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樹林宛如柔曼的長臂,深情地挽著鵬城海灣。一株株紅樹胼手胝足,萋茂的樹冠連成一列墨綠,倒映在海麵上,藍藍的海水潺動著墨綠,顯得更加幽然。在藍與綠之間,是紅褐色的枝幹和氣根,虯盤交錯如蛛網,透露著雋拔和神奇。這些顏色無疑都是大海染的,潮起潮落,哪天她不要接受海浪的洗禮?至於狂飆怒濤的撕打,她也習慣了,經一番衝刷滌蕩過後,新月為其梳妝,海風輕撫其身,大海又來寵她了,將她當作翡翠別在了自己的胸襟上。風和日麗的時候,海水裏遊魚簇然相擁,羽色各異的鳥兒在林中翔舞囀鳴,一派和諧景象。更為讓人心儀的是,紅樹是植物世界僅有以胎生方式在大海繁衍生息的植物,其種子成熟後仍然依戀著母樹,發芽、生長,直至長成幼樹,母親終於要將撫養大了的孩子交給大海了,這一刻,牽著孩子的手鬆開了,“卟通”一聲幼樹墜入了海中泥淖,開始了獨立生長。紅樹的母愛竟這般動人!


    飛雪走出居住的小區,駐腳望著眼前的紅樹林,讓許多思緒飛進心靈,良久,才招呼了一輛的士,駛向火車站。


    驗票口乘客都測了體溫,發熱的全擋在站台外,不許乘車。列車開動的時候,坐在飛雪對麵的一位老大爺摘下口罩長吐了一口氣,他女兒來送他,一直在車窗外站著,所以之前不敢摘。老大爺嘟噥道,哪裏有那麽可怕?飛雪見老大爺的目光對著自己,便報以一笑。老大爺身旁的一位中年婦女,從一隻旅行水壺中倒出一瓶蓋的淡黃色液體來喝,連喝了四瓶蓋,然後自言自語道,原來9塊多一包的板藍根衝劑,漲到了40塊!飛雪見她的目光也投向了自己,便搭上話說,其實板藍根的預防效果也不大。老大爺說,我女兒說,最主要的是住房要通風,出門要戴口罩,勤洗手。飛雪說,大爺您說得對,其實也不必太緊張。中年婦女聲調提高了一些,說你不要講那麽多其實,珠三角有家醫院,十幾名被傳染了的醫護人員,上午得病,下午透視,肺上就全是白點,那叫“白肺”!當晚全部都掛了。飛雪笑笑說,還有比這更可怕的傳說呢。中年婦女說,這就是人瘟啊。飛雪說,其實這病還是可防可控的。中年婦女一臉的不屑。飛雪見狀,便學著身旁的那位中年男人,閉目養神,再不說話。


    飛雪的心此時浸泡在悲痛之中,哪有閑情雅致養神?她輕合上眼,一滴淚便從眼角流下來了,她佯裝揉眼將它抹掉。正月十二,山茶奶奶去世了。山茶奶奶雖不是她的親奶奶,但確比親奶奶還親,她的親奶奶,太早離開了人世,在她的印象裏是模糊的。她是山茶奶奶一手帶大的。


    山茶的晚年不孤獨,她有極孝順的一子一女,輪流著接她過日子。她想鹽崽了,回“老區”,想飛雪了,去“特區”。


    去年冬,黃蓮還給山茶進行了一次全麵的體檢,除了血壓屬臨界外,其他指標都正常。山茶還幫小保姆搞衛生,去小區幼兒園,接送小外孫南南。


    正月初八上午,鄰居張大爺來告訴山茶,都說醋熏可以預防怪病,小區華潤超市買醋的隊伍排到街心去了。山茶聽了,讓小保姆做家務,自己去排隊買醋。結果排了一個多小時,出了身汗,還沒買著,卻不知是暈倒還是擠倒,排著排著,忽然就倒在了地上,有認識她的,趕忙將她扶起送回家。


    小保姆慌了,忙打電話給飛雪。其時黃蓮的醫院因專收治**病人,與外界隔離,醫護人員須堅守崗位,黃蓮從年前至今都沒回過家,春節都在醫院過的。


    飛雪的丈夫陳傑在遠洋輪工作,前天剛出海。家裏隻有飛雪管事了。飛雪接到電話,立馬驅車從報社往家趕,路上給媽打了個電話,黃蓮讓女兒趕緊送醫院,飛雪又忙給離家最近的一家大醫院打電話,剛到家,救護車就到了。但山茶卻不肯上救護車,說自己沒事。來的大夫問了病情,測了體溫、血壓、心率,似覺沒大問題,便說,如果頭痛、頭昏、想吐,就要立即送醫院。然後收拾器械,臨走又對山茶說,老太太,你去買什麽醋呢?除了做菜,那東西沒啥用。山茶啊了一聲,飛雪趕緊說,民間用來預防感冒,還是可以的。大夫就在喉嚨裏哼了一聲。


    大夫走後,飛雪旋即用電話將情況告訴了媽媽。山茶在一旁說,飛雪,你再給媽講一句,奶奶想回一趟雲山。飛雪吃了一驚,說,你現在怎麽能走?山茶說,你說吧!飛雪剛開口對媽說,黃蓮在電話那頭說道,我聽見了,告訴奶奶,如果她想兒子了,我就叫顧礦長來。飛雪照這話說了,山茶猶豫了一下說,那就算了。飛雪放下電話,說,奶奶,你要回雲山,也要等身體好些再說。山茶說,我今天是累了些,沒事的。飛雪說,想大爺了吧?飛雪稱顧燃大爺。山茶說,倒不是,這裏看病貴得嚇人,上次感冒,被你媽弄去住醫院,花了快四千!這錢在雲山夠我吃幾年呢!


    黃蓮住的小區在沿海大道,臨海。那天台風襲鵬城,電視上掛了三號風球,小南南還在小區道上滑旱冰玩,小保姆在小區找了一圈沒找著,山茶著急了,自己下樓去找,風雨來了,小南南一滴雨沒淋著回來了,山茶還沒回來,小保姆打著傘又去找山茶,山茶已經全身淋透。黃蓮、飛雪下班回家,直埋怨山茶,黃蓮生氣地說,你是上了年紀的人,台風有多危險你知道不?山茶直歎氣說自己老了不中用了。黃蓮隻好又來安慰她,檢討自己不該凶她。第二天,山茶果然發熱,肺炎,住進了醫院。黃蓮是醫生,考慮的總比一般人多,順便給山茶做ct等,從頭到腳做了番檢查,花了近四千。後來山茶知道了,反反複複嘮叨,說受了點涼,就花那麽多錢?太劃不來了!


    所以這回山茶不願住醫院,但這也由不得她呀,無奈是她執意不去,又真的沒有查出太大問題,黃蓮、飛雪才沒讓山茶去住醫院。孰料到了晚上,山茶自覺惡心想吐,第二天一早,便堅持要飛雪送她回雲山。飛雪打電話問媽,黃蓮想想自己又抽不開身,飛雪報社工作又忙,山茶有個病痛,還真的顧不過來,就同意了。


    飛雪請了假,陪同奶奶去雲山。一早動身,先乘火車後轉汽車,至雲山已傍晚時分。顧燃接站,即送山茶到雲山醫院,診斷卻是急性腎衰竭,連夜又送贛州市一所大醫院,那裏才有血液透析機。飛雪不離奶奶左右,顧燃四下托關係找好醫生,辦理住院手續,忙前忙後,設法安排了單間病房。


    此時,山茶病情急轉直下,不思飲食,神誌恍惚。顧燃衝了一碗藕粉,這是山茶平素最喜之食,也隻抿了幾口,顧燃、飛雪兩個都急得不行,寸步不離病床,不敢合眼。到了半夜,山茶睜開眼來,說要下床,顧燃以為要小解,就讓飛雪上前,卻見山茶擺手,飛雪說有尿就好了啊!山茶卻說,隻是想下床坐坐。顧燃和飛雪便將山茶扶下床來,讓她坐在一把靠椅上。


    “南南隻能吃脫脂奶粉,要告訴小吳記住。”山茶說,小吳是小保姆,一般的日用品是小吳去買的,小吳有些粗心,南南對全脂奶粉特敏感,一吃就拉稀或鬧肚子脹痛。


    飛雪說:“知道知道。”


    “人總要走,皇帝老子也一樣。就是沒有時間帶大南南了。”山茶唉了一聲。


    “你不要亂想,”飛雪說,“你的病不要緊,又不是癌呀什麽的不治之症,可以醫好的。”


    “我曉得。”山茶說,“鹽崽,你過來。”


    顧燃忙在山茶跟前蹲下來,雙手握住了山茶的手。


    山茶接著說:“還是跟你爹一起吧。又不能做兩下,海邊也蠻好,我曉得又不是墳場……在這頭要看南南他們就難了……你們在兩頭,這些年來弄得我總是跑來跑去……”


    山茶的話,顧燃和飛雪都聽懂了,不禁悲從中來,又強忍著不敢流下淚來引山茶傷心。


    偏偏在這時候,一樁倒黴事從天而降,這天,飛雪接到單位部門領導邱主任的電話,說飛雪寫的《怪病引起市民恐慌》的報道惹了麻煩,上頭要報社整個材料。飛雪問,什麽材料?要檢討嗎?邱主任歎口氣,是檢查吧。飛雪說,檢討和檢查不一樣?邱主任噎了一下,說,查一查的意思。飛雪說,查什麽?影響了社會正常秩序?邱主任說,小黃,我是支持你的啊,領導說這篇東西先壓一壓,不是我頂的嗎?你是當事人,不回來不行啊。奶奶的病怎麽樣了?飛雪說,現在才想起來問啊?邱主任說,如果問題不大,就回來一天,一天好不好?飛雪嘟噥了一陣,自己也聽不見在說什麽。邱主任急火火地連問怎麽樣啊?飛雪就說好好好,放下了電話。誰知這一去,竟是同奶奶的永訣。待飛雪重返雲山,山茶已離世了。雲山人最講究的是送終,飛雪奶奶去世飛雪沒有送到終,這讓她心酸不已。


    這次飛雪回雲山,邱主任批假的時候才說,上次的檢查其實意義是積極的!他豎起大拇指,又說,我該給你頒一個時代獎、曆史獎!飛雪噗嗤一笑,說,你唬我吧?虧你想得出來!邱主任說,現在中央媒體天天在播疫情,你沒看見?


    火車到贛州站,已是下午二點多鍾。飛雪趕往慈雲塔,她同父親有約,見過父親她還要趕往雲山。


    飛雪同父親一直保持著聯係,她的身世是山茶奶奶同她說的。黃蓮知情,卻裝著視而不見。


    有一次,馮雙駿送女兒一對玉鐲,飛雪不要,說采訪任務多,戴在手上不小心砸了可惜。馮雙駿送一本《懺悔錄》給女兒,扉頁馮雙駿寫了兩行字:


    當時我是卑鄙齷齪的……


    沒有可憎的缺點的人是沒有的……


    —盧騷


    這裏寫的是“騷”而不是“梭”,飛雪學過現代文學,知道是那時候的翻譯,盧梭的《懺悔錄》飛雪也讀過。她想了想,要了。


    回到家,飛雪將《懺悔錄》放在自己的電腦桌顯眼的地方。


    有一天,黃蓮看見了它,翻開來了看,那目光久久停留在扉頁上。飛雪發現了,心想,母親一定在辨認那兩行字的字跡,她便在心裏說,父親,你的任務我完成了!


    前幾天,飛雪收到母親從病榻上發來的短信:


    雪兒,估計過幾天可下呼吸機了,你把那本《懺悔錄》給我送來。


    飛雪淚如泉湧,知道是到了該告訴父親可以試著同母親聯係的時候了!


    慈雲塔下,飛雪見著了久等她的父親。飛雪讓父親按照她提供的手機號碼,給母親打電話,她看見父親的手在不停地顫抖,好幾個數字按了幾遍才按對。


    後記劉華君在《貴如烏金》裏回憶說,我們曾“一趟趟的,乘坐班車駛向‘梅嶺尋梅’,駛向‘鬱孤台下清江水’”(《散文》月刊其時相繼發表了拙作《梅嶺尋梅》、《鬱孤台下清江水》等散文)……“前往森林的深處、礦井的深處,前往曆史的深處,贛南人的心靈深處。”我們一道迷醉在贛南風景獨好的山水之間,采擷那些烏金般珍貴的創作素材。彈指間三十年過去了。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由於工作的變化,我中斷了小說創作。然而,世上千萬座大山,唯有故鄉的大山不能忘懷。金山銀山,比不上矗立在我心間的故鄉的大山!


    今天,我終於把《山脊海腹》虔誠地獻給了贛南那片紅土地!


    曆史,是不能忘記的。劉華在《貴如烏金》裏說得好:“即便在礦山,曆史也並非寸草不生的尾砂壩。曆史有血有肉有肌膚有氣息有表情。曆史的記憶和情感中,蘊藏著豐富的可以觀照現實的精神價值,它比烏金更金貴。”讀者如掩卷而思發,是我所期望的。


    著名文學評論家劉華,為這部小說作了序——《貴如烏金》,著名作家周大新、著名文藝理論家桂青山為這部小說撰寫了推薦語,在此一並表示真摯地謝忱!


    201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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