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世》篇裏,莊子又借南伯子綦的口說:在宋國荊氏這地方,適合種植楸樹、柏樹和桑樹。這個樹木長到一握兩握這麽粗,想用它來拴猴子做樁子的人,就來砍樹了;如果樹木長到三圍四圍這麽粗,想用它做房梁的人,就來把樹砍走了;如果長得再大,有七圍八圍的樹,那有富貴人家想做棺木,就來砍樹了。


    這樹木從小到大,不論長到哪個規格,總會有一種低廉的、有用的價值觀來評價你,把你雕琢為某種器具。但是如果你長得超乎人的想像,成為百抱合圍的大樹,就能夠保全自己的性命了。


    我在西藏的林芝地區,曾經看到過一顆大樹。那是我所見過的最大的樹,要二十來人手拉著手才能圍住。長到那麽大的樹,就變成大家朝聖的對象了。誰去了都要去看一看它。大家在樹底下唱歌跳舞,喝青稞酒。那個場景,和莊子描述的一模一樣。大家以這樣的心態來對待它的時候,還有誰會想把這棵樹砍了,回去做個箱子、櫃子呢?


    一棵樹不能成為棟梁,但卻能長成參天大樹,成為人們朝聖的對象。莊子的寓言對於我們現代社會中急功近利的追求不是一個提醒嗎?


    當我們以世俗的小境界去觀察事物時,常常會以眼前的有用和無用來進行判斷。當你具有大境界時,才能夠理解什麽叫做“天生我材必有用”。


    那麽,我們如何才能達到這種大境界呢?


    我們今天所謂的有用,可能都是一些局部的有用。而真正的有用,是一種用大眼界度過的大人生。


    蘇東坡有一句詩:“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李白也一樣,一輩子謔浪笑傲,一輩子不服權貴,到年老的時候,杜甫去看他,問他,還有什麽遺憾的事?


    李白說,我就是求仙問道,煉丹還沒煉好,想起晉代寫《抱樸子》的葛洪葛神仙,我從心裏覺得對不住他。杜甫聽得瞠目結舌:一個上不愧皇帝、下不愧父母的詩仙,偏偏覺得自己對葛洪有愧。這是一種什麽樣的人生啊!所以,杜甫為他寫了一首絕句:


    秋來相顧尚漂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縱酒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李白一生奔波,到老年依然漂泊,“秋來”指人生晚秋,但他似乎毫不介意。這就是李白的人生:“縱酒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這“為誰雄”三個字問得好!在這個世界上,李白不為君主,不為青史,不為功名,他不需要留下一個封號,他為的隻是自己的心。所以,他是一個無所羈絆的天地英雄。


    這種天地英雄就是中唐李賀在詩中所說的:“世上英雄本無主。”我們不要老是覺得,那種效忠於君王的忠臣死士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是能夠為自己的心做主的人。這樣的一種由自己的心智而決定的人生,會給我們每個人開拓出不同的境界。這就是生命的覺悟。


    “覺悟”這個詞是一個佛家語。大家可以看一看,“覺悟”這兩個字的寫法很有意思,“覺”字的下麵有一個“見”,“悟”是左邊一個豎心,右邊一個吾。“悟”其實就是我的心。覺悟,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就是“看見我的心”。


    我們問問自己,終其一生,有幾個人看見了自己的心?你可以了解世界,你可以了解他人,隻有看見自己的心,才是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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