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威尼斯胖子


    以前所未有的慷慨姿態,妃茵婉言謝絕了牛頭人大姐——或許應該是大嬸兒——燭光裏的奶媽致謝的晚宴。據她自己的說法,這完全是因為她忽然想起來約定晚宴的當晚要“加班”。


    而當燭光裏的奶媽誠摯而真切地表示,她完全可以把這份謝意延後到會長大人有空的任何時候時,妃茵的表情就像是正在被人按著脖子往嘴裏喂蒼蠅。


    “真的不用了……”她拖著我們落荒而逃,讓跟在她身後的牛頭人大嬸兒追之不及,一邊倉惶逃竄一邊把就連她自己都不信的鬼話扔了一路:


    “……既然進了公會就都是一家人,本來就應該互相幫助,不求回報。請客吃飯太見外了,真的不用啦……不用啦不用啦……”


    牛頭人大嬸兒望著我們離開的身影,雙手交疊著垂在她微微發福的肚腩上,和藹地微笑著。隱約間我們聽到她這樣的讚歎:“多好的姑娘啊,既大方又能幹,要是我那閨女也……嘖嘖嘖嘖……”


    看燭光裏的奶媽沒有跟上來,妃茵總算停住了腳步,喘著粗氣拍著胸脯後怕不已地對我們說:“幸虧今天看見佛笑的下場,看來真是不能隨便見網友,尤其是住在一個市裏的,萬一我也……吸溜……”她像是想到了什麽特別可怕的事情,猛地打了個寒噤,全身的雞皮疙瘩多得都快長到臉上去了。


    “……會長大姐頭?你究竟多大了啊?有對象沒有?我認識幾個不錯的小夥子,都沒結婚的,要不要介紹給你認識認識啊……”忽然,背後牛頭人大嬸兒的聲音陰魂不散地飄來。


    “我的媽呀,怎麽越聽越像……”妃茵就像是支被點燃了的爆仗,猛地從地上彈了起來,完全不計成本地連著用了兩三個“瞬間移動”的魔法,連滾帶爬地向前急遁而去。我感覺在她眼裏,就算是末世君王達倫第爾也沒有這個慈祥和藹的牛頭人大嬸兒更可怕。


    我對此莫名其妙……


    佛笑被他剛剛骨肉團聚的父親強拉去當了刷裝備的苦力,妃茵立刻拉我來湊數。我沒有立刻應允,而是忙著先將晚禮服送到了那位望眼欲穿的女士手中,然後好容易等她從穿上新衣服的激動情緒中平複下來。直到她對著鏡子臭美夠了才肯告訴我:那個散發著屍臭味的形跡可疑的流浪漢沿著晨曦河往上遊的考克拉山口漂去了——那恰好也是妃茵他們的目的地。


    於是,命運又一次將我們的前途交織到了一起,讓我們為了各自不同的目標共同前行。


    考克拉山脈位於法爾維大陸的最北部,由上千座直入雲霄的雪域冰山延綿而成。這裏的山峰長年覆蓋著積雪,終日暴風凜冽,狂雪飛舞。傳說考克拉山脈是整個世界的邊緣,倘若越過這片皚皚的雪峰冰川,就可以尋找到世界之涯,世界之涯再向外就是無盡的虛空,是就連萬能的眾神都視為禁忌的域外之域——對於我來說,那裏就是我所能觸摸的到的世界的盡頭了。


    考克拉山口是考克拉山脈南端的一個入口,在所有橫貫法爾維大陸的河流中流域最廣闊、水量最豐沛的晨曦河就發源於此處。一種名叫“查琴克大腳野人”的怪物散布在這裏,他們的體態非常臃腫,腹部尤其肥大——看上去簡直就是半獸人影賊長三角的堂兄弟——全身上下都覆蓋著白色的厚重皮毛,幾乎將眼睛和口鼻都遮住了,讓他們看上去很是憨厚,甚至友善——不過我保證你肯定不會被這個假象蒙蔽很久,他們會用自己的方式十分“誠懇”地告訴你,他們絕對是你在這個世界上能夠碰到的最凶悍的暴徒之一。


    讓人驚奇的是他們的雙腳,他們的每一隻腳都足有一張蒲扇那麽大,兩腿總是撇得很開,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讓人無時無刻不擔心他們會因為踩在自己的腳上而被絆倒。


    雖說他們走路的模樣如小醜般滑稽醜陋,但並不像看上去的那般遲緩——甚至比你想象的還要靈活得多。寬大的腳掌讓他們避免了陷足於積雪之中,這使得他們不用像我們一樣在雪地中受到降低移動速度百分之十的懲罰。


    於是,當你像我一樣沉醉在他們輕靈飄逸的步法中,並十倍地沉痛在他們砂缽大的拳頭下時,你一定會像我一樣後悔嘲笑他們看似滑稽的大腳,並對“生命”這個詞增添一份敬意——對於這個殘酷的世界來說,唯有適合才能強大,唯有強大才能生存,當我以自己的淺薄無知嘲笑他人“醜陋”的時候,卻沒有聽見物競天擇的自然法則同時也在用更大的聲音嘲諷著我那愚蠢的審美觀。


    不要鄙薄每一種生物,無論你和他們多麽不同。


    那都是造物的奇跡,我這樣想。


    這種“查琴克大腳野人”的數量相當不少,我相信他們是一個具有少許智慧的亞人種。他們甚至已經組成了一些初具規模的原始部落,每個部落都有大約三四十人,駐守著各自的活動區域,互不侵犯。任何一個踏入到他們活動區域的外人——比如說我們——都會立刻受到無情的攻擊。每個部落的中心都升起一個火堆,火堆旁都坐著一個毛色灰白胡子很長的“查琴克野人長老”。和部落中那些孔武粗壯的戰士不同,這些長老雖然並不太擅長近身的戰鬥,卻能夠使用一些簡單的冰係法術,從遠距離攻擊我們。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真的無法想象,在這種氣候極端惡劣的極限環境中,居然還存在著如此旺盛的生命跡象,甚至還衍生出了一種出於萌芽狀態的亞文明。如果給他們足夠長的時間——我想——讓他們在這樣的環境中逐漸地成長、完善,他們是否有可能成為行走在法爾維大陸之上的又一個智慧種族,和人類、牛頭人、半獸人……一起,成為這片大陸的主人呢?


    我一邊沉醉在大陸人民大團結,共同迎接一個新生兄弟種族,大家世代友好團結的美好願望中,一邊一劍把離我最近的一個大塊頭野人剁翻在地……


    如果真能如此的話,那真是造物的奇跡,我這樣想。


    一個姓馬的精靈族哲學家曾經說過:智慧種族和非智慧種族的關鍵差別在於,真正的智慧種族可以製造工具——莽撞衝動的牛頭人種族正是在這麵理論大旗的覆蓋下十分勉強地躋身於“智慧種族”的行列中的——按照這樣的標準,這些大腳野人真的相當具有成為“智慧種族”的潛質。至少,他們已經學會了製作武器——而且是相當標準化的製式武器。


    幾乎每一個成年大腳野人的手中都有一件工藝完善的武器——一根一頭細一頭粗明顯經過削製加工的大木棒。他們懂得將細的一頭握在手裏,用粗的一頭打擊敵人,以產生更強的攻擊力。對於一個僅靠狩獵存活的種族來說,這簡直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發明——事實上,我已經用自己的皮肉和骨頭親身證明了這項發明是多麽令人震撼的偉大。


    但我最關心的並不是這個。


    他們每個人都有一根木棍,這才是問題的所在。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這裏是雪山高原,在這裏你能看見的最高大的植物,是一片片還沒你手掌厚的苔蘚;你從這裏一路向南一刻不停地走上它兩天兩夜會在路邊看到一棵快要枯死了的落葉鬆,而那或許是距離這裏最近的一棵喬木。


    而這些大腳野人居然能夠做到人手一支大木棒,而且還是一支很大很粗很結識的大木棒!我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他們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我剛才說過什麽來著?


    哦,這才真他媽的是造物的奇跡!!!


    我真的這樣想。


    “這群死胖子哪兒弄的那麽多大木棒?這附近明明連根雜草都沒有……”我眼明手快地擋開一根向我麵門襲來的凶器,悻悻地說出了自己的困惑。


    “胖子就胖子,什麽叫做‘死胖子’?”長三角立刻對我怒目橫視,忿忿不平地大聲嚷道,“就因為我們胖,所以我們就該死嗎?”


    這個精神**的半獸人影賊對於法爾維大陸人民的自由解放運動的立場顯然不是那麽堅定——僅僅是因為他脂肪過厚早搏房顫的肥大虛榮心受到了少許的傷害,他就立刻和那群凶狠的野蠻人成了“我們”。


    “難道我們胖子沒有眼睛嗎……”不知道我的話觸動了長三角心靈深處哪根脆弱的神經,他忽而變得悲憤起來,用詠歎調般高亢的聲音慷慨陳詞:


    “……難道我們胖子沒有五官四肢、沒有知覺、沒有感情、沒有血氣嗎?我們不是吃著同樣的食物——啊,雖然我們吃得要多一些——同樣的武器可以傷害我們,同樣的醫藥可以療治我們,冬天同樣會冷,夏天同樣會熱,就像一個瘦子一樣嗎……”


    他的感情是如此的充沛,就好像要將飽受譏諷的胖子們千百年來所累積的屈辱在這刹那間統統宣泄出來似的。從他舌尖突出的每一個單詞都像是經過了熔爐的錘煉,雖然簡短,但卻充滿了刀劍般的力量,讓人無可辯駁、自慚形穢。


    我的內心是如此的愧疚,如果不是正身處激烈的戰鬥中,我實在是應該在靈魂的深處深刻反省,當眾向他鞠躬致歉才對。


    “……你們要是用刀劍刺我們,我們不是也會出血的嗎?你們要是搔我們的癢,我們不是也會笑起來的嗎?你們要是用毒藥謀害我們,我們不是也會死的嗎……”他的演說還在繼續。我從不知道這個其貌不揚的半獸人居然是一個語言大師,看上去他簡直會把這華美優雅的語言喋喋不休地永遠噴吐下去似的。我深信,如果此時有人能夠把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記錄下來,將會成就一篇永垂不朽的絕世文章。


    “他可真是個文豪!”我由衷地讚歎道。


    “沒錯,他是個文豪,而莎士比亞的不朽名篇是《威尼斯胖子》,這兩件事情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弦歌雅意在我身旁翻著白眼小聲嘀咕道,他的白眼球在眼鏡的折射下顯得尤其的大。即便是如此,他隨手射出的弓箭還是正中一隻大腳野人的心窩。


    “莎士比亞?那個莎士比亞?”我困惑。


    “還能有幾個莎士比亞?英格蘭的瑰寶,據說他的語言有震撼靈魂的作用,在他的語言折磨下精神崩潰的英語學生多得數不勝數。”


    “……聽起來像個術士……”我判斷道。


    “對,一個惡魔術士,gre和托福學生的無盡噩夢……”弦歌雅意點頭讚同。


    在我們小聲的密議中,長三角心中的悲憤和激昂也已經達到了頂峰。他一手持錘,一手拿著雪亮的匕首,大聲地高呼:


    “……要是一個胖子欺侮了一個瘦子,那瘦子怎樣表現他的謙遜?報仇!要是一個瘦子欺侮了一個胖子,那麽照著瘦子的榜樣,那胖子應該怎樣表現他的寬容……哦,我操你二大爺!”


    呃……


    在極端華麗如同瑰寶般的辭藻風潮過後急轉直下,突然蹦出了這樣一句粗鄙的語言,讓我一下子很難適應這種劇烈波動的感情變化。此刻,我心中對這個辭藻華美的半獸人語言學家已經全無敬意:我隻是隨口說錯了一句話而已,用“操你二大爺”這種方式來實施報複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更何況這樣做的技術難度也實在是太大了,我真的找不出一個和我有血緣關係的二大爺出來。


    受到了這種強烈的侮辱,我憤怒地轉過臉去,打算向那個出言不遜的胖子討個公道……


    然後我立刻心平氣和:這隻是一個小小誤會而已。


    雖然長三角無比堅定地主動和那些同為胖子的大腳野人站在了一條戰線,但他們顯然沒有和長三角成為“我們”的親切感。一支木棒在長三角慷慨陳詞的當口結結實實地悶在了他的腦門上,發出一聲沉沒渾濁的碰撞聲——我們的半獸人影賊立刻捧著腦袋嗷嗷地痛叫起來。


    他的瞳孔濕潤,眼角掛滿了淚水。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因為那篇關於胖子的慷慨演說令他感動,還是大腳野人的大木棒實在是生命無法承受之重。


    “你奶奶的,居然敢趁我不備玩偷襲,老子捅死你們這群短命的死胖子……”拭去眼角的淚花,長三角立刻把關於“死胖子”的種種言論拋到了九霄雲外,獰笑著掄起閃著寒光的匕首無情地殺向這群憨態可掬的大腳野人。


    於是,法爾維大陸又多了一個立場堅定鬥誌昂揚的解放運動鬥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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