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兩小時廉價救世主


    “那我該怎麽辦?”我不知該如何反駁卡爾森的話語,隻能焦急地大叫,“那這個世界又該怎麽辦?讓那個歇斯底裏發了瘋的老處女把毒素傳遍法爾維大陸?讓這世上的一切生靈都失去靈魂變成永遠腐爛下去的喪屍?讓整個世界變成一塊惡靈遊蕩的腐朽之地?”


    “你要我怎麽做!”原本我隻是想要強調一下這件事的嚴重性,可說到後來我卻被自己所描述出來的絕望的未來景象嚇住了,聲嘶力竭地衝著老巨魔大吼起來,“陪你一起坐在這個不知道怎麽出去也不知道怎麽進來的破屋子裏麵談笑風生?”


    “我不能看著這個世界毀滅卻什麽都不做!我做不到!!!”站在他的麵前,我激動地揮動著手臂,麵頰因為血液的噴湧而變得又熱又脹,額頭上綻出暗青色的血脈。


    “毀滅?”巨魔老頭卡爾森不動聲色。他低頭輕吟著這個另我感到有些恐慌的詞語,頗為玩味地在口中咀嚼了幾遍,而後翻起了那雙渾濁的目光,麵帶嘲諷地瞥了我一眼:


    “你不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毀滅,相信我,你還遠遠地不明白這些……”他低聲歎了口氣,心灰意懶地對我說道:“……你以為,所有的靈魂都滅亡了就是毀滅?不,還差得遠了。靈魂沉睡了還有骨肉,骨肉腐朽了還有泥土,泥土垮塌了還有流水,流水幹涸了露出石頭,石頭破碎了變成灰塵,灰塵飄揚了留下風嵐,風嵐漫卷吹不散光輝,光輝暗淡飄來了浮雲……”


    “死亡不是毀滅,我的朋友,遠遠不是。對於這個世界而言,一切的生命都隻是無所謂的過客而已,包括我,包括你,包括那些似乎得到了永生的腐朽者。天地自在,我們的生或死、勝或敗,都是微茫短暫的一個小小‘現象’而已。”


    “毒素毀不了這個世界,傑夫我的朋友,你也救不了它。你說的那些遠不是真正的‘毀滅’。真正的毀滅不是暴力、不必恐懼、不用操心、無可救藥。那是一種絕對的抹殺,是消磨掉一切存在的痕跡,沒有過去,沒有將來,無所謂物,也無所謂靈。我已讓你見過這世界的本源了,而真正的毀滅,則是將那本源中的一切符號統統抹去,沒有一個1,也沒有一個0,一片黑暗,萬物混沌。那才是真正的終點,沒有任何存在的結局,正如傳說中那個沒有任何存在的開始。這世界的毀滅與否,隻存在於那些神靈們的一念之間,我的朋友,既不在於我,更不在於你……”


    “夠了!”我不耐煩地跳起來打斷他的長篇大論,我猜這個綠皮獠牙的老家夥孤獨的時間太長了,好不容易逮著我這個能陪他聊天的嘮叨起來沒個完,“我不是來聽這些不切實際的宗教宣講的,我是來……是來……根本就不是我自己要到這個鬼地方來的!我不在乎什麽才是‘真正的’毀滅,我隻知道如果我不采取行動的話,法爾維大陸上億萬生靈都將成為腐朽的爛肉。如果你不肯幫我的話,就放我出去。就算我拚盡最後一口氣,也絕不放棄最後的希望。另外,我寧願和死神一起呆上一萬年,也不想和一個哲學家多聊一分鍾!”


    “哦?”卡爾森露出了一絲失望的無奈,“我本來以為你有足夠的智慧,能夠對我所說的這些話產生略微的思考,或許會讓你在智慧的道路上成為我的同行者。可讓人失望的是,你卻是個激進的左翼暴力反戰主義行動派……”


    他給我的這個陌生的評價讓我感到有些茫然,我疑惑地看著他,不知道他究竟把我形容成了一個什麽樣的人,卻又不太好意思開口詢問。


    我的窘像被這個老巨魔看在了眼裏,他衝我翻了翻白眼,原本眼珠子就十分稀缺的眼睛裏呈現出了嚴重的晚期白內障症狀:


    “……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正義感過剩、不自量力……”他簡要地解釋了一下這個評價我的形容詞所代表的具體含義。


    真該死,這些詞聽起來似乎並不像是些正麵的評價。


    而更該死的是:我居然覺得這些形容詞用在我身上還都挺合適的。


    “……既然你覺得這些真正的智慧是‘不切實際’……”卡爾森並沒有因為我的沮喪而停止他的話語,“……那我就給你看看一些實際的東西吧……”


    說著,老巨魔揮了揮手臂,半空中又浮現出一大塊能夠映射出碎石要塞現實景象的魔法畫卷。和前次不同的是,這一幅畫卷所顯示出的,並不僅僅是要塞某一個角落中的單純的影像,而是分割成上百個小格子,每個格子裏都分別顯現出一幅獨立的畫麵,而在那些畫麵中,不但有行屍走肉斷瓦殘垣,還有手持武器殘暴砍殺的帝國侵略軍,還有鐵與血的交鳴搏殺,還有殊死的搏鬥和廝殺……


    最令我感到驚訝的是:還有許多顯然是大陸聯軍的冒險者們的身影。


    每一幅畫麵的景象都是不一樣的,但每一幅畫麵的場景又都是那樣的熟悉,讓我無法否認這正是要塞裏的某個角落。這些背負著解放和拯救的使命遠道而來的勇士們遭受的處境不盡相同:城門口,一個隻有四十五級的人類馴獸師剛剛被七八隻吸血鬼撲倒在地;而在中央廣場,一個五十二級的半獸人狂戰士已經呼喝著將第六個毒素行屍砸得再也動彈不得。崩塌的城牆旁邊,五個清一色精靈族的冒險者正在竭力抵抗著強敵,而在他們麵前步步逼近的那隻怪獸,居然是……三首汙染者美裏爾?!怎麽回事?這隻人造的變異魔獸不是已經被我們消滅了嗎?


    這些堅毅頑強的冒險者們散落在這個要塞的各個角落中,有些地方隻是相差數步之遙,可他們都在努力完成著僅屬於他們自己的冒險旅程,根本沒有發現彼此的存在——事實上,在其中任何一幅畫麵中,我也都沒有找到第二隊冒險者的存在。


    在這幅大畫卷靠近中央的一幅圖畫中,我看見了最最不可思議的一幕:一個全體成員平均差不多55級的冒險小隊——兩個人類、一個牛頭人、兩個精靈——正驕傲地站在碎石要塞之巔——那座破損的高塔之上——腳下橫臥著的竟然是不可一世的黑爵士阿瑟登戈特女士的屍體,那瓶蘊含著烈性毒素的藥水被打破在地上,滲入到磚石的罅隙之中,再也不會流入某個無辜生命的血管,繼而散播到法爾維大陸的各個角落中去了……


    他們居然成功了!


    黑爵士死了,毒素被銷毀了,末世君王的陰謀破滅了,世界被拯救了。


    可是……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這個好消息來得如此突然如此倉促,以至於就算讓我親眼得見心底也生出了一種不真切的感覺。或許……僅僅是或許……這種虛假的感受源自於一種不宜對他人言講的失落——那個罪惡的源頭畢竟沒有死在我的手中,巨大的危險也並非是被我解除,我對這世界的存亡原來並不像我想象得那般重要。


    我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此間發生的一切不早不晚地讓我遭逢,這不是巧合,而是命運。我和我的同伴們就是那命定的英雄,注定要來排解這世界的危難。在一次次艱險的戰鬥中,我們將會用武器和鮮血書寫下屬於我們自己的英雄史詩,我們的功績將會像兩百年前的那些英雄讚歌一樣被廣為傳頌。


    可是現在看來,這一切似乎緊緊是我不切實際的驕傲幻覺罷了。


    那我和我的同伴們冒著生命危險走上這一遭、甚至棄屍於此又是為了什麽呢?那些與我們懷著同樣的熱情和責任殺向此處的勇士們又是為了什麽呢?這一切既不是從我們手中開始,更非在我們手中終結,我們隻是一群被他人拯救下來的脆弱生靈罷了。麵對這樣的現實,你讓我在慶幸之餘,怎麽能不感到陣陣惘然?


    正在我悵然若失的時候,不經意地一瞥讓我渾身一寒。在整個畫卷的右下角,黑爵士的身影再次在一格小畫麵中顯現出來。這一次,她正豪勇地揮舞著大錘,與麵前的幾個對手殊死地戰鬥著。


    她……沒有死?


    這還隻是一個開始,發現了這不可思議的一幕,我更加仔細地將整幅畫麵搜尋了一遍,然後發現其中出現的黑爵士又十幾個,她們的麵貌衣著完全沒有區別,處境卻是各不相同。有的將自己的一隊對手打得抬不起頭來,有的麵臨的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艱險戰鬥,很難說誰會取得最後的勝利,還有的則已經生命垂危搖搖欲墜,看起來再也支持不了多久了。


    “看來你已經發現了……”我愕然的表情被巨魔老頭卡爾森盡收眼底,“……這世上並不是隻有你有時間能抽空拯救一下這個脆弱的世界,和你一樣的超級英雄們還有不少,而且……”他嘲諷地打量了我一眼,譏誚地說道,“……看起來他們的運氣比你好。”


    “這……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盡管這麽一會兒我在卡爾森這裏已經遇到了無數不可思議的事情,可這樣的景象還是讓我震驚了,“……怎麽會有那麽多的……”


    “事實上比你看見得還要多。”卡爾森慢悠悠地說道,“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是怎麽擁有意識的嗎?這一切從那個時候起就在不停地重複、重複,事實上我並不確定在我蘇醒之前這一切還發生過多少次。每個人都想來這裏宰了那個壞脾氣的女人,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像你們一樣失敗了。可是你看,成功了的人並沒有阻止這一切繼續發生,而看起來那些失敗了的倒黴鬼也沒有讓外麵的世界就此毀滅——要毀早在幾個月以前就已經毀了,那樣你也沒什麽機會站在這裏了。”


    “雖然不知道外麵的世界究竟會是什麽樣子的,但我覺得你和你的同伴們,還有那些前仆後繼不斷來到這裏的那些人們,你們在這裏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你們改變不了任何事情,除了你們自己。不管你們在這裏付出了多少艱辛努力、葬送了多少勇敢的生命,可是隻要還有人來到這裏,走進要塞的大門,就會有一個全新的空間為他們打開,讓這一切重複下去。那是專屬於他們自己的世界,和其他人再無任何關係。在這裏,每個人都可以做他內心世界中獨一無二的救世英雄……嗯……在兩個小時之內做一個廉價的英雄。”


    “你是說,這一切都是一個幻覺,這裏的每個人都中了幻術?”他的話讓我越發摸不著頭腦,“這是末世帝國的陷阱嗎?他們建起這樣一個魔法空間又是為了什麽?”不知不覺地,我已經開始用“他們”指代那些異族的侵略者了。眼前這個巨魔老頭雖然屬於與我敵對的陣營之中,可在我的心裏,已經將他和“他們”完全地割裂開來了。


    “幻覺?”卡爾森微微一笑,“那什麽又不是幻覺呢?在那無比真實無比繁複而又無比枯燥的世界本源之前,什麽又不是幻覺呢?我難道就不是一個幻覺嗎?你又怎麽知道你自己不也是一個幻覺呢?哪怕是那世界的本源景象,你又如何確定那不是一個更真實的幻覺呢?或許隻有當那所有的本源符號退去之後,我們才能看見一個真正真實的世界吧……”


    老實說,他說的這些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但仔細一琢磨我又發現自己其實一點兒也沒弄明白。出於對一位擁有高尚智慧的學者的敬意,我覺得此時善意地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並且用含著一點點敬佩的眼光望著他會是一種比較符合正常社交禮儀的行為。我昧著良心這樣嚐試了一下,老卡爾森含笑自得頻頻點頭的表情證明了這樣做的效果很好。


    “那麽……我現在應該去幹什麽呢?”我滿懷期待地向著這個充滿智慧的老巨魔尋求啟發。


    “這個……其實我也不知道!”很好,讓我把這個誇誇其談的老家夥掐死吧。


    看見我麵帶不善的表情,老卡爾森連忙補充道,“不過,或許有一點我應該提醒你,你的那幾個同伴又跑進要塞裏麵來了。”


    懸浮在空中的畫麵立刻從上百個小格子變成了四個大格子,上麵顯示出了四團灰暗的火光,正飄蕩在碎石要塞的道路上,每團火光上都懸浮著一個我朋友的名字——這應該是我第一次用肉眼看見靈魂獨立存在時的樣子。


    “你能不能把我自然地送到他們身邊去?”我問道。


    “當然可以……”卡爾森痛快地答應著,然後遲疑了片刻,又說道,“……不過,糟糕的是,他們看起來似乎還想再跟那個黑爵士拚一回。如果你還要跟他們一起的話,我很難保證這一次還能在你臨死前及時地把你救下來。我可不想剛和一個朋友認識不到十分鍾就得眼看著他去送死。”


    “你怎麽知道他們打算幹什麽?”


    “在這座要塞內,我可以截取到任何人的對話,包括死人的——這算不上是一項十分複雜的技能。”


    “難道說我們就沒有一點兒可能打敗黑爵士嗎?”老巨魔的悲觀論調讓我心裏一陣發虛。


    “應該……沒有吧……”老巨魔皺著眉頭思考了片刻,然後有些猶豫地搖了搖頭。


    “真的?”我把臉湊到他的鼻子底下,瞪圓了兩隻眼睛炯炯地凝視著他,“看起來不像哦。”


    老巨魔被我瞪得有些慌亂,慌忙後退了兩步,解釋道:“任何事都不是那麽絕對的,根據以前發生過的戰鬥來統計,一般來來說,打敗黑爵士的平均最低級別是五十三級,而你們五個人裏級別最高的也才剛剛五十三級。假設你們戰鬥的時間和那個女人剩餘的生命力為基礎的坐標,再代入你們的級別和戰鬥力評估值……參考特種傷害效果發生的幾率和攻擊失誤的幾率……以及我已知的五百七十二種有可能影響你們戰鬥結果的變量……經過簡單的隨機變量分布模型計算……再使用一個逆概率推導方法……”


    隨著老巨魔口中的念念有詞,空中的畫卷上飛快地變幻著各種詭異地數字符號,經過一連串複雜至極的變動,最終終於簡化成了一個由三筆構成的簡單圖案:兩條直線垂直相交,一條曲線和這兩條直線遠遠地分割開來。


    “最終的結果就是這樣了。”卡爾森指著這幅圖畫對我說,“按照你們通常的戰鬥方式,當這條曲線和這條橫線相交的時候,你們才有機會打敗黑爵士。”


    “那它們什麽時候才能相交?”遠遠看去,那條曲線和橫線之間最近的距離都足足有一人多高,看得我心裏直冒涼氣。


    “最理想的狀態是……它們可以無限趨近,但永遠都不會相交。”卡爾森興高采烈地說道,“真是一個富有哲理的啟示,告訴我們雖然無論如何都不會成功,但永遠都不要放棄希望……”


    我頹然地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心中滿是不甘與懷疑。我不願在這裏悄然退縮做了逃兵,隻留下我那些滿懷堅毅希望的同伴們去麵對那注定的敗亡結局;而更重要的是,我對於在那個魔法畫卷中看到的一切難免總是有那麽一點兒懷疑,倘若不在黑爵士身邊親眼看著她徹底地死去,我的心裏總是不那麽踏實……畢竟,這是事關整個世界存亡的大事,我還是不敢輕易地放棄使命。


    可是,如果讓我在明知道沒有任何機會的情況下還要跑去送掉自己的小命,這可是我絕不會去做的。我願意為了萬分之一的希望去拚命,但卻不會因為絕望而送死。


    在這樣矛盾的猶豫中,我忽然想起了卡爾森剛剛說過的一句話。這不經意的一句話如同一束火光照亮了我的思想,讓我從一片絕望中發現了一點兒生機。


    “等等……”我突然說道,“……你剛才說的是‘按照我們通常的戰鬥方式’,這也就是說,你是不是還知道一些其他的戰鬥方式?”


    卡爾森原本臉上的微笑刹那間褪了個一幹二淨,他苦著一張老臉,滿臉懊惱地張大了嘴巴,呆了半天才開口說道:“該死,我真是這麽說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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