也知道了。吳江也不急著離開,就這麽留在車裏,與車外的那個男人一道怔怔地,看太陽從最盛的頂端逐漸西沉,從幾乎不能逼視的炫目,落幕為無可奈何的黃。


    司徒玦此刻已下了直奔相鄰城市的出租車,吳江已經為她付了全額的車費,一個半小時後,她將從這個陌生的機場出發,前往南方的一個海濱城市,再從那裏找到接頭的人,奔赴東南亞的一個小國,輾轉開始她未知的旅程。吳江塞給她的那個紙袋裏裝著的,是鄒晉為她準備的東西,裏麵除了必要的身份證明、聯係方式、機票、船票、部分現金,還有一張7。5萬美元的銀行卡。


    這些東西將在未來的一段歲月裏,成為她的所有。


    司徒玦在衛生間裏換了套可以見人的衣裳,洗去了滿臉的汗水和塵埃,在鏡子裏,她看到了一張驚魂未定的臉。來時的路上一路狂奔,腦子裏除了走,容不下別的念頭。如今逃出生天,她才回過神來,她要逃開的是誰?一個個都是她至親至愛的人呀,她竟覺得回頭隻有噩夢。司徒玦這時才悲從心來,撐在大理石的洗手台旁,痛哭了一場。


    通過安檢門時,司徒玦在機場工作人員的示意下轉身接受檢查,忽然看到了那個男人。他悄然站在幾十米開外,仿佛想要做一個揮別的姿態,手舉到一半,又放了下來。


    到頭來送她一程的隻有這個男人而已。


    “好了,你可以走了。”工作人員提醒道。


    司徒玦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從沒有一個人搭乘過夜機,透過候機室的巨幅玻璃,可以看到黑暗而空曠的停機坪上星星點點的光,這些光比她熟悉的城市燈火要顯得寥落。不知道下個落腳的地方會是怎樣,等在前方的不是她的起始站,也不是終點。


    登機前,按照一早的約定,司徒玦用臨時在機場購買的手機i卡給吳江打了個報平安的電話。吳江在確定她一切平安之後,猶豫了一會兒,電話裏便傳過去另一個人的聲音,是姚起雲。


    她以為他會氣急敗壞,事實上,他卻像一個方寸大亂的孩子,絕望地說著不是借口的借口,努力地繼續沒用的努力,無計可施之後動用了最後的無賴。


    他啞著聲音,“司徒玦,你要走先把那個手鐲留下來,你說過它是屬於姚太太的,除非你把它摘了,當麵還給我,你不能就這樣走了……”


    那個手鐲戴在司徒玦手上許久,習慣得她幾乎忘了它的存在,他明知道已經摘不下來。好幾次爭吵,她都當著姚起雲的麵去擼,還沒折騰幾下,已然重修舊好


    那時的她,竟以為自己是天生注定的姚太太。


    “你在哪兒?你等我,我馬上趕過去。聽見沒有?鐲子一天沒摘下來,你就不能走!”


    司徒玦站在人聲鼎沸的候機廳裏微微一笑,舉起手,用盡全力把手腕磕在了不鏽鋼的坐椅扶手上。


    姚起雲在電話那頭聽到了玉碎的鏗鏘。


    “姚起雲,不如我們最後打個賭吧,我賭你不幸福!”


    這是她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然後,就是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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