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推倒推倒,黑爵士的隕落


    當我還是一個普通的坎普納維亞城門衛兵的時候,經常會對著城外的護城河發呆——確切地說,在“那段”生命的絕大部分時光中,我都是在對這護城河發呆的——對於每天來往於河上的絕大多數人來說,那隻是一條普通的、清淺的水流,輕風不住地吹拂著水麵,漾起一道道粼粼的薄很。每天正午的時候,陽光總會射在粼粼的水麵上,又被蕩漾的水波四濺著潑回到空中,泛起滿河金燦燦的顏色。這些細小而溫暖的光線,有時候,就不知射入了哪個行人的眼中,映下一層炫目的光彩。


    輕風、陽光、水波、行人……並未早一些,也不曾遲一刻,一切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發生了。被晃住目光的行人隻會當那是一個偶發的意外,眨眨眼便會走過,絕不會為之稍稍駐足停留。


    而在那時的我眼中,在一個生命與靈魂被一道宿命禁錮於城牆角落的衛兵的眼中,這一切,其實都和他人看見的大不相同:


    每天正午的時候,陽光從東南側七十三度斜角的位置躍入水麵,同時那長年不變固定從西南方六十度角吹來的信風,以三秒一次的速度從同樣的角度推開水麵的波痕,我所能看見的第一層波紋每隔三秒鍾從第六棵柳樹下出現,一秒鍾後,七十二道半圓形的水紋正好將整條護城河的寬度占滿,而後以每秒鍾半步的速度向前蕩漾。七秒鍾之後,兩道原本毫不相幹的小小波浪相互交疊在一起,在護城河西側三分之二的地方共同拱起一道稍大一點兒的浪花,於此同時,正午太陽的一道光線正好射落到這朵浪花的頂端。


    於是,隨著浪花的向前傾倒,最奇妙的事情發生了:這道反射出來的燦爛的光線不偏不倚,恰好射入到我左眼的瞳膜上,將我的半麵視野刹那間染上一層燦爛的色彩,隨即這道奇異的光線轉瞬而逝,讓人無法捕捉。


    兩分鍾後,這奇異的一切將會在我眼前重新上演,再過兩分鍾,當我左眼的眼眶中朦朧的光暈還未層散去的時候,那道頑皮的光線又出現了。


    然後,它就消失了,結束了這一天對我三次淘氣的挑撥,直到太陽神的車架再次從東方駛上中天,又一個明媚的正午到來,那道奇異的陽光將會在同樣的時間以同樣的方式再次出現,然後再連續三次將燦爛的色彩映入我的眼中。


    我要說的是,這似乎是一個並不存在“偶然”的世界,世上的一切事物——無論它有沒有生命,有沒有智慧;大到四季如何更迭,日夜如何輪回;小到一顆石子的落點、一粒灰塵的去處——都在按照一個早已注定的命運運轉:銀星河畔的野狼每走兩百七十步就會踱過一個橢圓,然後準確無誤地將左前爪印入到自己原先的腳印中去;月溪森林裏的老梧桐樹每隔六十三秒就會謝落一片黃葉,而這片黃葉也必定會被一根樹枝彈進一旁的溪流……


    每一樣東西的上麵仿佛都附著著一條我們看不見的命運之線,而這無數條線的彼端就連接在命運女神的同一架紡車上。這些“命運”往往十分隱蔽,讓你根本無法察覺到它們的存在,而一旦你偶爾發現了它們,一定會不由自主地驚歎:這一切安排得竟是如此地巧妙精細。


    或許隻有我所知道的這些“涉空者”們,他們才是真正自由的、不被命運束縛和約束的、能夠脫開這些命定的終局選擇自己前路的人們;或許還有我們——我和老巨魔卡爾森——這些從命運的捆綁中覺醒了的原生者們,也是掌握了自己命運的、“自由”的一群。


    然而,這些“自由”難道又是真實的嗎?我又怎麽知道我不是從一個狹窄的拘束中掙脫出來,反而落入到了一個更加龐大的、隱蔽的、我所不能發現的命運拘束中去了呢?我又怎麽知道我現在麵臨的一切不是同樣受到命運紡線的引導,隨著紡錘的轉動,一刻不停地向著某個注定的命運終點前行呢?不隻是我,那些涉空者們——那些“自由自在”的涉空者們——他們所得到的難道就真的是真正的自由了嗎?


    不管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我們生活在一個由無數規律和法則構架成的世界中,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創造這個世界和製定這些法則的眾神掌握著世間的一切,這對於許多宗教狂熱者來說是一個巨大的福音。“神創造一切,神掌握一切,神看顧一切”,這樣的世界,是多麽的理想啊?


    那麽,這個世界又真的如傳說中那般無懈可擊嗎?


    “這並非是一個完美的世界!”我來自異國的異族同行人、覺醒了的原生者、富有智慧的巨魔老人,巨魔巫醫卡爾森如是說。


    “如果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在嚴苛地按照固定的法則完美地運轉……”他這樣對我說道,“……那麽,我不會存在,你不會存在,我們所身處的這個房間……”他用手杖指了指這件從至高神手中“欺詐”來的房間內壁,“……同樣也不會存在。”


    “隻要你願意尋找,這世上處處都是破綻。事實上,在我的眼裏看來,眾神在這個世界上犯下的錯誤比他們的創造還要多。”卡爾森的話如同穿鑿岩石的鐵錘,堅強有力、擲地有聲。


    他在批判神靈,指責眾神犯下了錯誤。如此褻瀆神靈的話語讓我大為惶恐,我像是被鋼針紮了屁股一樣“蹭”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下意識渾身冷汗地左右環顧了一圈——當然,在這個連門把手都找不到一個的房間裏,除了牆壁我什麽也沒有看到——然後忍不住就想要伸手去捂這個放肆的老巨魔的大嘴——要知道,我可是這世上為數不多地真正親眼見過一位神明降臨的人之一——盡管那或許隻是一個十分低階的gm神——但他光輝高大的形象、遠大深邃的智慧——以及性感剛毅的腿毛——都給我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怎能讓我不心生由衷地敬畏?


    “冷靜點兒,我的朋友,我這麽說自有我的道理……”老卡爾森伸出手杖點著我的肩膀,輕輕把我推回到座位上去。他此時的表情看上去既沒有在背後嘲諷神明的竊喜,也沒有刻意頂撞和汙蔑眾神的叛逆,而是一如既往地麵帶微笑,仿佛正平靜地敘述著一個事實——事實上,正是他這麽淡定的態度才給了我足夠的勇氣,讓我能夠壯著膽子把他大逆不道的話語繼續聽下去。


    “你問我能不能找到其他的辦法來對付黑爵士,我告訴你,從理論上來說,這是可能的。”卡爾森有條不紊地繼續說道,“而這種可能的基礎,就是眾神犯下了一個小小的錯誤。”


    他手臂輕揮,半空中的魔法畫卷變幻成了指揮塔頂的景象。在畫麵中,我看見黑爵士登戈特女士獨自站在殘缺的牆壁前,正嚴肅地俯瞰著整座要塞。


    “孤獨的老處女……”老卡爾森滿臉的不屑,“……耳朵那麽短,而且牙齒都包裹在嘴唇裏,一點兒都不性感……製造出這麽醜陋的女性,這當然也是眾神犯下的最大的錯誤之一……”


    事實證明,“智慧”和“審美”之間並沒有直接相關的聯係。


    “……不過這和你的生死沒有關係。我要你看的,是她身前的那段牆壁上的缺口。怎麽樣,有沒有發現它們的特點?”


    “唔……讓我想一想……”我瞪圓了雙眼,努力想要從這些殘牆斷壁中間找出某種玄妙的東西來,“……哦,真有趣,這些缺口全都出現在牆壁上,這真是個奇妙的巧合,不過我看不出這和我有多大關係……”


    “咳咳……”老卡爾森陰沉著臉惱怒地瞪著我。


    “好吧好吧……”我尷尬地舉起了雙手,“……對不起,我承認我什麽也沒有看出來,你快點告訴我吧,我已經好奇得快要窒息了。”


    盡管我的話如此地言不由衷,可還是讓卡爾森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我早就知道你是看不出來這其間的差別的……”那你還要我看?“……在這種時候,用你凡俗的眼睛,隻能被虛幻的假象所蒙蔽。所以,你要這樣看……”


    “卡爾森?卡爾森先生?我已經厭倦了在真是本源的數字海洋中遊泳了,如果你有什麽想要告訴我的,請直說好嗎?”在無窮無盡一排排綠色的“0”和“1”的符號中,我無奈地說道。這個古怪的巨魔老頭似乎很喜歡賣弄他那將一切事物還原為數碼本源的能力,動不動就喜歡來這麽一下。


    “請注意這一段符號……”我不知他是怎麽做到的,我看見長長一排不規則的數碼在我的眼中閃爍,盡管我不知道它們究竟代表著什麽意思,可我就是知道卡爾森讓我看的正是它們。


    “原本塔頂的這些缺口,並不會攔截入侵者的出入,比如說你,剛才就是從這個缺口中跳出塔頂的;但黑爵士本人卻是無法通行的。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如果這個老女人願意,她能拖著我們的小腿把我們的屍體整個兒扔出去,而我們卻隻能把她砍成十八段一塊兒一塊兒地扔。”我想了想,然後答道。


    “呃……基本上是正確的,至少我就見過不下六十個倒黴鬼被這個女人逼到牆邊一錘子掀下塔去。但是需要你注意的是,和其他代表牆壁缺口的符號相比,這一個缺口卻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缺憾,或許是眾神忘記了什麽,它少了一個重要的字段——一個保護黑爵士不會墜樓的字段。”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如果你能抓住機會,就完全可以從這裏把她推下塔去。在這樣的高度上,除非她的生命值再翻兩番,否則絕不會有生還的機會。”


    這大概是這個老巨魔說出的讓我最愛聽的一句話了。


    “這主意聽起來不錯。”


    “……前提條件是你那時候還活著,而且她恰好站在這個缺口的正前方,而且你恰好在她的內側,而且你恰好使出了能夠產生‘擊退’效果的技能,而且她那時候恰好沒有打斷你的技能……”卡爾森滔滔不絕地說道。


    “等等……”那麽多的“恰好”讓我的心裏產生了非常不妙的預感,我決定跳過他所有的假設,直接找到一個淺顯的結果:“……我成功的幾率有多大?”


    “比你一輩子被雷劈中兩次的機會稍大一點點。”


    “謝謝你告訴我這個,讓我的幸存幾率從無窮大分之一上升到了無窮大減一分之一。我現在感覺自己安全多了。”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嗨,我還沒說完呢!”卡爾森連忙補充道,“如果我告訴你我有辦法把這個幾率提高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話,你覺得怎麽樣?”


    “我應該怎麽做?”我立刻小心地收藏起瞳孔中不敬的眼白,滿臉景仰望著這個老家夥。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在她之前站在這個缺口上,引誘她向你攻擊……”老卡爾森臉上高深莫測的得意微笑始終沒有消散,“……記住,這個時候你絕不能躲閃,也不能抵擋,更不能被她擊中,隻能祈禱她的攻擊失誤。她在一次攻擊結束之後,會有零點五秒的僵硬時間,你必須在這個時間之內繞到她的背後,然後使用‘衝刺’、‘突襲’之類能夠擊退對手的技能,再然後……你明白了?”


    “我想我明白了,可是……”從他的講解中,我發現了一個很重要的難題,“……我怎麽樣才能閃開她的攻擊呢?”


    “這就是隻有我才能做的事情了。”卡爾森對我說道,“要知道,黑爵士的攻擊失誤率大約是百分之零點三,也就是說她每三百多次攻擊中,必然會出現一次失誤。而我所能為你做的,就是在她那一次攻擊時……”


    “把她的失誤率提高到百分之百?”我兩眼發亮地問道。


    “放屁!”卡爾森用他的法杖重重敲了敲我的腦袋——我居然為此掉了十二點生命——“我告訴過你,修改眾神的法則很容易被發現,而且受到的懲罰將會是毀滅性的。提高失誤率那麽明顯的修改是不可能被忽視的,你是想讓我陪著你一起死嗎?”


    “……那你想要怎麽辦?”我捂著腦袋咧著嘴問道。


    “這是一個高難度的動作,我必須更深層次地潛入到世界規則之中,進行更細微地調整,讓那千分之三的失誤幾率,恰好在攻擊你的那一擊時偶然出現。”


    “‘偶然’出現?”我覺得自己的腦子好像有點兒不夠用了。


    “是的,‘偶然’。對於正監視著這個世界的眾神來說,這一刻出現的失誤就是一個隨機分布不可控製的‘偶然’,但對於我們來說,這卻是一個有預謀的‘必然’。”


    “聽起來很深奧的樣子……”我一臉的茫然,緊跟著心裏就變得釋然了許多,“……但不管怎麽說,你會讓她的那一錘落空,對吧?”


    “一個欺騙眾神眼睛的小把戲,我從來也沒有這麽幹過,但它在理論上確實行得通。必須承認的是,這種事有很大的危險。但如果你決定現在就回到你的涉空者朋友那裏去的話,我確實可以這樣幫你。”老卡爾森殷切地望著我。


    我知道,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對於他,對於我,都是。但是,正如他無法在蘇醒後的長久的孤獨中放棄一個與他同樣命運的人類一樣,我也無法放棄外麵那個叫做“法爾維大陸”的世界上的一切,無法放棄那些一路與我同行的人們。


    無論作出什麽樣的選擇,我們的一生其實都是在冒險,難道不是嗎?


    “我真不知該如何感謝你。”在我們相識的短暫時間裏,無論我們之間鬧出了多少的誤會,此時,我第一次如此鄭重地向這個異族的老人表達我內心的感激。


    “誰會稀罕你那點廉價的感激?”卡爾森哀歎道,“我更寧願你放棄這次冒險……”


    殘忍的凶器刮起的嗜血風暴在我的腦後不住地喧囂,我已經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有目的地誘敵深入,還是真的被恐懼逼得抱頭鼠竄。感謝我腳上的這雙“風精靈的足跡”,隨著我的等級提升,它已經可以額外給我增加百分之七的移動速度,這讓我得以在性命交關的緊要關頭總能夠以毫厘之差逃脫黑爵士的捕殺。那個在卡爾森口中被斥作“眾神的錯誤”的缺口就在眼前,我必須用自己的小命去驗證一下,出了錯的究竟是一貫正確的神明,還是卡爾森他自己。


    “對,就是這個方向,我喊停你就要馬上停下來,否則掉下去的就是你自己啦。十五、十四、十三……”卡爾森的聲音不住地在我的耳邊絮叨著,我聽得出來,他的口氣雖然依然輕鬆,但心裏卻和我一樣地緊張——畢竟,我們的小小詭計一旦出了紕漏,誰也不能保證眾神的懲罰不會落到他的身上。


    “小心,傑夫,她快要追上你啦!”仙女下凡臉著地尖著嗓門,非常不合時宜地衝我高聲喊著。


    “繼續向前,十、九、八……”我覺得卡爾森的聲帶裏都蓄滿了緊張的汗水。


    “拐彎、拐彎,再往前你就到死角了……”仙女下凡的聲帶卻像是快要繃斷了。


    “這個白癡女人瞎嚷嚷什麽……該死,我數到幾了?你能不能再跑一圈兒?”


    “你說的是真的假的?別他媽的再開玩笑了!”卡爾森的話嚇得我魂飛魄散,忍不住衝著天空大吼道。


    “你說什麽?”仙女下凡納悶地衝我尖叫。


    “你也給我住口!”我這句話是衝著精靈德魯伊少女說的。


    “停下!”與此同時,我終於聽見了卡爾森洪亮的信號聲——事實上這一刻我根本就沒聽清楚他說的到底是什麽東西,那驚天霹靂般的巨響已經炸得我眼冒金星無法動彈了——為了和尖聲嘶叫的精靈少女對抗,他突然調大了和我通話的音量。


    我下意識地轉過身,黑爵士的大錘猶如從天而降的隕石,瞬間將一片黑色的陰影籠罩了我頭上的天空。我眼見著一片巨大的黑暗挾著獵獵風聲從天而降,沒有給我留下絲毫躲閃的空間。


    處在我現在的境地中你就會知道,人的生命實在無常的令人慨歎:眼前一黑、一亮,一次戰鬥就這樣過去了,眼前一黑、不亮,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


    “啊……”黑爵士怒睜著雙眼,滿眼殘忍。


    “啊……”仙女下凡掩住了雙眼,滿臉恐懼。


    “啊……”我不知道卡爾森那個老東西究竟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誰知道他在鬼叫什麽?


    眼前一亮……


    豁然開朗!


    天空高掛著明媚的陽光,世上的一切生機昂然,腳下的每一塊殘破的磚石仿佛都在歡唱,歌頌著一曲生命的禮讚。


    我還活著!


    頭上頂著鮮紅的“失誤”字樣,幸運地活著!


    在無可抵禦的強敵麵前選擇了對抗到底,並勇敢地活著!


    活著真好。


    沉重的鐵錘鬼使神差地落到我身旁的殘牆上,濺起一串飛射的碎石。


    或許是如此大力的一擊令黑爵士在瞬間失去了平衡,令她無法立刻再次攻擊;又或許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必殺的一擊怎麽會失誤的如此離譜,令她一瞬間精神恍惚。總之,在這一擊之後,我擁有了零點五秒的時間。


    反敗為勝的零點五秒。


    我從未經曆過如此漫長的零點五秒。


    我從未看到如此遲鈍的黑爵士。


    邁步,轉身,舉盾,伸手……一個名為“撞擊”的低級技能。


    我甚至還有足夠的時間衝著黑爵士的背影微笑告別。


    然後,我看見一個美麗妖嬈的背影立足不穩,無奈地向前栽去。


    前方,是一望無際的遼遠天際。


    想不想知道作為一個男人,我這輩子幹得最驕傲的一件事是什麽?


    黑爵士,一個美麗的女人,這一刻,我推倒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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