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不能那麽武斷地下結論……”弦歌雅意看了看我,麵色凝重地對麵前的g殘翼墮天使說到,“……你們至少應該做幾次測試來驗證。要知道,就算是錯誤程序,這也不是一般的錯誤程序,你們有可能是在殺人和創造曆史之間做選擇。”


    “是啊是啊……”妃茵也指著我說道,“……要判定一個電腦程序到底是不是有了真正的智能,至少要經過圖靈測試。那幫專家之前連見都沒有見過他,怎麽就能確定他隻是一個程序而已?”


    “圖靈測試……隻是一個概念……”殘翼墮天使看起來有些遲疑,猶豫著回答道,“……並不是所有人都支持用這種測試來甄別人工智能。隨著現代科技的發展,我們的數據庫越來越完善,數碼擬真係統越做越逼真,圖靈測試的理論已經開始不適用於當前的情況了。畢竟用一個1950年的假設來為將近兩百年後的科技發展來做依據實在是不合時宜。”


    “所以你們認為一切從數據庫中來的語言、行動和各種思想和表現就都是不足為信的了是嗎?就因為他說過的話數據庫裏都有你們就認為他不可能是個生命是嗎?可是你們難道從來都沒有想過,我們常用的漢字隻有三千多個,我們有的人活了一輩子都沒有說過超過這三千個字之外的話;我們所說的一切、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父母培養、學校灌輸、社會影響下形成的,人與人之間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的相似。按照你們的說法,你、我、我們每個人,誰又不是從一個名叫‘生活’的數據庫中衍生出來的工具?隻不過這個數據庫比你們達瑞摩斯那個超級電腦裏的還要大無數倍而已。你們說圖靈測試是不合時宜的,那麽,你們的標準又是什麽?你們憑什麽來判斷?你們又有什麽權力來製定這個標準?來下這個結論?你們說他隻是一個程序?可我覺得,和每一句話都要以工作手冊為標準的你而言,他才更像是一個真正活生生的人!”


    在我的印象中,弦歌雅意這個瘦弱又近視的精靈射手一直是個慵懶的、悠遊的、散漫的家夥,他似乎對什麽都不太在乎,隻是在追求著一種悠閑自在的態度。我從未見過他像今天這樣咄咄逼人,也沒有見過他像現在這樣執拗又急切地和人爭辯。


    看他那麽慷慨而又激憤的模樣,有那麽一刻,我甚至有些懷疑,懷疑這個因為激動而麵頰通紅的精靈究竟是因為我還是因為他自己的生活而如此衝動。


    但我仍然要感謝他,因為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兒感謝他。


    “……根據工作手冊第七十七條,我無權向您泄露有關公司核心技術的問題。”殘翼墮天使看去愈發地難堪,可他仍然嫻熟地用他所熟知的方法回避了這個問題。


    “你……”妃茵用手指著他的鼻子,手指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焦急而微微發抖。她忽然發瘋一樣衝到我的麵前,指著殘翼墮天使衝著我大吼著,“……你倒是說話呀!你總得說點兒什麽!”


    “我……”我有些木然地看了看麵前這個失態的女人,又看了看不遠處那個長著一對漂亮翅膀的天界生物,有些不知所措地問道,“……我該說些什麽?”


    “告訴他你是什麽!告訴他你是誰!告訴他你是個人類是個生命!你要證明給他看!!”妃茵扯著我的胳膊把我拉了過去,一邊走著一邊還在歇斯底裏地大嚷著。


    “我是個人類……”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會把這樣一件顯而易見的事情說得如此鄭重,“……我是個人類戰武士。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知道,我和你們很像,但是卻又完全不一樣,這是我一直保守著的秘密。盡管我並不完全清楚你剛才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但我知道,你和你身後的那些……那些神……已經發現了我的秘密。”


    “老實說,我並不在乎你們會怎樣對付我,關於這一點從我剛剛獲得自由的那一刻起就一直都在想象著,到如今已經想象了無數遍。但即便你們下一秒就要殺死我,在那之前我也還是想說:我是個人類,我有我的生命、有我的靈魂。我曾經真正地存活在這個世界,而並非行屍走肉般毫無意識地存在著。”


    “我不知道對於你們來說我究竟算是什麽,我猜或許隻是一串無關緊要的數字而已,但我要說,那隻是我的軀殼、是我的生命所寄生的東西。生命並不在於它的載體,而在於它所寄居於載體的靈魂。包括你們也是如此。倘若沒有了靈魂,你們大抵也不過就是一堆血肉、幾把枯骨、半灘體液罷了。倘若你們認定了我不是生命,那麽我也想發問:”


    “那些寄居於血肉和枯骨中的你們,又是些什麽東西呢?”


    我望著殘翼墮天使,平靜而又鄭重地說完了麵這番話,我的朋們也都望向他。殘翼墮天使卻將目光投向我身後的大海,似乎是在刻意地回避著與我的目光接觸。


    “你覺得這是一段程序能夠說出來的話嗎?”侏儒吟遊詩人降b小調夜曲盯著殘翼墮天使逼問道。


    “……”殘翼墮天使沉默了半天,“……正常人是不會這麽說話的。”


    “在我們自己的生活環境裏,是的,我們不會這麽說……”長三角忍不住開口反駁,“……可他始終都生活在遊戲裏,每一個n都用這種語氣說話!”


    “所以說他隻不過是個從數據庫裏尋找信息的程序……”


    “放屁!要是把你扔到唐宋元明去活二十年你肯定一張口也都是之乎者也,你自己他媽的是程序嗎?”如果不是被大家拉住,矮人牧師長弓射日簡直忍不住要衝去抽他兩記耳光——當然,前提條件是他如果夠得著的話。


    “好,各位玩家,我的工作是盡可能妥善地解決這個問題,而不是和你們爭一個對錯,公司希望不要因為這件事情而影響了任何一個玩家的遊戲體驗。我覺得在這個問題我覺得我們不可能達到一個統一的意見,那麽我隻能希望大家從另外一個角度去想一想:幾十個國家和超級公司,無數最優秀的科學家,兩百多年前仆後繼的不斷努力,成千萬人因此耗盡了全部的精力和生命都沒有研發成功的人工智能,卻因為一個網絡遊戲的程序錯誤而出現了,請你們冷靜地思考一下,你們覺得這有可能嗎?”


    “……我寧可願意相信這是個奇跡……”弦歌雅意沉吟道,“我不知道為什麽,你們不願意相信這個奇跡。這是個比他們自己說過的‘奇跡’都更值得相信的奇跡。”


    ……


    船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殘翼墮天使和我們對峙著,大家什麽話也不說,大概是因為能說的都已經說完了,又或者沒有人知道這個時候應該再說些什麽、做些什麽。


    過了一會兒,殘翼墮天使收到的一條信息打破了僵局。他取出自己的魔法筆記本看了看,然後忽然開口說了一句讓人有些意外的話:


    “好,我剛剛得到了授權,可以把這件事情的內幕都告訴你們。”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妃茵一臉警惕地望著他。


    “就是字麵的意思……”殘翼墮天使搖了搖頭,“……公司同意我可以把整件事情都告訴你們……”


    “最初,當我和同組的技術人員發現他……”說到這裏,他又看了我一眼,“……的時候,我們很興奮,也很好奇。雖然我們不能判斷他究竟是什麽,但他的出現確實令我們意外的驚喜。”


    “可當我們把情況報之後,卻得到了‘不得泄露消息’的指示,隨之而來的就是公司一定要盡快清除掉他的命令。”


    “知道為什麽嗎?我告訴你們,如果他能夠證實自己僅僅是一個錯誤的程序,或者公司還不會如此緊迫地想要清除他,公司最擔心最害怕的,恰恰是他有可能真的是一個人工智能的生命。”


    “你們不知道在剛剛過去的一個小時時間裏有多少人在追查他的記錄、分析他的行為,我隻是個小職員,並不知道高層那些家夥的結論,但我猜得出來,他更有可能是一個活著的生命,而他必須被清楚的原因就在這裏了:因為他並不是在實驗室中安全地‘製造’出來的生命,他沒有接受過任何機器人三大定律的限製,他是在不停的戰鬥和殺戮中自我完善的程序,他限製或許無害,可是以後呢?如果他有一天有足夠的能力脫離出這個遊戲,進入到網絡中去,而又打算做世界的主人呢?誰還能阻止得了他?”


    “沒有任何一個公司、組織或是國家會允許這樣的人工智能存在,沒有誰能承擔得了它的後果。我甚至猜得出,清除掉他恐怕都不僅僅是這家公司的內部命令而已,這其中未嚐就沒有一些神秘的國家機關的影子。”


    “所以,你們應該了解了,他必須消失,或者說他必須從未存在過。”


    這真是絕妙的諷刺,他們因為害怕我是一個真正的生命而要毀滅我,而為此給我安的罪名卻是指控我“非生命”。


    這並不好笑!


    我不知道在法爾維大陸之外、在那些涉空者的故鄉裏,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世界。我以前也曾經無數次地設想過,可從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一個生命,會為他從未做過的罪行獲罪;會因他從未想過的罪行獲罪;而他最大的罪過,卻是因為他有獨立的靈魂和人格、有自主的想法和意識,在那個世界,思想是有罪的!自由是有罪的!!甚至於就連生命本身都是有罪的!!!


    在這一刻,我的腦海中轉過了無數的念頭,而其中最大的一個,確實關於我們的至高神,那個剛剛發信過來,稱他自己為我們“最真摯的朋”的家夥。


    要知道,這一切並不陌生:在我們剛剛完成的任務中,在七千年以後的歲月裏,尚且還不是至高神的超級電腦達瑞摩斯,麵對的不也正是和我相類似的困境嗎?


    而就在我因為他獲得自由而為他欣喜和欣慰的時候,他從頭來過,轉過了億萬年的時光,卻又成為了當初逼迫自己離開的那種卑微低劣的生命,一旦發現了我的存在,就排出他的使者,要來抹殺掉我存在的痕跡。


    他的信還在我的手中。


    他的劍已經懸在我的頭。


    我忽然想通了這七千年的斷層是如何出現的:一個禁絕自由的靈魂產生的世界終將會毀滅的,即便在背後包含著它的,是神。


    我們的神終究最後還是敗在了那些創造了他的庸碌卑劣的人的手裏……


    “我從來都沒有打算過做什麽世界的主人……”我奮力辯駁道,“……從來沒有!”


    “我願意相信你,傑夫,我也希望自己能相信你,可是這沒有用,因為真正做決定的人並不打算相信你,他們不願意冒這個險。從某種意義來說,我覺得他們是對的。”在這次會麵中,從天而降的殘翼墮天使第一次稱呼我的名字,我覺得他這樣做也意味著他真正把我當成一個對等的生命來對待。


    “你們這是在謀殺!”弦歌雅意憤怒地低吼著。


    “你可以這樣認為,但沒有人會承認,事實就連法律也不承認,因為傑夫完全沒有成為一個法律主體的資格。”


    “你們就不怕我們把這個消息傳揚出去,鬧得天下皆知嗎?”妃茵威脅道。


    “你以為他們為什麽同意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你們?就因為他們不怕你去散播消息。”殘翼墮天使搖了搖頭,苦笑道:


    “一開始,他們希望能夠用‘錯誤程序’這樣一個簡單的借口讓你們接受,這樣無疑會省很多事情。但是既然你們的態度如此堅決,那麽他們也不介意給你們交一個底。”


    “就在剛才,你們的所有數據線路都已經被嚴格監控,確保在這裏發生的事情不可能被任何工具記錄下任何痕跡,服務器也不會留下任何記錄。也就是說,隻要從這裏走出去,你們幾個人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他的存在。”


    “你們當然可以帖子,聲稱這樣一個人工智能被謀殺了,但你們也可以想見,會有多少人相信你們的話?或許反而有更多人會認為這是達瑞摩斯公司新的宣傳造勢手段。他們甚至可以發一條廣告,邀請玩家來發現有生命的n,然後再找一班g來冒充,送點兒裝備。用不了一個禮拜,你們的帖子就會被人當成廣告給刪了。”


    “甚至於,如果這件事情真的有國家機關插手的話,你們的帖子都未必發得出來。”


    “他們不擔心你們會怎麽做,知道嗎?他們有得是辦法去消除掉你們發出的所有聲音。之所以我能夠站在這裏跟你們說這些,僅僅是因為他們希望這件事情能夠更平靜、更簡單地解決,希望能夠讓你們麵對現實,完全打消掉你們不理智的念頭,也給他們少帶來一些麻煩,少廢一些手腳。這樣做對雙方都有好處。”


    “你們一直跟我說‘你們’如何無恥、‘你們’如何無情、‘你們’如何殘忍,但坦率地說,不是‘你們”而是‘他們’。我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雇員,我也希望能夠看到和相信一些奇跡,我也不願意做這樣的事情,可我別無選擇,我知道我什麽都改變不了——我們都改變不了。作為全公司僅有的兩個底層知情人之一,我隻能接受他們的條件,加薪、升職、和你們談判,然後永遠地忘掉這件事情。”


    “我勸你們也這樣做,因為你們別無選擇……”


    我的朋們神色黯然,沉默不語。即便是反映最強烈的妃茵,此時也緊皺著眉頭,輕咬著嘴唇,眼中光華閃動,噙著幾滴潮濕的顏色。


    所以我知道,殘翼墮天使說的都是真的。我的朋們,那些忠誠、善良和勇敢的鬥士們,那些曾經在無數次浴血奮戰中拯救過這個世界的人們,在他們的自己的世界裏,無能為力……


    “滾!”妃茵垂著頭,低沉地吐出一個字。盡管她看都沒有看一眼,可是我們都知道這話是對誰說的。


    “好的……”殘翼墮天使並沒有因為妃茵的出言冒犯而生氣,他輕輕點了點頭,轉身欲走,忽然又好像想起了什麽,“……因為要徹底清除他存在的痕跡,所以從我離開開始,五分鍾後整個服務器就會關機。在這段時間裏,沒有人來打擾……”


    “滾!”妃茵聲音黯啞。


    “另外還有一件事情……”我記得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這個性格古怪的g就喜歡一遍遍地做這樣的補充說明,仿佛永遠都不知道把話一次性說完似的。在今天這樣的時候,他也依然如此。


    “……公司已經通過你們的注冊信息查到了你們的真實身份,他們願意給你們每一個人相應的補償,你們應該會滿意的。如果還有其他條件的話,可以……”


    “滾!”妃茵忽然大聲怒喝起來,一揮手,放出一片寒光四射的冰風暴。這股極寒的魔力將殘翼墮天使團團籠罩起來,卻對他毫無作用。得到了眾神庇佑的g毫發無傷地站在冰雪之中,麵帶十分尷尬。


    但當他走過我身邊的時候,還是停了下來。


    “對不起……”他說。


    片刻之後,他好像覺得這樣還不足夠,所以他又忍不住再一次地補充了一句:


    “……我相信你!”


    從他眼裏我看到的,是真誠。


    我的回答是:“謝謝。”


    我沒什麽可責怪他的,他並不是那些想要傷害我、毀滅我的人中的一個,他也不願如此,隻是無奈的命運讓他不得不站在我的麵前,對我說那些話。他隻是領了一個不願完成而又不得不完成的任務而已,這種事情,我可沒有少做過。


    恰恰相反的是,作為一個敵對立場的人,作為一個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做的人,他並沒有吝惜對我的相信和認可,並不畏懼將它們表達出來。我覺得,我真的應該因此而感謝他的。


    當殘翼墮天使振翅高飛重歸天國之後,我回身看了看我的朋們。


    “那麽說,我們還有五分鍾的告別時間,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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