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石階家就在文廟隔壁,塔影罩得到。


    石階在家,見了雙駿頭一句就告訴他昨晚芳芳來了電話,她要我問候你。雙駿暗忖,真可謂心有靈犀,自己剛才還在想著她呢!


    芳芳像顆衛星,距離雖遠卻總繞著你轉,還有光芒投射,她的關心是多方麵的,包括他的婚姻。


    那天下著雪子,很冷,一位穿著很少的女人上馮家找到雙駿,帶給他芳芳的一封信。這女人大胸脯,滾圓的肩頭,豐滿性感,圓圓的臉龐,五官端正,給雙駿留下不錯的印象。送走這女人拆信看時,才知這女人叫胡毛女,芳芳介紹他們認識,馮雙駿埋怨自己草率之餘去郵局給芳芳掛了個長途,賠了不是,芳芳在電話裏告訴他,胡毛女老家在贛州城外水西鄉,丈夫也是當兵的,在一次執行任務時犧牲了,沒有孩子,同意與雙駿交朋友。芳芳勸他既然同黃蓮破鏡難圓,不妨再找一個,日子總要過的。又讓他記下了女人的聯係地址。馮雙駿思量再三,覺得聽芳芳的也對,時近春節,便帶了些年貨去水西鄉登門拜訪。胡毛女見了他也算熱情,交談甚為融洽。春節期間來往走動,雙方家人都相識了,都道這對兒有望,誰料春節過後竟戛然而止。原因是一天酒後,兩人獨處,都有了些醉意,抱在了一起,一番熱吻,馮雙駿就急切起來,正在這當兒,女人耳語道,我家三代貧農,我也是個烈屬,往後你再不要讓那個叫黃蓮的弄得心神不寧了。馮雙駿頓覺如同炭火掉進了冰水,那蠢蠢欲動的東西,“嗤”地就熄了火。那一晚,馮雙駿自個兒去檢驗,那東西竟像醉漢再直不起腰來。從此,馮雙駿曉得自己落了這病。石階要他去看醫生,他麵子薄,死也不肯去。


    芳芳的熱心腸沒有起到效果,不斷抱怨,再要介紹,都被雙駿謝絕,後來,大概從石階那裏聽見了什麽,才作罷。


    石階為朋友的苦惱而苦惱,後來忍不住還是告訴了雙駿的老父親,石階說,伯父,這是關係到生育的啊,你得拿個主意。馮飛鴻說,他的心思,還在那個黃蓮身上。雙駿聽說了,對石階歎道,知兒莫如父。


    “文革”開始的時侯,馮飛鴻就到了退休年齡,因為運動沒讓他退,直到造反派認為這隻“死老虎”沒有再打的必要了,才讓他退休回家。“文革”後徹底平了反,扣發的工資補發了,沒收的房產歸還了,劫後餘生,人老偷閑且自閑。誰料退休後不久竟中風。


    是馮雙駿借來一部腳踏三輪車,載著變得半身不遂的老父親從醫院回了家。


    回家的當天,馮飛鴻半躺在床,對雙駿說,人有旦夕禍福,爸爸想同你講講話。就讓兒子在床沿麵對麵坐了,伸出骨瘦如柴的左手,握住了兒子的右手,這一舉動異乎尋常,從前他是不輕易對子女示愛的。馮雙駿正襟危坐,未聽父言,先自戚然。


    馮飛鴻說:“你的事情爸爸知道一些。你是放不下她,還是自責過甚?不管什麽法子,隻求要早解脫才好的。”停頓了一下,又說,“你曾經說過,有位李書記很關照你,如今她同你還有聯係嗎?”馮飛鴻看過兒子同李書記以及司機的合影,何招娣老了許多,臉模子卻還是可以辨認出來的,那時候他已有了七八分的明白。他與礦山、鎢砂商人有過交往,七拐八拐地又打聽過這位李書記的情況,也就十二分地肯定自己的判斷了,李書記就是何招娣,就是雙駿的生母。自己是一個資本家、右派,人家已是地位高的領導幹部,自然不能夠重拾舊情。隻是這些個要不要告訴兒子,是個心結。這回中風,情知來日無多,權衡再三,決定還是給兒子講。


    馮雙駿說:“她路過農場,進來看過我幾次,還囑我工作有變化要告訴她,我回城後就沒同她見過麵了。”


    “李書記也許能幫幫你。”馮飛鴻望著兒子,那眼神是雙駿從未見過的,有些飄忽,又有些凝滯,“地委統戰部張部長對我說過,黃蓮是李書記要求安排去雲山的,她的理由是,雲山礦是大礦,需要這樣一個反麵教材。依我看,她是在關照黃蓮,在雲山總比在別處好。”


    馮雙駿知道張部長,他在市統戰部當一般幹部的時侯,因為父親是統戰對象,就常來家裏坐,後來調到地委偶爾還來,父親同張部長的關係不錯,張部長對父親說這些他信。馮雙駿說:“黃蓮的事,是我同李書記講過。但這種忙她也肯幫,的確不一般。”


    馮飛鴻說:“從你讀大學的時侯認識她起,我就感覺奇怪。從前爸同你講過,你的母親在生下你之後就去世了,其實,她還活著。”


    馮飛鴻開始敘述從前。自他綿江沙灘救起漁家女何招娣始,直到何招娣離夫棄子投新四軍而去,講了個仔細。


    馮雙駿驚疑道:“李書記是我的母親?”


    “以前,記日子都用農曆。記得她的生日是農曆八月初十,快到了,你不妨這天去見她,看看她的反映。”馮飛鴻從屁股後將枕頭抱過來,這枕頭叫皮漆枕,枕中間是隻小抽屜,拉開抽屜,拿出一隻小盒,打開盒,取出對玉鐲來,“雙駿,這對玉鐲還值幾個錢,留給你女兒。你就托李書記送去吧。”


    諸葛石階聽馮雙駿講了這番身世,唏噓不已,立即托雲山礦的朋友去打聽,打聽李書記正在雲山,遂自告奮勇要陪雙駿上雲山,石階說,去雲山還可以看看你的女兒。雙駿就說好。


    八月初十,他倆上了雲山。馮雙駿除帶上了那對玉鐲,還備了一盒大蛋糕。送蛋糕是諸葛石階的主意,暗示來拜壽,如李書記見疑,則可說中秋來臨,本想送月餅,考慮到月餅雲山易買,新鮮蛋糕贛州才有,所以才送蛋糕。


    班車九點多就到了雲山。小飛雪正在上課,他們便先去找李書記。


    李月英正在院子裏澆花,見馮雙駿忽然出現眼前,又興奮又驚訝,忙讓雙駿和石階進屋。


    秀秀見婆婆很高興,知道來的是熟客,忙讓坐倒茶,還端出一盤瓜子來他們吃。


    馮雙駿問過好,就介紹諸葛石階,李月英聽說姓諸葛,又見那厚厚的嘴唇,一下子就聯想到了諸葛智,就問石階父母情況。石階是革命烈士子弟,正是他亮點所在,就是不問,雙駿還想說哩,便將石階父親作為地下黨員,以“隆昌號”的賬房先生作掩護,出生入死為黨工作說起,一直說到新中國成立前夕不幸病亡,又告訴李月英,諸葛智的事跡,他爸馮飛鴻全知道。李月英才知諸葛智是我黨的地下工作者,心想這對楊石山的平反可能有幫助,該告訴顧燃,可找馮飛鴻作調查。


    三人又說了一會兒話,李月英指著桌上的蛋糕說:“雙駿你花錢去買這個做什麽?”


    馮雙駿便把早編好的話拿來說了。


    母子倆開始聊各自近期的生活情況,說到黃蓮和小飛雪,馮雙駿遂從提包裏取出裝玉鐲的小盒,啟蓋遞給李月英:“這是我爸留給他的孫女兒的,我爸知道黃蓮全家對我的態度,希望能由你轉交給小飛雪。”


    李月英接過來一看,認得是舊物,馬上想到今天是農曆八月初十,不就是自己的農曆生日?她驀然明白過來,雙駿送蛋糕,內含深意哩!她掠一眼兒子,才到中年,就因生活所累,鬢角已有白發,不禁又想到了馮飛鴻,反右的時侯見過他一麵,已全然不見了當年的風流倜儻,如今又怎樣了?她極想與兒子抱頭痛哭一場!但它不能啊!這件事,連組織都隱瞞了!她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合上蓋子,將小盒交還馮雙駿,說:“等黃蓮出來以後再說吧。”


    馮雙駿隻好把小盒收了,因為想在中午的時侯去看小飛雪,沒有留下吃中飯。走的時侯,李月英說:“再過十幾天,就是我退休的日子了,退了休,就有時間同你們玩了,你們要常來。”


    諸葛石階就問:“李書記的生日是哪天?到時候我同雙駿來拜壽!”


    李月英說:“你們想來玩什麽時侯都可以來,不要說拜壽的話,如今不興這個了啊。”


    從李書記家出來,雙駿說,我都懷疑我爸的話了。石階搖搖頭。雙駿說,李書記問你爸那麽多的情況,我爸一句也不問。石階說,這全是她刻意所為,恰好說明了她明白了我們的來意!


    雲山礦職工子弟學校大門外有棵大槐樹,裸根向四麵伸展,馮雙駿和諸葛石階坐在槐樹裸根上聊著天等放學。學校放學了,小飛雪應該是剛念小學一年級,他們盯著小班的孩子看,在一位女老師帶著的二列路隊裏,果然看見了小飛雪,隻見她牽著一個男孩的手走出了校門,馮雙駿正想上前,卻見一位六旬年紀的女人將小飛雪領走了。這女人正是山茶。


    兩人就尾隨著,一直到了山茶家。石階說,我進去看看再說,便進屋去了,直到馮雙駿等得不耐煩,才笑容滿麵地牽著小飛雪走出來。馮雙駿跑上去便抱起了小飛雪,從提包裏拿出一袋水果糖給了女兒。這時,跟著出來的山茶問,你是馮雙駿?雙駿忙應道是,正想說什麽,卻見石階使眼色,馮雙駿就忍住了,隻說了幾句客套話,便悵悵地告辭了。之後諸葛石階告訴雙駿,這位老人叫山茶,是黃蓮的幹媽,她答應了黃蓮,不讓你同小飛雪見麵來往,如今已是網開一麵了。馮雙駿唉聲歎氣地說,才跟小飛雪講了幾句話?


    回贛州後,諸葛石階立即找了萬年曆來推算,弄清楚了李書記的生日農曆是八月初十,陽曆應該是9月25日。他倆去雲山那天是9月12日,李書記講的退休陽曆時間沒有騙他們,她就是雙駿的生母!雙駿說你推算的準確嗎?石階十分肯定地點頭說準確!


    此後過了三年,也就是1980年的夏初,馮飛鴻去世了。這年的暑假,雙駿上雲山,李月英知道了馮飛鴻已去世,便要雙駿陪她出去走走,說退了休有時間走了。


    他們去了一趟瑞金和石城。


    在瑞金,他們去了武陽鎮。


    綿江是贛州的支流,武陽河是綿江的支流,武陽河流經武陽。鎮邊有座武陽小木橋,一對對的長橋墩似蜈蚣腳,橋頭有一條小路,一直延伸至迷蒙的遠處山野。1934年秋,集結在武陽的紅軍主力,就是從這裏邁出了長征第一步。新中國成立初,瑞金縣人民政府在橋頭勒石:長征第一橋。步上武陽橋,李月英仿佛耳畔響起了紅軍戰士沙沙的草鞋聲,就停步不走了,目光循小路極目朝遠方望去,思緒回到了當年。雙駿見狀問:“李書記,想起蘇區的日子了?”


    李月英隻說了一句話:“我在橋下洗過碗啊!”


    在石城小鬆鎮,李月英領雙駿瞻仰了建在一座險峻大山腳下的烈士紀念碑。長征前夕,這裏發生了一場極其殘酷的廝殺,史稱石城保衛戰,少共國際師係紅軍參戰之一部,僅此師就陣亡五千。顧雷即犧牲於此。據傳,老顧是倒在衝鋒途中的,殺紅了眼的軍團長,當即命令一個排的戰士將顧雷的屍首搶了回來。李月英調到省冶金廳工作,來贛南的機會多了,她曾抽時間去過小鬆,請當地政府尋找老顧的墳地,但沒有結果。


    老顧出征前,獲悉老婆有孕,曾欣喜道,這一百多斤好交代了,閻王勾了去心也甘了!這情景是深印在李月英腦海中的,她沒有讓顧燃改姓楊,也是因為記得住老顧這番話的緣故。此刻,李月英又想起了這番話,她對雙駿說:“老顧在這場戰鬥中犧牲了,生前他特盼有兒子。如今我可以告訴他在天之靈,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叫顧燃,一個叫馮雙駿。”


    雙駿嘴巴張得大大的,半天合不攏來,百感交集地叫了聲:“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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