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九:存在的證據


    在我們的一生中,總有許多事情是讓我們難以回憶和描述的——並非是因為模糊的記憶讓我們的頭腦變得艱澀,反而恰恰是因為這段記憶太過清晰銳利,以至於將我們永遠地刺傷,每當想起,記憶的傷口就會忍不住地流淌出疼痛的血滴。盡管這一切已經過去了那麽久,可讓我無法想象的是:當我想起那一切的時候,仍然感到十分艱難,以至於這麽長時間以來,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大概,這一切應該從“我”說起吧。


    是的,“我”。這並不是一個目標明確的具體指代,而僅僅是一個概念,對於我們每個人來說,這個“我”就是我們自己,它無限渺小,卻又無窮龐大。對於這存在著諸多位麵的大千世界而言,每一個“我”都如同蒼穹間的一粒灰塵般不值一提;然而對於我們自己來說,這個“我”就是一切。對於我們來說,這世界隻有被“我”感知到的才是真實存在的,甚至於這世界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被“我”感知,讓“我”了解。


    “除‘我’之外,再無真實”這是某些熱衷於思考的古典哲學家們的看法。我得說,他們的想法有一些道理,而且充滿了玄妙深邃的美感。然而在這裏,我們很容易就會遇到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


    如果隻有“我”是真實的,那“別人”又該如何對待呢?對於每一個妄自尊大的“我”而言,這世上的每一個“別人”都不過是自己人生道路上的一道風景。我們不關心這個風景有什麽樣的故事、有什麽樣的生活、擁有他自己的一個什麽樣的世界。


    對於每一個“我”來說,每一個“別人”也許都是虛幻的,從“我”的立場上來說,他們永遠無法證明他們自己的真實存在。無論他們的人生多麽真實、血肉多麽飽滿、經曆了什麽波瀾壯闊的生命曆險、取得了多麽榮耀的光輝業績,隻要他和你的存在不同,你就可以不去承認,就可以將屬於他們的那個真實的世界永遠地否定。


    ……而理由,總是很容易就能找得到的


    我們誰也不知道,因為那個狂妄偏執的“我”太難去接受而太容易去否定、太難去承認而太容易去懷疑,以至於讓我們親手抹殺掉了多少那些原本確鑿存在著的、無比真實的東西。


    這樣看來,“我”這個概念或許真的是負有原罪的吧。


    ……


    黃金玫瑰號張開了風帆,在女船長凱爾茜?拉格的指揮下緩緩地離開了暗礁堡,向著遙遠的地平線駛去。我們每個人都愜意地在這艘破船上遊蕩,有的攀住了那些殘破不堪的欄杆向遠方眺望,有的鑽進了船艙最底部去參觀那些海盜們簡陋的艙室,長三角甚至興致勃勃地爬到了主桅頂端那個小小的瞭望台上,站在那個名叫“鉤子”的獨臂瞭望手旁邊大呼小叫地衝著下麵揮手——看著大半個屁股都已經快要被擠下瞭望台的海盜瞭望手,我的心中對他充滿了擔憂和同情。


    是的,這本是一場巨大勝利之後的凱旋之旅,我們原本都以為這條船會直接開入軍港,然後我們找到那些給我們發布任務的海軍將領,領取我們應得的那一份豐厚的酬勞。


    此時的我隻知道這是一場偉大戰鬥的終點,卻沒有意識到,這是我一生中最艱難、最苦惱、最絕望的一次逃亡和冒險的開始。


    當海盜船駛出大約一分多鍾,獨自逡巡在浩蕩的大海上,遠離一切島嶼和陸地的時候,天空中忽然傳來一陣聖潔的樂聲。天空中的雲層均勻地攪動,漸漸地破開一個圓形的空洞。一道充滿了神聖氣息的光柱直泄而下,將一小片海麵照射得流光溢彩,恍如仙境。


    一個高大的黑影循著這道神聖華美的通道緩緩降下,在他的背後,一雙潔白的巨大羽翼迎風飄動。盡管因為背光的緣故,我完全看不見他的麵容,但從頭頂的靈魂印記上,我已經認出了他的身份。


    他就是眾神座前的侍者、傳遞神意與神旨的聖使、守護世界規範和和諧的觀察者、記錄者和保護者:gm007殘翼墮天使。


    在當初發現拳擊手套bug的時候,我曾與這位神聖的使者有過一次近距離接觸。當時他那神聖的氣息、英偉的姿容、公正的評判——好吧,其實主要是他那險象環生的飛行技巧和性感的腿毛——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後雖然妃茵會長又曾報告過幾次bug,但我當時都不在場,無從了解是否還是他負責處置。不過這一次,從他在空中穩健的動作來看,他的飛行技巧比當初顯然是有了長足的進步——至少我們不用再擔心他會不會突然間一下子失去平衡一頭栽倒在甲板上。


    “gm,你終於來啦……”對於這些侍奉於神座前的使者,我們的會長大人似乎從來就沒有什麽敬畏之心,嬉皮笑臉地迎了上去,“……我們給你發過去的bug證實了沒有?這次又能獎勵些什麽?”


    看到妃茵會長腆著臉皮湊了上來,gm似乎有些尷尬,苦笑著退了兩步:“這位玩家,你們發來的報告我們已經收到了,經過證實,一次暴擊出現九萬多點傷害的情況的確不是外掛造成的,而且你們的猜測與真實情況非常接近。但是經過我們後台技術人員的查證,證明這種情況屬於絕對個例,隻有可能出現一次,完全不影響遊戲的公平性,因此,根據工作手冊第九十三條規定,這個情況不能也不必當做bug處理……”


    “什麽?”妃茵聽到這個話頓時瞪大了眼睛,衝著gm氣勢洶洶的嚷嚷起來,“一下子幹掉九萬多的血,這還不叫bug?你們那幫技術員腦子裏進水了本來老娘還指望著這個bug再敲……嗯,我是說掙……幾萬金幣出來擴建公會的,你們這麽處理也太不講道理了吧老娘我要投訴你的工號是007是吧?你等著,我記住你了……”


    妃茵指著gm殘翼墮天使的鼻子又跳又叫,鬧得他一時間哭笑不得。可奇怪的是,他的注意力似乎並沒有全都放在與他爭執不休的女魔法師身上,更多的時候卻好像總喜歡把目光投向我。他的目光有幾分驚詫、有幾分懷疑,似乎還帶著一些好奇。


    “這位玩家,你冷靜一下,冷靜一下,請你讓我把話說完……”殘翼墮天使好容易抓住機會,從妃茵又拉又拽的魔掌中掙脫出來,“……你不用太激動,如果隻是簡單地告訴你沒有bug,按照工作手冊第六十七條規定,值班gm隻需要給你發一條信息就可以了。我來這裏還有其他的工作……”


    “你說得不對”忽然間,弦歌雅意從船艙裏冒出頭來——因為恐高的緣故,他從開船起就一直沒敢走上甲板,即便是現在,他也將大半個身子隱藏在船艙樓梯上,隻將腦袋探了出來。


    “你說這個發現不會影響到遊戲的公平性,可如果我們重複地刷這個副本,我們的朋友一直用同樣的方法來製造巨大傷害,怎麽可能不會影響到公平性?”


    “對啊”妃茵聽弦歌雅意說得有理,頓時又跳了出來,不依不饒地叫道,“如果你們不算這個發現是bug的話,那我們每天照著二十遍地刷這個副本,用不了幾天這個副本就畢業了。這還不叫bug,那什麽是bug?”


    聽到這樣的質問,殘翼墮天使並沒有再像剛才那樣表現的有些窘迫,反而不同尋常地嚴肅了起來,一本正經地回答道:“這個,就是我來這兒的原因了。”


    說著,這個衣著前衛品位獨特的眾神使者忽然把臉轉向我,盯著我的眼睛大聲說道:


    “一開始,我們也計劃將這件事情當做普通的bug來處理,但是,我們的技術人員出於好奇,查看了一下製造出這次巨大傷害的幸運玩家的紀錄,然後才發現,這名玩家的紀錄存在著嚴重的問題。”


    “我早就說過傑夫你這家夥用外掛用得太離譜了,看看,這下子果然被抓住了吧。”紅狼在我身後小聲地嘀咕著。


    “如果隻是普通外掛的話,我們直接封賬號就可以了……”殘翼墮天使顯然聽到了紅狼的話,他緩步向我走近,邊走邊解釋道,“……我們注意到一個問題,這名玩家從三年前第一次在線開始,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遊戲。到底是什麽樣的玩家,能夠在三年時間裏,一秒鍾也不間斷地時刻在線?”


    殘翼墮天使的質疑頓時引發了大家的切切私語,大家的記憶在gm的提醒下似乎打開了一扇窗口,猛然間照見了一些被大家忽略的東西。


    “這是真的嗎?”雁陣問道。


    “不過說起來,好像我還真的從來沒有見過傑夫不在線呢……”長弓射日認真地回憶道。


    “至少我在的時候他都在……”牛百萬一邊點頭一邊說。


    “可是這雖然奇怪,但也說明不了什麽吧……”弦歌雅意想了想,“……如果說他們是幾個人一起輪班玩這個遊戲,時刻保持在線,也是有可能的。這種人我也見過,雖然沒有一連玩上三年那麽誇張,但一年半載地不下線卻是有的。”


    “的確,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我們也隻能為這樣一群拚命的玩家的身體健康擔心了。但是,我們查到的結果是他‘時刻在線”這裏不但包括正常的遊戲時間,而且也包括每次服務器停機維護和升級的時間。我們至少查到了二十多次在線紀錄,然後發現,這名玩家的上線時間和服務器的開機時間完全相同,一秒鍾都不差,也就是說,他完全不需要任何登錄時間就能夠進入遊戲。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殘翼墮天使掃視著在場的每個人,大家看上去滿臉的疑惑不解,沒有一個人能再說出點兒什麽。


    “不止如此……”長著一對羽翼的gm似乎意猶未盡,“……這個玩家有大量的在線紀錄,卻沒有留下任何登錄紀錄;他最早的在線紀錄位置並不是出現在新手城起始點上,而是在城門口;他最早的裝備紀錄並不是一身普通的新手套裝,而是一身npc的製式裝備……”


    “之所以我要來這兒,是因為我必須要親眼看看,然後親口問一句,這位名叫傑夫裏茨?基德的玩家,你到底是誰?”


    “……或者說,你到底是什麽?”


    殘翼墮天使氣勢洶洶地瞪著我,似乎是想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我看穿、看透、看破。我忽然有些想笑:他現在的表情讓我想起了當初在碎石要塞裏、在巨魔老頭卡爾森的教導下,我努力想要透過要塞的石牆去看穿那源世界的真相一樣。


    我被發現了,我很清楚這一點。我一直小心翼翼隱藏著的、寧願失去生命都不願去暴露的、一直深怕為人所知道的、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秘密,在這一刻被徹底揭穿了。


    我曾經無數次地去想象在這一刻我會如何的害怕、如何的恐懼、如何的失態和悲切淒惶,但讓我意外的是,這一切我都沒有。


    我隻覺得自己平靜得有些過頭,就好像旅途上因為匆忙趕路而筋疲力盡的遊人突然間放下了所有的行李,安靜地站在道旁,去等待自己因為倉促而拋下的靈魂。


    我靜靜地望著他,什麽也不說——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否認是沒有用的,承認也於事無補,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該承認些什麽,盡管我深知自己與那些涉空者朋友們完全不同,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去表達、描述和定義這種不同。


    我隻能淡然接受,而後默默等待。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聽到殘翼墮天使的疑問,妃茵忽然有些激動,“你的意思是,傑夫……他……那個……不是人類?”


    我當然是人類,但我隱約覺得妃茵所說的“人類”和我通常認識上的“人類”有所不同。


    “那他是誰?人工智能?機器人?數碼生命?你知道我的意思,你是這個意思是嗎?我的意思你明白嗎?”弦歌雅意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徹底地語無倫次了。


    不,不隻是他,每個人都在看著我,而他們的眼神看上去陌生極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這位玩家。但是我們的技術專家說,他不能算是一個生命。他隻是一個錯誤的程序而已。”


    海盜船停留在海麵上,穿上的海盜們各忙各的,完全不理睬甲板上的這群人在做些什麽。按照常理,這個時候我們早就應該已經登上岸了,可此時我們的船似乎一點兒也沒有移動的跡象。我猜,這大概是gm所擁有的神力在發揮作用。


    “就那麽簡單嗎?”雁陣疑惑地看著我,“他自己做了那麽多事情,和我們一起打怪升級、做任務下副本,我們完全都沒有發覺他有什麽不對的地方。這要還不叫生命的話,那什麽才是生命?”


    “其實這很好理解……”殘翼墮天使解釋道,“……你們應該知道,在我們的服務器裏存儲著大量的信息,其中也包括語言信息、玩家的行為模式信息、整個遊戲的邏輯信息……等等等等,這些信息的數量大得難以想象。而如果一個程序出了錯誤,卻同時連接上了這個信息庫,他就會自然而然地產生反應,按照信息庫裏已有的模式來模仿和行動。你說他會打怪升級聊天說話,這是當然的事情,因為這個遊戲本身的主要模式就是打怪升級,他的一切行動就是在遵照這個這個遊戲最基本的模式而已;至於說到對話,我們海量的語言信息庫裏可以產生及時交流的語言信息非常多。”


    “可是……可是他說的那麽流暢,我們的交流一點兒隔閡都沒有。這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的信息庫能夠做到的吧。”弦歌雅意磕磕巴巴地問道。


    “這比你想象得簡單多了。”殘翼墮天使耐心地說道,“你要知道,幾十年前的一部普通的中古手機都可以擁有非常完善的語音助理功能,它幾乎能對你所有的話做出即時應對,甚至一度有些死宅男歇斯底裏地愛上了這個語音助理,而那個時候的信息庫事實上是少得可憐的。現在我們的信息庫完全可以根據不同的環境、不同的對象、不同的時間選擇出風格非常同一的回答,而且這個回答的選擇還會有很多種,你完全不會聽出破綻。如果願意的話,現在的技術甚至可以做到……”


    “那你們想怎麽樣?”忽然間,妃茵打斷了殘翼墮天使的話,有些突兀地問道。


    “……按照工作手冊157條備注條例規定,一旦發現了錯誤的程序,我們肯定是要刪除的。”殘翼墮天使沉吟了片刻,然後說道。


    “你說什麽?”弦歌雅意悚然而驚,甚至忘記了船甲板上的可怕之處,一步跨了上來。


    “這不可能,你們不能這麽幹”牛百萬大聲反對著。


    長三角和長弓射日沒有說話,他們隻是默默地走了過來,站在了我和殘翼墮天使之間。


    不隻是他們,其他人也都走了過來,站在了我的身前。盡管他們也有猶豫,盡管也有人盯著我端詳了許久在下定這個決心,可最終,他們都來了。


    就這樣站在我的身前……


    “不管你們那群腦殘的技術專家說了什麽,他們有一百個理由也好,我們和他在一起呆了三年,我認定了他就是個人,是個活生生的人,是我們這個公會的一員。要知道,你們刪除他就是在殺人”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妃茵那麽堅定又那麽鄭重地說話。


    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麽,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反應。我聽見他們說“刪除”,那似乎是gm打算對付我的某種方法,我曾經聽老卡爾森提起過這個詞,但我實在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但我卻知道,我的會長似乎是在為我辯護著什麽。


    不隻是她,我的涉空者朋友們,盡管他們看我的眼光仍然有些異樣,盡管他們似乎已經完全認可了我的異類,但他們卻好像仍然在幫助我,在努力地為我做著些什麽。


    我感到了一些溫暖。


    至少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gm和他所說的那些“技術專家”們似乎認定,我是沒有靈魂沒有生命的。我們都知道,這是錯的,但我卻無從辯白。一來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去辯白,二來那些專家們似乎已經封死了我所有能夠辯白的路,他們已經認定了些什麽,並且給出了足夠的證據。


    但是,就在這些人心中那些膨脹的“我”隻願意證明我的虛妄而不願意去證明我的真實的時候,就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去證明自己存在的時候,仍然有一些人願意接受我、維護我。


    對於我來說,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稱呼,他們是我的“朋友”。


    因為他們,我的存在忽然間有了一些重大的意義,不再是那般容易被輕易抹殺掉的、難以自證的虛妄。我在這個客觀的世界裏留下了一些主觀的痕跡,而這些痕跡,似乎也不會隨著我的消失而消失。


    我忽然不再為自己擔心了。管他那個狗屁的“刪除”是什麽意思,管他那些專家們是怎麽說的,我的存在是有證據的,如此堅實不容置疑的證據啊,它們就在這裏。


    我同情那些否定它的人們,他們不是看不到。


    他們隻是不知道該如何去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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