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出銀行的大門,我的手機就響了,打電話的是我三叔,電話裏說了二十多分鍾,總之就一句話,讓我請假回趟家。


    老家出了大喜事。我的三太爺爺(爺爺的三叔)就要到一百一十歲的生日了。老人家就此成為我們老家有縣誌以來最長壽的老人。


    為了配合小清河的旅遊項目(去年有一家外地企業到我們老家的小清河投資開發旅遊資源),我們縣長已經拍了板,借著三太爺爺的大壽,恢複消失了百年的船河大戲。我爺爺也發了話,所有在外麵打工的沈氏宗族男丁,都要在三太爺爺大壽之前趕回來,為三太爺爺賀壽。


    考慮到我是少有的在外地工作的公務員(主任級科員,理論上是幹部),我爺爺給我放寬了限製,大壽那天要是回不來的話,船戲那天一定要趕回去。


    講完電話之後,我摸著藏在內衣裏的銀行卡,心想,一年多沒回老家了,是該回老家看看了。正好這時孫胖子也給吳仁荻的那四百萬辦好了轉賬手續(也虧得有他,要是換我,八成要提著錢跑到南京送去了)。


    出了銀行大門,在閑聊時,我跟他說了我老家的事,孫胖子一臉的古怪,很有些不自然。我這才反應自己是說錯話了,胖子已經沒什麽親人了,說老家那一大幫親戚的事,有點刺激他了。正想找點別的什麽事情來岔開話題時,沒想到孫胖子看著我,一本正經地說道:“帶著我吧。”


    回了民調局就直奔一室,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郝文明,沒辦法,我和孫胖子先找到了破軍。比起我們倆,他也算是民調局的老人了,向他谘詢一下,像我們這樣的調查員能不能請個七八天的大假。沒想到破軍笑嗬嗬地看著我們倆,“請什麽假。你們本來就有半個月的休假還沒有用。”


    破軍解釋了,按民調局的規矩,調查員在處理完類似麒麟市這類大的事件後,都可以申請五天的假期來調整狀態的,如果遇到特殊情況,連續處理幾個事件後,休假是可以累計的。加上上次在沙漠地下那件事,再加上周六周日的法定假期,我和孫胖子有半個月的假期。不過幹了這麽久,怎麽沒人告訴我們還有休假?


    這時,郝文明溜溜達達地回了一室,聽見我們說假期的事,郝主任顯得很驚訝地說:“你們還沒休啊?不是我說,你們也知道平時領導工作多忙,休假這樣的事兒,要提醒一下領導嘛。”


    這時也沒心情和他掰扯了,我和孫胖子辦好了休假的手續。我開始打電話聯係在火車站工作的戰友,買兩張回老家的火車票。說了沒幾句,孫胖子就扣了我的電話,說:“還火車票?坐飛機吧。”


    孫胖子人脈廣,他托人買了兩張明天下午直飛鐵嶺的機票。事情看似辦得很順利,就等著明天上飛機了。不過我心裏一直覺得堵得慌,好像有什麽事沒辦,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麽事。還是孫胖子一句話點醒了我:“你太爺爺大壽,你是不是得準備點禮物?”


    就是禮物!我剛才怎麽也想不起來的就是賀壽的禮物,而且現在已經晚了點,去市中心的商業大樓怕是來不及了,置辦禮物的事隻能明天再說了。


    不過還有個技術性的問題。我和孫胖子的裝備怎麽辦?放在宿舍不放心,帶著走又怕說不清楚。我們是去探親,揣著手槍和甩棍算是怎麽回事兒?再說了,機場安檢就過不去。


    可惜郝文明和破軍出去吃飯了,也沒個問主意的人。想來想去,裝備是從哪兒來的,再送回哪兒去唄,幫著保管幾天,總應該沒有問題吧。


    於是乎,我和孫胖子帶齊了裝備,直奔五室。萬幸,歐陽偏左還沒有走。不過,任憑我們好說歹說,他就是死不鬆口,“沒這個規矩咧,我這裏隻管出貨,保管不歸我們管。”沒辦法,我隻能講了我的情況,問他該怎麽辦?


    歐陽主任打了個哈哈,說:“你們兩個瓜慫,槍和棍棍帶著嘛,又不沉咧。”


    孫胖子直搖頭,他以前雖說是臥底,可也算是警察出身,知道這裏麵的規矩,就算是去外地辦公的警務人員,如果需要配槍,是要隨身攜帶持槍證明和上級機關下達的公文的,何況我們這種連工作單位都不敢張揚,動不動就要掏別的單位證件來撐場麵的人了。


    “瓜慫了吧?”歐陽偏左的眼睛轉了幾圈,嘿嘿一笑說:“你倆等一下哈,給你倆點好東西。”說著,歐陽主任進了五室裏麵的套間,沒過一會兒,歐陽主任再出來的時候,手裏提著兩件警服,“正好是你倆的尺碼,便宜你倆咧。”


    等看清了警服上麵的警銜標誌,孫胖子瞪大了眼睛問:“歐陽主任,你玩得太大了吧?二級警監和二級警督,我和辣子穿?誰信啊?”


    我不清楚警監和警督意味著什麽,回頭對孫胖子說道:“什麽警督、警監的,很大嗎?”


    孫胖子看了我一眼,說道:“不算太大,警監比你們老家縣長大兩級,警督比警監低兩級。”聽他的話,我也反應過來了,對歐陽偏左說道:“歐陽主任,這是有點誇張了。”


    “就這兩件,愛要不要。”歐陽偏左還來了脾氣,“瞧你們兩個瓜慫的樣子,怕個球?天塌下來有高亮頂著嘛,再說咧,你倆以為這兩件是假的?實話說,就沒有比這兩件更真的警服咧。”


    歐陽偏左做了解釋,民調局雖然在80年代初就脫離了公安部,但是為了方便調查事件的需要,理論上包括公安部在內的各大政府部門內部幾乎都有民調局的編製。


    歐陽主任拿出來的兩件警服,警督是高亮的,警監不知道是哪個主任的。這幾身警服常年在五室存著,今天聽了我的事兒,歐陽偏左靈光一動,才把這兩件警服亮了出來。


    聽歐陽偏左話裏的意思,理論上我和孫胖子也算是公安部的人。經他這麽一說,借用這兩件警服充充門麵也能說得過去。隻是孫胖子和高亮的體型差不多,那一身警監的服裝就便宜他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孫胖子早早就收拾停當,在去機場之前,孫胖子拉著我直奔市中心的周生生珠寶店。開始我還納悶,買壽禮進珠寶店幹嗎?直到孫胖子指著櫥窗內一個標價八萬八千八的24k純金壽桃說道:“辣子,這個怎麽樣?夠氣派了吧?”


    我圍著金壽桃轉了一圈,說道:“你讓我送這個?太張揚了吧?我太爺爺沒見過這個,再把他嚇著。”


    “我還嫌它不夠張揚。”孫胖子撇了撇嘴,說道,“辣子你想想看,拜壽的時候你太爺爺坐中間,旁邊擺的是你送的金壽桃,所有來磕頭的人都知道金壽桃是你沈辣送的,你爺爺是什麽心情,你三叔是什麽心情,你親爹親媽是什麽心情……”


    我攔住了孫胖子的話,說:“他們什麽心情我不知道,就知道等他們大壽的時候,送的壽禮不能低於這個金疙瘩。”


    “有幾個能活到你太爺爺那歲數的?”孫胖子看著我慢悠悠地說道,“別猶豫了,再猶豫就趕不上飛機了。再說,現在你也不差錢兒,這麽大的金壽桃,你買二十個還有富餘。”


    我也怕趕不上飛機,看著櫃台內笑眯眯的小姐,我一咬牙說:“就它了,大姐,麻煩你幫我裝起來,那什麽,包得漂亮點。”


    進機場時,我和孫胖子這身警服真起了作用,加上昨天歐陽偏左又給了一張海關免檢的手續和可以攜帶武器上飛機的證明,我們倆直接走免檢通道上了飛機。


    兩個小時後,飛機在沈陽桃仙機場降落(鐵嶺沒有機場,隻能在沈陽降落)。還是孫胖子的人脈廣,在沈陽有熟人,幫我聯係好了一輛奧迪汽車。然後又是一個小時的車程,到了鐵嶺市內。這還不算完,又是將近一小時的車程,才到了我的老家——清河縣大清河鄉小清河村。


    說來也巧,在村頭剛下了車,就看見我的三叔正捧著個大壽桃(麵食),向我爺爺家走去,一年多沒見了,三叔瘦了不少,背也駝了下去,看來他退伍後的日子過得也不太舒心。


    “三叔!”我喊了他一聲,三叔回頭看我愣了一下,可能是由於這身警服的緣故,三叔不太敢認,“辣子?”


    “可不是我嗎,叫你那麽多年爹,現在叫你三叔,你就不認我了?”在他麵前,我從來就不見外,嬉皮笑臉地說道。


    三叔也笑了起來,還沒等我介紹孫胖子,三叔先看出了破綻,問:“你不是說進機關了嗎?怎麽又幹警察了?”我說道:“我們單位屬於警察係統。”三叔以前是武警序列,對警銜還是有些敏感,他問:“二級警督?辣子,你穿的是誰的衣服?”


    “我的,剛提的銜兒。”不能沿著這個話題聊了,我趕忙岔開話題,把孫胖子抬了出來,“三叔,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孫德勝,孫,孫廳長(給孫胖子安的頭銜是某省公安廳副廳長)。”


    三叔一臉驚訝,眼前這個胖子是副廳級幹部?孫胖子以前類似這樣的事兒處理得多了,現在這個根本就不叫事兒。他笑容滿麵地和三叔打了招呼:“三叔您好,我和沈辣當兵時候是戰友,以前就聽沈處長經常提起過您,他的三叔就是我的三叔。嗬嗬,今天終於見麵了,您不愧是當過兵的,看著就是年輕,剛才遠遠看見您,還以為您是沈辣的大哥呢。”


    孫胖子一個勁兒地白活,三叔聽了個懵懵懂懂,不過“沈處長”三個字,他是聽見了,趁著孫胖子白活的間隙,三叔側過臉小聲問我:“誰是沈處長?”


    “你是……處長?”三叔一臉錯愕地看著我,這一輩子我就沒敢對三叔說過假話,現在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就在我不知道怎麽辦的時候,後麵有人叫了我三叔一聲:“援朝,你杵在那兒幹什麽,一會兒甘縣長要過來給老爺子拜壽,就等你的壽桃了。”說話的正是我那老當益壯的爺爺。


    “爺爺,我,沈辣。”我大喊了一聲。“小辣子!”爺爺已經笑得合不攏嘴,“早上還說,你差不多該回來了,真是不經念叨,下午就看見你了。那是你朋友?走!家走,別在這兒杵著啦。”


    回到我爺爺家,滿屋子姓沈的人,其樂融融。


    我爺爺對警銜沒有概念,現在就知道他孫子當了大官,樂得五官都扭成了一團。


    孫胖子不失時機地說道:“爺爺,您先看看沈處長給他太爺爺帶了什麽壽禮吧。”說著,將包裝打開,露出裏麵的金壽桃。


    金壽桃一出現,滿屋子的人都不說話了。還是我爺爺見過點世麵,看著我說道:“你這是……**了?”


    船戲


    我能感到自己當時的臉色已經不是人色了,還好有孫胖子,當初帶他回老家看來是最明智的決定了。


    孫胖子的表演天分發揮到了極致,他拍著巴掌,樂得前仰後合,倒把我爺爺他們笑懵了。“**?哈哈,笑死我了,老爺子您真會說笑。”孫胖子裝模作樣地抑製了還想笑的衝動,抿著嘴對我爺爺說道:“老爺子,跟您交一句實底兒,這壽桃看著挺嚇人,其實也沒幾個錢。這是幾個月前起獲的一批走私物品中的一件無主贓物。我們內部有規矩,一段時間內,類似這樣的物品要是沒有人認領的話,我們內部會搞一個小型的拍賣會,將這些物品內部處理一下。”


    說著,孫胖子指了指擺在桌子上的金壽桃說:“這個壽桃看著挺大,其實裏麵是空心的,也沒有多重。況且知道是沈處長要買來作壽禮,也沒有人跟他爭,價錢自然就更便宜,這麽個金壽桃也就萬把塊錢。”


    “哦。”屋子裏的人又有了動靜,嘰嘰喳喳議論成了一團,無非就是當了大官就是好,還能買到這樣的便宜貨。其中一個遠房的表叔還把我拉到一邊說道:“大侄子,你看那什麽,要是再有這便宜事,你能不能替表叔也拍個一件兩件的?放心,錢表叔虧不了你,你說個數,回頭讓你大兄弟給你送來。”


    他這麽一說,屋子裏姓沈的全衝我圍了上來,全是要幫著拍幾件金貨的。一時之間,把我逼得手忙腳亂,連連解釋這樣的事情可遇不可求,我是命好才趕上一回。


    “都給我閉嘴!”我爺爺一聲大喝,屋子裏頓時鴉雀無聲。“你們是來拜壽的還是來占便宜的?愛在這兒待著就老實待著,要想占便宜就滾犢子!”爺爺這個族長不是白當的,這幾句連吼帶罵的愣是沒有人敢還嘴,都臊眉搭眼地看著地麵。


    爺爺還想再罵幾句痛快痛快時,院子裏有人喊道:“老沈大爺,甘縣長的車已經到村頭了,村長讓咱們去迎啊!”我們縣長姓甘,大名叫甘大葉。以前是縣裏的人武部部長,當初我參軍還是他給我辦的手續,幾年不見,甘部長成了甘縣長了。


    爺爺一聽,召集了屋裏屋外的眾老少,去村頭迎縣長了。我也想隨大流出去透透氣,卻被孫胖子一把攔住,說:“別亂了,我是廳長,比他大兩級,規矩是你陪著我在這兒等他來見我。”


    就這樣,我和孫胖子坐在炕頭喝著茶水,嗑著瓜子聊得正歡的時候,院子裏傳來了嘈雜的聲音。門口的簾子一挑,爺爺和三叔他們把五十來歲、頭頂略禿的甘縣長迎了進來。


    甘縣長沒想到炕頭上已經坐了倆人,看見我和孫胖子時就是一愣,時隔多年,他看來對我已經沒什麽印象了。不過看了我和孫胖子肩頭的警銜後,甘縣長的表情顯得更詫異了。


    沒等他說話,孫胖子先來了一句:“是甘縣長吧,來了就座嘛,不要拘束。”


    還是甘縣長的秘書機靈,他在院子裏提前打聽了還有什麽人要來拜壽,這時湊到自家領導的耳邊小聲說了幾句。甘縣長嗬嗬一笑,幾步走到炕沿說:“是孫廳長和沈處長吧,不知道二位領導來,縣裏沒什麽準備,真是慢待兩位領導了。”說著,主動上前把手伸了過來。


    我學著孫胖子的樣子,很矜持地跟甘縣長握了握手,說:“甘縣長你也不用客氣,孫,孫廳長陪我回老家,也就是給老壽星拜壽磕個頭,也不是辦什麽公事。你這麽說就是見外了。”


    孫胖子也客氣了幾句。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甘縣長的秘書走了過來,微笑著說道:“三位領導,船戲就要開鑼了,老壽星差不多也到了,我們是不是該往河邊走了?”


    船河大戲,在我的印象中還是小時候聽爺爺說過幾次。那是二百多年前的事了,算起來應該是清朝最鼎盛的時期了,當時我們這裏算是關外,滿族八旗的龍興之地。而我們整個清河縣就是乾隆皇帝第八子儀慎親王永璿的皇莊。


    親王皇地就是清河縣所有的出產不需要向朝廷納稅,隻需要向主子納貢,而且整個清河縣所有人自此以後都算是儀慎親王的家奴了(我們姓沈的不算,我們是清末闖關東時,整族人從山東遷過來的)。


    雖說變成了奴才,可好歹也是親王家奴,更何況當時就算是朝廷重臣,見了皇帝和皇族阿哥,都要自稱奴才。整個朝廷風氣如此,也沒有什麽丟人的。


    話說回來,這個儀慎親王比起他的那些兄弟們,就算是相當仁義的了:納貢隻要平時收成的三成,而且每當年節,去王府送孝敬的時候,王爺給的賞賜可能要比送去的孝敬還多。


    當時恰逢四大徽班進京,創出之後的一門國粹——京劇。而這位儀慎親王在當時就是瘋狂的京劇發燒友,王府裏養著幾個戲班子不說,而且隻要有哪個名角掛牌唱戲,這位王爺是準到,還動不動就勾了臉,下海唱幾句過過癮。為此,乾隆皇帝不知指著他的鼻子罵了多少次。儀慎親王每次都是老實幾天後,就舊態複萌依然如此。


    後來,乾隆皇帝來了個眼不見為淨,把儀慎親王發到了自己的皇莊上一年,對外講是讓永璿清心讀書。


    儀慎親王到了皇莊沒幾天,正好趕上莊子裏一個老人過百歲大壽,這位親王去湊熱鬧時,突然靈機一轉,當時下了王旨。為效仿皇帝百叟宴的功績,他要在皇莊裏給那位百歲老人搞一次百日大戲,按老人歲數唱,要連唱一百天。


    王爺發話了,湊趣的人就不能少了。皇莊周圍的府衙的主事官員也紛紛獻計。最後皇莊的一個牛錄(旗人官職,不是養牛的)出了個主意。當時的節氣已經入伏,天氣漸熱,要是連唱一百天的大戲,別說唱戲的了,聽戲的怕也受不了。不如把戲台的地點改一改,在皇莊旁邊的大清河上建一個戲船,等每天太陽落下,掌上燈火唱船戲。


    王爺一聽就來了情緒,大把的銀子撒了出去,一邊命工匠連夜趕工,建造戲船,一麵派人去京津兩地請京劇名角。一個月之後,等名角們到齊之後,戲船也打造完畢。


    開戲那天,方圓百裏都轟動了,竟然來了上萬人。好在戲台在河麵上,就算來再多人也綽綽有餘。看戲的人一撥一撥來了又走,各家名角也粉墨登場,連唱一百天,王爺就過了一百天的戲癮。不久之後,這位親王奉詔回京。


    王爺臨走時,又下了王旨,如果皇莊之內,再有老人壽高百歲,就以當日的百日大戲為樣板,再唱船戲一百天,以顯乾隆皇帝聖德愛民之心。可惜王旨雖然下了,可當年的百日大戲已經成了絕響。從那次百日大戲之後,皇莊中就再沒有人活夠一百歲(九十九歲的接近百人,就是沒人邁過百歲的那道坎)。


    等我三太爺爺百歲大壽的時候,曾經有人提過搞一次百日大戲,可到頭來因為錢不湊手,隻是請了縣裏的二人轉劇團唱了一晚上的二人轉。


    今天三太爺爺一百一十大壽,本來他也沒了那種想法,可正巧趕上縣裏有個開發大清河的旅遊項目,我們甘大葉甘縣長拍板,為我三太爺爺搞一次百日大戲,不過要是真唱一百天,縣裏的財政也消耗不起,於是取了個巧,把一歲唱一天改成了百歲之後一歲唱一天,說是百日船河大戲,其實也就唱個十天。可惜,誰也沒想到,這個船河大戲從頭到尾唱的都是一出悲劇。


    鑼開命亡


    大清河距離爺爺家走的話要二十多分鍾,甘縣長極力邀請我和孫胖子坐他的車。我爺爺和三叔他們都用腳走,我哪敢坐車。客氣了幾句後,我和孫胖子還是溜溜達達地向河邊走去。甘縣長也不好意思坐車,在我們後麵遠遠地跟著。


    到了河邊,那裏已經收拾停當。大清河兩側岸邊已經密密麻麻地坐滿了人。幾個賣飲料和瓜子花生的小販穿梭在人群裏。


    河中心停靠著一條大船,說是大船還不如說是大戲台更為形象。船中央就是一個大平台,兩側各有一個圍簾寫著“出將”、“入相”。圍簾下麵的船艙就是演員們的化妝間。由於船上戲台的空間有限,鑼鼓家夥就隻能擺在河岸兩邊的石台上。


    岸邊的主席台已經搭好,甘縣長招呼我和孫胖子上了主席台,我把爺爺也拉了上去。老壽星已經坐在主席台中央了,一百一十歲的人了,隻是有些輕微的耳聾、眼花,腦子一點兒都不亂。看見我時一眼就認出我就是當年那個小辣子,拉著我的手說個不停。


    這是我第二次坐上主席台了,上一次還是特種兵時,獵隼小隊立了個集體二等功,我在主席台上坐了一陣。我前麵的小牌牌上麵用毛筆寫了兩個字——領導,看字跡就是剛剛寫上去的,墨跡都沒幹。孫胖子手欠,把小牌牌拿在手上玩了一會兒,弄得一手的黑。


    主席台上加上司儀隻坐六個人。這時天色已經漸暗,司儀詢問了甘縣長的意見後,宣布了百歲大戲第三天的演出開鑼(我和孫胖子晚了兩天,前天才是正日子)。


    霎時間,河岸兩邊嘈雜的喧鬧聲戛然而止,戲船上亮起了燈。甘縣長在旁邊作介紹,根據當年百日大戲的傳統,這次的百歲大戲唱的也是京劇,戲班子是縣裏文化局費了很大的氣力,在沈陽和大連京劇院請的名角。


    甘縣長正介紹著,河岸邊已經響起了鑼鼓點,一個老生走到戲台中間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唱的是今晚的第一出戲——《四郎探母》。台上唱了不一會兒,甘縣長就起身告辭,他今天來也就是擺擺樣子,畢竟是一縣之長,不可能一直在這兒耗到半夜。


    又看了一會兒,老壽星也被人攙扶著回了家,讓百歲老人熬夜可不是鬧著玩的。主席台上就剩下我、爺爺和孫胖子三個人了。看著戲船上還在咿咿呀呀唱的老生,我實在提不起什麽興趣,倒是孫胖子搖頭晃腦,手打著拍子,真看不出來這胖子還好這一口。


    我看得昏昏欲睡時,一個光頭穿著大褂的人上了主席台,他穿得另類,一下子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認出來了,他就是我小時候天眼剛開始顯現時,出主意用黑狗血給我洗頭的那個高人道士。當年他的頭發就不多,現在已經禿得一根頭發都不剩了,明明是個老道,現在怎麽看都是個和尚。


    “老蕭,都開戲了,你怎麽才來。”爺爺和他是朋友,主動和他打了個招呼。老道嘿嘿一笑,說道:“別提了,鄉裏稅務所去觀裏查賬,娘的,沒王法了,查賬查到我的淩雲觀裏了。”爺爺看見他笑得特別開心,就說:“你是自找的,蕭老道,你說你這幾年什麽賺錢的營生沒幹過?好好的一個淩雲觀你注冊的什麽公司?公司就公司吧,主營項目還是影視娛樂。你是個老道,娛哪門子樂?”


    這個叫蕭老道也不還嘴,隻是氣鼓鼓的不放聲。爺爺也不刺激他了,把我叫到身邊,對著他說道:“我孫子,你還記不記得?沈辣,他小時候你還幫他遮過天眼的,現在他可了不起了,在首都公安部裏當了大官了。來,辣子,和你蕭爺爺打個招呼。”


    我剛客氣了幾句,又有一人老遠就向主席台跑過來,遠遠地看著就眼熟,走近了才看清是我親爹。


    我已經擺了個笑臉,沒想到他根本就不理我,直接跑到爺爺跟前,說:“爹,又死了一個,就剛才。”


    我爺爺的臉色當場就變了,瞪著眼睛對我親爹說道:“這次是哪個?怎麽死的?”我親爹苦著臉說道:“是縣裏沈抗美的大小子,傍晚吃飯的時候喝多了,剛才戲看了一半,上茅樓的時候,掉糞坑裏淹死了。娘的,終於輪到咱們老沈家的人出事了。”


    爺爺歎了口氣說:“都是命啊,老大,報警了嗎?”我親爹說道:“哪敢不報,老馬和熊胖子一會兒就到,嗯,這不是警察嗎?”爺爺輕踹了我親爹一腳,說:“好好看看,那是誰?”


    “爹,是你兒子我。”我已經無語了,從我麵前過去,愣是沒看見我,雖然這幾年,我沒怎麽喊你爹,光喊你大爺來著,可再怎麽說,我也是你的親兒子啊。孫胖子也感到氣氛不對,站起身走了過來說:“沈處長,老爺子這是怎麽了?臉色這麽差?”


    “我倒是沒事。”爺爺向孫胖子笑了笑,說道:“就是有件事怕要麻煩領導你了。”孫胖子一擺手說:“什麽領導,我和沈處長是什麽關係?他爺爺不就和我爺爺一樣嗎?您就叫我德勝,再不叫我孫胖子也行,我不挑。”


    我爺爺嗬嗬笑了幾聲後,說道:“還是德勝你會說話,比小辣子強,其實也沒什麽事,就是看戲這當口死了幾個人。”


    “死了幾個人?”孫胖子的笑容僵在臉上了,還是鬧鬼的話,他和我還勉強沾得上邊兒。可現在死人了,看樣子八成是刑事案件,我們兩個假警察(還是高層)能幹什麽?


    看到孫胖子猶豫的樣子,我也不能幹坐著了,說:“爺爺,您就別難為孫廳了。他也不是咱們省的公安廳長,跨省查案在我們內部來講,是大忌。”


    “哦。”我爺爺好像明白了,說:“小孫,廳長不是咱們省的,小辣子,我記得你是公安部的什麽處長,你是部裏的,管這幾個人命案應該說得過去吧?”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怎麽說好了,還好孫胖子投桃報李,給我解了圍,“老爺子,我們查案子是有回避機製的,人是死在沈處長的家鄉,他人還在現場的範圍內,按規矩,沈處長和我是一定要主動回避的。”


    孫胖子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我爺爺聽了又犯起愁來。沒想到,旁邊坐在主席台上,正喝著茶水的蕭老道突然神神道道地來了一句:“他們倆是管不了,犯事的不是人。”


    我爺爺瞪了他一眼說:“蕭老道,你胡說八道什麽?別什麽都往鬼神身上扯。”


    “不信就算了。”蕭老道慢悠悠地說道,“這是第幾個了?第三個了吧?別急,還不算完,一天一個,看吧,唱十天大戲,還要再死七個人。”蕭老道邊說邊斜著眼看著我爺爺的表情。


    我爺爺沉默了。後來我才知道,蕭老道的話不是第一天說了,死一個人他就說一次,現在都被他說中了,爺爺心裏也開始半信半疑了。


    “咳咳!”孫胖子咳嗽了幾聲,我看向他時,他和我交換了一下眼神。


    我對爺爺說道:“爺爺,你把事情的經過說一遍,我和孫廳先捋一捋,判斷一下那三個人到底是死於意外還是被人蓄意謀殺。”


    看著我和孫胖子身上的警服,爺爺倒是沒有猶豫,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兩天前,大戲正式開鑼的那天,一直唱到了後半夜一點多,不過能撐著直到散場的基本上都是本鄉本土五六十歲的老爺們了。


    散場之後,我爺爺正在招呼戲班子吃宵夜,還是我親爹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說:“爹,出大事了,看船的老五掉河裏淹死了!”


    這個老五是村裏的老光棍,姓張,老五叫了幾十年,大號叫什麽村裏基本已經沒什麽人知道了。籌備船戲的時候,村裏給每個人都派了活兒。考慮老五是光棍,沒有負擔,給他派的差事就是看好戲船,別讓誰家的熊孩子上船,再把這戲船弄壞了。


    本來老老實實看船也出不了什麽事,可倒黴就倒黴在老五平時愛喝那兩口酒。晚上開戲的時候,老五在岸邊就沒少喝,等戲散場,演員們都下了船後,老五晃晃蕩蕩地拿著酒瓶子就上了船。


    他就坐在戲台上,也不就菜,一口一口地灌著酒。酒勁上來,老五就學著剛才戲台上大武生的樣子,在戲台上翻起了跟頭,兩三個跟頭翻下來,老五直接翻下了河。等發現他時,已經在河麵上漂著了。


    要說老五的死是他自己作的話,那第二天,王軍的死,就算是無妄之災了。王軍不是我們小清河村的人,他算是縣裏文化局派來幫忙的,也就是做做統籌、宣傳之類的事情。


    王軍是昨天出的事兒。晚上剛開鑼不一會兒,王軍坐在岸邊一個角度極佳的位置看戲。不管怎麽說他也算是縣裏來的人。我們村長(不是當年打架的那個,換屆了)派人送過來葡萄、梨、蘋果等。王軍倒也沒拒絕村長的好意,一邊看戲,一邊吃著水果。


    當時戲台上演著的是《四郎探母》的一折。扮演楊四郎的是從省城請來的名角,他一個高腔唱出來得了個滿堂彩兒,大清河兩岸叫好聲不斷。這個王軍也是浪催的,嘴裏一塊蘋果還沒等咽下去,就站起來拍著巴掌喊了聲:“好!”


    “好”字喊了一半就已經岔了音,緊接著,王軍一頭栽倒,雙手不停地摳著自己的喉嚨,想喊卻怎麽也喊不出來。當時人聲鼎沸當中,沒有人發現王軍的異常。等有人看見王軍倒地時,王軍已經沒氣了,一塊蘋果卡在他的氣管上,把個大活人活活給憋死了。


    本來是辦紅事,結果頭兩天就一天一個死了倆人,爺爺心裏甭提多懊惱了。縣裏的公安局和鄉派出所都派了人,排除了他殺的嫌疑,定性為意外死亡。老五還好說,家裏就他一個人,這麽著就算是全家死光了,一把火燒了,找個墳地埋了就成。


    可王軍是拖家帶口的,他老婆一大清早就來哭鬧,最後還是鄉派出所的熊所長親自來把人勸走的。熊所長臨走時對我爺爺說道:“沈老爺子,今晚你可得看緊一點兒,可不敢再死人了!”


    爺爺本來想把大戲停了,可甘縣長死活不同意。縣裏為了這出大戲花了那麽多錢,還從省城請了旅遊公司的人來實地考察大清河的旅遊資源,怎麽能說停就停?死人怎麽了?意外嘛。他吃口蘋果就能卡死誰能料到?總之,就一句話,戲接著唱。


    怕什麽來什麽,剛才死了第三個,死法也另類,和老五倒有幾成相似,喝多了掉糞坑裏淹死了。


    熊所長


    光聽爺爺說的也聽不出什麽毛病,恰巧這時戲船上換了一個老旦,咿咿呀呀唱得我心煩意亂。我看了孫胖子一眼,說:“孫廳,去現場看看?也許能碰著什麽線索。”孫胖子笑著說道:“到沈處長你的地盤了,你做主。”


    出事的地方是東北農村常見的茅樓。就是地下挖了一個大糞坑,上麵用磚頭砌的一個簡易廁所。茅樓旁邊的化糞池已經扒開了,淹死的人已經被撈了出來,用清水簡單地清洗了幾次,不過那股氨氣的味道還是很重。


    死者雖然也是姓沈的,不過他是住在縣城裏的,我們沒見過幾次,隻知道他老爹和三叔的關係不錯。現在他老爹正哭得死去活來的,三叔正在一旁勸著。


    孫胖子捂著鼻子,站在屍體旁邊左看右看了半天後,回頭向我搖了搖頭。他還不死心,又看了一陣才徹底放棄,走回來低聲對我說道:“瞧不出來有他殺的跡象,你怎麽樣?能看出什麽來嗎?”


    在路上我們倆就分好了工,孫胖子負責查看有沒有人為死於非命的跡象,而我則負責用天眼找出死者的鬼魂,向鬼魂詢問他的死因。死人親自說的總不會錯吧?


    按我在檔案室裏看過的資料,人死之後七天之內,他的魂魄應該會在附近遊蕩。可我都看遍了,也找不到死者的魂魄。孫胖子又催了一遍,我回頭對他說道:“完全找不到,邪了,怎麽一點痕跡都沒有?”


    孫胖子也直撓頭,就在這時,身後有人嚷道:“老沈頭呢?我早上千叮萬囑,現在可不敢再出事了,你倒好,又弄死了一個。你是怕我們派出所這幾天閑得沒事幹吧?”


    人還沒到,我身後就傳來一股很大的酒味。我和孫胖子都是一皺眉,回頭向身後看去,有四個警察已經到了現場,為首一個黑鐵塔一樣,五大三粗的身材,不知在哪兒喝的酒,喝得滿臉通紅的,正滿世界地尋找我爺爺。


    “熊所長,您嘴下留德,什麽叫又弄死一個?”爺爺從對麵人群中擠了出來,急忙走到熊所長的跟前。


    熊所長一翻白眼,說:“老沈啊……”我剛想上前替爺爺解圍,沒想到孫胖子先衝上去打斷了熊所長的話:“你跟誰老沈老沈的?還有!剛才你叫他什麽?老沈頭?他比你爹的歲數都大,你敢叫他老沈頭!”


    熊所長被孫胖子一陣搶白,臉上的紅暈有些退了,不知是嚇得還是氣的,他說話時開始結巴起來:“你,你誰呀?三鼻子孔多出一口……”話說了一半突然打住,他的目光定格在孫胖子肩頭的警銜上。


    愣了半天後,他才手忙腳亂地敬了個禮說:“領導,我,我不知,不知道您……”孫胖子麵無表情地說道:“知不知道一會兒再說,先把剛才那句話說完,三鼻子眼怎麽了?”


    熊所長這時臉色已經煞白,剛才喝的酒已經全部化成了冷汗。聽見領導發話了,支支吾吾地說道:“我,我沒說,那什麽,不是我說……”


    他這麽一解釋,孫胖子更火了,我能理解他火的原因:不是我說……敢學我們主任?你也配?


    孫胖子的臉立刻拉了下來,說:“你的姓名、職務,為什麽在出警的時候喝酒?別讓我說第二遍。”


    熊所長的手機下午就沒電了,沒接到縣公安局局長的電話,不知道我和孫胖子的底細,不過現在看到我們的警銜,已經開始肝顫了。畢竟是一所之長,穩定了心神後,一板一眼地說道:“熊跋,大清河鄉派出所所長。”


    孫胖子還真誤會了熊所長,今天並不是他值班。出事的時候,他正在參加朋友女兒的婚禮。喝得正高興的時候,爺爺派人找到了他。熊跋一聽原因就急了,早上他才勸走一個死者家屬,現在又死一個。看來自己這個派出所的所長也算幹到頭了。


    他和爺爺的交情不淺,要不然早上也不會幫著把王軍的家屬勸走。現在是真急了,再加上喝了點酒,才老沈頭、老沈頭叫著。看見孫胖子瞪了眼,爺爺也過來打圓場,說:“小孫廳長,你別跟熊所長一般見識,他就是脾氣暴點兒,人還是好人。老熊,你別杵著了,人已經從糞坑裏撈出來了,去瞅瞅啊。”


    有了台階,熊跋向孫胖子和我點了點頭,分開人群,走到了死者的跟前。他給的說法和孫胖子判斷的差不多,沒有明顯的外傷,可以初步排除謀殺的可能,又是一個倒黴鬼。不過具體的結果還要等縣公安局的技術人員來做最後的結論。


    看著周圍的人越聚越多,孫胖子對我說道:“辣子,在這兒待著沒什麽用了,去河邊走走?”周圍聚攏的大部分都是我的親戚,這時已經有人過來打聽我的職務和工作單位了。我正和他們胡說八道,有孫胖子的這句話,算是替我解了圍。


    走到河邊時,戲還在唱著。看戲的人已經少了一些,不是回家睡覺了,就是在茅樓那兒看熱鬧。看到河邊的觀眾席時,我的眼睛突然恍惚了一下,河麵上不知什麽時候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隱隱約約還有人影在霧氣中晃動。


    我指著霧氣相對濃的地方,對孫胖子說道:“大聖,你往戲船那邊看。”


    “嗯?下霧了。”孫胖子天眼的能力比我差一點,能看見有霧氣就算不錯了。


    “不是霧,是陰氣,周圍百裏地的陰氣差不多都集中在這裏了,密度太大,有道行的人看見就像是霧氣一樣。”我們身後突然有人說道。


    我和孫胖子同時嚇了一跳,這人是什麽時候站在我們身後,聽我們說話的?我和孫胖子竟然都沒有察覺。回頭一看,正是當初給我用黑狗血洗頭的那位高人——淩雲觀影視娛樂集團董事長蕭老道。


    蕭老道眯縫著眼睛看著我和孫胖子說:“小辣子天生天眼,能看見沒什麽稀奇。可是孫廳長你的眼力也這麽好?而且知道是陰氣了還這麽鎮定,真是佩服。”


    這人是爺爺的拜把子兄弟,理論上是我的幹爺爺,能不得罪他還是盡量不得罪他的好。我笑了一下,解釋道:“老蕭(我從來沒叫過他幹爺爺,他說他福薄,受不起),孫廳長的六感比普通人強得多。再說了,一點兒陰氣算什麽?吃我們這口飯的什麽沒見過?”


    蕭老道笑著搖了搖頭,嘴裏念念叨叨地說:“天知地知,你們知我也知。”說著也不再理會我們,撩開道袍,走到河邊占了個好位置,對著剛出場的花旦喊了聲好。


    孫胖子看著蕭老道的背影也是一皺眉,說:“這老棒子幹嗎的?裝神弄鬼的,要不是剛才看你爺爺朋友的份兒上,我早就削他了,別以為過了六七十孫爺我就不敢打了。”


    看著孫胖子做作的樣子,我笑了一聲說:“我知道,孫爺你上打九十九,下打剛會走。”看著對麵戲船周圍陰氣森森的霧氣,我頓了一下,沒了笑意,說:“不過,現在看起來,這次可能真有點麻煩,搞不好還真讓蕭老道說中了,這裏麵有那些東西作祟。”


    孫胖子無所謂地一笑,說:“怕什麽,咱倆是帶齊家夥來的,十五層大樓的餓鬼見到咱哥倆都要跑,這充其量就是幾個孤魂野鬼,怕他個球?”


    河麵上的霧氣時隱時散,我和孫胖子一直在河邊盯著,裏麵雖然還是不斷地有人影晃動,不過直到散戲也沒發生什麽事。


    就在散場演員出來謝幕時,那陣霧氣也悄無聲息地散了。再找蕭老道時,這老道已經不知道哪兒去了。我和孫胖子在岸邊上轉了一圈兒,並沒有發現什麽不對的地方。還想再轉轉來著,不曾想我親爹遠遠地跑過來,通知我們倆,戲班子的宵夜馬上就要開席,要我和孫胖子去撐場麵。


    親爹親自過來請,這個麵子當然要給。況且回來之後還沒正經吃飯,就是在看戲的時候吃了點花生瓜子,到現在早就消化得差不多了。


    高人蕭和尚?


    我們回到爺爺家時,已經席開四桌,不過還沒有人動筷子,看樣子是為了等我和孫胖子這兩位領導了。不過村長和三叔並不在場,聽我親爹說,他倆還在勸慰那個兒子淹死在糞坑裏的父親。


    看見我和孫胖子到場,爺爺笑嗬嗬地招呼我們倆坐到了他的那張主桌,連連向周圍的人誇我:“這是我大孫子,那位是我孫子的好朋友,孫德勝孫廳長,他現在是公安部的廳長。對對,我孫子就是早些年當兵的那個。不是我誇口,我們老沈家的人在哪兒都能出人頭地……”


    爺爺正白活得吐沫星子橫飛的時候,門外走進來一人,接過爺爺的話頭道:“那是,老沈家現在是清河縣的大姓,出的都是人才,近的先不說,就是土改那會兒的沈鄉長……”


    “蕭老道!有酒就喝,你放什麽屁?多少年前的老賬翻出來有意思嗎?”爺爺衝著說話的那個人大聲嗬斥道。


    來人正是戲散了之後就不知所終的蕭老道,他說的是我們老沈家出的第一個幹部,那個在土改時期犯了生活作風問題被擼下來的副鄉長。這事兒過去幾十年了,一直讓我們姓沈的人抬不起頭,直到三叔在武警當了隊長,才把那件事壓了下去。


    蕭老道溜溜達達地走到了主桌的位置,主桌上我的一個表叔見他過來,連忙站起來,把位子讓給了蕭老道。蕭老道也不客氣,大模大樣地坐上去,也不管別人還沒動筷子,自己動手撕了一個雞大腿旁若無人地大嚼起來。


    自己的朋友來攪局,當著外人的麵,還不好發作,爺爺的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還是戲班的班主走過江湖,四麵玲瓏,敬了爺爺一杯酒,兩人一碰杯,就算開席了。


    雖然說這頓是宵夜,可桌子的菜肴上還是十分豐盛。因為晚上要唱戲,眾演員都不能吃太飽,傍晚的那頓隻是墊吧一口,這一頓才算是正餐。


    喝了一會兒之後,就喝亂了套。勾肩搭背說事兒的,串桌子拚酒的,五花八門都開始了。農村喝酒就是這樣,開始還好,可一旦酒過三巡之後,就以酒遮臉了,一些老理兒也不是那麽重要了。


    不過有這身警服傍身,還真沒有誰敢提著酒瓶子過來找我和孫胖子拚酒。看著那幾桌已經有喝得東倒西歪的,我看著好笑,手裏也沒閑著,在盤子裏扒拉出一個蹄筋放進嘴裏慢慢嚼著。


    還沒等我將蹄筋咽下去,孫胖子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等我看向他時,他下巴一揚,正看著對麵的我爺爺和蕭老道。蕭老道不知什麽時候到了爺爺的身邊坐下了,老哥倆正低頭小聲談論著什麽,完全看不出來他們剛才還差點吵鬧起來。


    “剛才蕭老道說到河裏的事了。”孫胖子壓低了聲音說道。我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裝作有盤菜夠不著,起身夾菜,支棱著耳朵聽到了幾句他倆的說話內容。


    “老沈,別猶豫了,就這樣明天還得死人……”


    “你說的靠譜嗎?我心裏沒有底。”


    “放心,隻要鬼戲一開鑼……”


    看情形,爺爺已經被蕭老道說動心了,瞪著眼睛在幾個酒桌周圍找了一圈後,對著對麵酒桌上喝成臉紅脖子粗的我親爹說道:“老大,你去把老三找回來。”自打那年三叔當上副營長,衣錦還鄉之後,隻要三叔在家,爺爺遇到大事,都一定要和三叔商量。


    我親爹喝得正在興頭上,舍不得離開酒桌,又不敢得罪他親爹,不得不嘀咕了一句:“都後半夜了,找他幹啥?說不定老三都睡了。”見他大兒子沒有動的意思,“啪”的一聲,爺爺拍了桌子,吼道:“小王八蛋,你到底去不去?”


    我親爹一杯酒剛送進嘴裏,就被我爺爺這一巴掌嚇了一個哆嗦,剛喝下去的一口酒全噴了出來,“去,我馬上就去,咳咳。”


    喝酒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一時之間,滿屋子的人都舉著筷子,沒人敢動。爺爺有點尷尬地說:“動筷動筷啊,老二,你別愣著,跟你二叔走一個!小辣子,小孫廳長,你們也動筷啊……”


    二十來分鍾後,我爹帶著三叔回到了爺爺家。三叔一臉的倦容,兩眼通紅。看得出來,他朋友家的慘事,三叔也很傷心。


    爺爺將三叔叫到身邊,壓低了聲音說道:“老三,你跟我來裏屋,跟你合計個事。”說完,爺爺起身離開了酒桌。蕭老道咳嗽了一聲,爺爺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轉頭對我說道:“小辣子,你也來吧。”


    孫胖子正笑眯眯地看著我,我猜到他心裏在想什麽。我說:“孫廳,吃飽喝足了吧?起來活動活動吧。”看見我拉上了孫胖子,爺爺一愣,馬上看向了蕭老道。蕭老道微微點了點頭,爺爺才幹笑一聲說:“要是小孫廳長不嫌老頭子我嘮叨,就一起裏屋坐坐吧。”


    裏屋是爺爺的臥室,進了屋後,爺爺招呼我們上了炕,最後親手將門閂插好。


    爺爺對著蕭老道說:“還是你說吧,你們那事我講不清楚。”


    蕭老道也不客氣,說:“那我就長話短說了。你們都親眼看見了,大戲唱了三天,就死了三個人,不過我可以講明白,這還不算完,還有七天的戲沒唱,剩下的戲再唱下去還會死人。這是遭了鬼忌了。再死人可能就不是一天死一個了。等著十天的大戲唱完,你們村能剩一半人就不錯了。”


    聽了這話,三叔臉上的表情很難看,爺爺之前聽他說過多次,已經有了準備,並不太吃驚。剩下的我和孫胖子,一個瞪著眼睛看著他,一個笑嘻嘻地說道:“你這也叫長話短說?本來三個字就夠了——鬧鬼了。”


    我怕孫胖子說漏嘴,連忙打斷了他的話,對著蕭老道說道:“那你的意思呢?戲不唱了?”


    蕭老道說道:“晚了,現在就停戲,先別說你們縣長不同意,就連河裏的冤鬼也不能幹。”


    爺爺歎了口氣,對蕭老道說道:“你也別囉唆了,把你的話說出來吧。”


    蕭老道說道:“我想了一個辦法,能平了鬼忌——在明天晚上,戲散了後,再唱一出鬼戲。”


    我明白了蕭老道的意思,本來我們小清河村一直平平安安,一直沒有出過什麽大事。之所以這幾天接二連三鬧出人命,完全是這十天的船戲給鬧的。


    唱船戲也有唱船戲的規矩,隻是船戲在我們小清河村已經消失得太久,能模擬出幾百年前百日船戲的情景已經相當不容易,當初的什麽規矩幾乎已經沒什麽人知道了。


    根據蕭老道講,光是唱大戲本來還出不了事兒。但是唱戲的時間和地點就很有問題了。船戲是在傍晚掌燈開鑼的,要一直唱到晚上十二點以後,這屬於陽人占了陰時。


    而且唱戲的地點是在河麵上,河水屬陰,在陰時陰地為陽世人唱戲,這就遭了鬼忌。加上這次唱船戲的時辰選得不好,第一天開鑼的時間竟然趕上了陰時。船戲一開,就像是塊磁鐵一樣,將周圍百裏的陰氣全都聚攏到此,鬼隨陰氣走,戲船附近陰氣鼎盛,自然也少不了鬼祟了。我和孫胖子看見的陰霧就是陰氣的結晶,裏麵晃動的人影按蕭老道的話說,是正在看陽世戲的鬼祟了。


    孫胖子聽得不以為然,他說:“你說出事的根源是唱了幾天的船戲,不過我怎麽聽過這船戲可不是第一次唱,幾百年前不就唱過一次嗎?那次好像還唱了整整一百天,也沒聽說那次出了什麽事?”


    蕭老道看著孫胖子微微一笑,“因為那次的主事人知道唱船戲的規矩,船戲正式開始之前,要在河邊擺上三牲,還要燒紙燒香,向陰世人借時借路。這還不算,船戲每唱二十四天之後,都要回避陽世人,為陰世人唱一出鬼戲。當年說是唱了百日大戲,其實隻為活人唱了九十六天。”


    蕭老道說完這番話,屋裏再沒有人接茬兒。隻是孫胖子晃著大腦袋,看樣子還想要說點什麽,好像又找不到辯駁蕭老道的話。


    一時之間,屋子裏鴉雀無聲,三叔突然想起了什麽,說:“我……”隻說了一個字,就沒了下文。爺爺看了他一眼,問:“老三,你想說什麽?”三叔搖了搖頭,眼睛有意無意地瞟了孫胖子一眼後,說道:“我還沒想好,等想好了再說吧。”


    三叔的話沒說出來,我卻想起來一件事,我說:“老蕭,你說唱船戲的規矩失傳了,那你是怎麽知道的?”


    蕭老道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反而掏出一本老舊的線裝書,“就知道有人能問。東西我帶來了,你們自己看吧。”


    看得出來,這本書有些年頭了,紙張已經發黃變脆,蕭老道也有辦法,把書頁拆散了,每一頁都壓上了薄膜後,又重新裝訂成冊。


    書冊的表麵用小楷寫著——“淩雲觀誌”四個大字。蕭老道翻開了其中一頁,說:“你們自己看吧。”爺爺好像已經看過,直接將書交到了三叔的手上。三叔看了一會兒,歎了口氣,又把書傳到了我的手上。孫胖子倒是不見外,把頭側過來,四隻眼睛一起盯著已經翻開的書頁。


    和我想的不一樣,書冊上麵竟然寫的是白話文,是淩雲觀不知道第幾代觀主(到蕭老道這兒就算最後一代了,改成淩雲觀影視娛樂集團了)記述當年儀慎親王舉辦百日大戲的情景,尤其對於大戲前後祭鬼神的情景描繪得相當清楚,和蕭老道剛才說的一般無二。


    爺爺看了看三叔,又看了看我,問:“你們爺倆也算是咱們老沈家混得最出息的人物了,現在就咱們商量一下到底該怎麽辦?”


    三叔抬起了頭,對著爺爺說道:“爹,你知道,我也是個信鬼信神的,既然蕭大叔都這麽說了,就按蕭大叔說的辦吧。”


    爺爺又看向了我,問:“小辣子,你什麽意見?”


    我說道:“唱鬼戲倒是也行。就是一件事,咱們在這兒說得挺好,人家戲班子幹嗎?那是給鬼唱戲,他們敢嗎?”


    蕭老道嗬嗬一笑,說:“這個不用你操心,他們千裏迢迢來咱們這兒唱戲,為的什麽?千裏奔波隻為財。隻要價錢合適,別說要他們唱鬼戲了,就是陪鬼去唱歌跳舞都沒有問題。”


    “安排鬼戲的事你們不用操心,老道士我找戲班老板去談。”蕭老道說得竟然有些亢奮。


    爺爺還是有些不放心地問:“那錢……”沒等爺爺說完,蕭老道就攔住了他的話,“保命要緊,都什麽時候了?還在乎錢?錢算個球?”


    “你看著辦吧。”爺爺也無話可說了。看著蕭老道主動請纓去找戲班老板商量,那狀態就像打了雞血一樣,我真是有點莫名其妙,關他什麽事?


    我們五人出了裏屋後,蕭老道就找到了戲班的老板,將他又拉到了裏屋。兩人在裏麵談了半個多小時,雖然不知道蕭老道具體是怎麽和他談的。隻知道他倆從裏屋出來時,戲班老板紅光滿麵的,拍著蕭老道的肩膀,樂得直抽抽,“這也叫事兒?交給兄弟我了,不就是加場夜戲嗎?別說你們還給錢,就是不給錢,憑咱們這關係,白唱一場又能怎麽了。不過,大師傅(蕭老道還穿的道裝)你也知道,兄弟我這一大家子,人吃馬喂的……”


    蕭老道也是眉開眼笑地說:“哪能不給錢白幹活的!老哥我活了那麽多年,就沒幹過那事兒!不過,大兄弟,夜戲的事就拜托了。你在圈子裏混了那麽多年,也知道這裏麵的事兒,可不敢再耽誤了。”


    戲班老板點點頭說:“兄弟我明白。”說著,一扭臉,對著自己班子裏的戲伶們喊了一聲:“老板加戲賞飯了,明天晚上加夜戲一出,賞雙份戲酬啊。”之後,對著我爺爺坐的位置一鞠躬,說:“謝老爺子賞飯!”原本還在吃喝聊天的戲伶們同時站了起來,齊刷刷地一鞠躬,跟了一句:“謝老爺子賞飯!”我聽著就像是排練好的一樣。


    爺爺起身還了個禮,戲班老板對蕭老道說道:“明晚唱夜戲,現在趁天還沒亮,就得去準備了,按規矩,本家要派人跟著。”說著,戲班老板的眼睛看了爺爺一眼。


    “老三,你跟著,看著就行,別亂動,再壞了老板的規矩。”爺爺對著三叔說道。


    鬼戲


    我看出來了,這個戲班老板也不簡單,最起碼以前是唱過鬼戲的,看他談笑風生的,完全不把這個當回事兒。看著三叔要跟他出去,我看了一眼孫胖子說:“我也去,孫廳,你?”孫胖子打了個哈哈說:“你都去了,我還好意思接著喝酒?一起吧。”


    爺爺年紀大了,沒有跟著,倒是蕭老道跟著戲班班主,兩人一路上有說有笑的,我們三個跟在他們的後麵。到了戲班老板的臨時住處,戲班班主進去拿點東西,要我們四人等一下。


    “老蕭,唱一晚上的鬼戲,隻要雙倍的戲酬,他倒是不貪啊。”我掏出香煙,一人發了一根,邊抽邊聊著。


    蕭老道別看是老道,卻是什麽都不忌諱,兩口將香煙抽成了一個煙屁股,說:“不貪?屁!他說的是這十天的戲酬都翻上一番,剩下的錢都歸他了。小辣子,你可別小瞧這幫人,這裏麵水可深了。”說著將煙蒂彈在戲班老板的門上。


    唱戲的水有多深,我沒有興趣。不過這筆錢到底誰出,我倒是想打聽明白。“三叔,這錢縣裏不能出吧。”三叔也抽完最後一口煙,將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滅,說:“你爺爺和村長說好了,村裏出一半,族裏的公費出一半。”


    他話剛說完,戲班老板手拎著大大小小幾個袋子,走出房門,我接過幾樣,有燒紙、香和素蠟燭,還有一個袋子,戲班老板親自抱著,不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麽東西。


    拿齊了需要的物品,我們幾個人一路走到了河邊。先上了那艘戲船,在戲船的四周燒了香、紙。戲班老板邊燒邊嘴裏念念有詞,他說話的聲音太小,我聽不到他說的什麽,想要靠近去聽聽時,卻被蕭老道拉到了一邊,“別過去,他在祭鬼神,你聽見了不好。”


    我看了一眼還在像念經一樣嘮嘮叨叨的戲班班主,回頭對著蕭老道說道:“他一個戲班老板,怎麽連這個都懂?”蕭老道說道:“你太小看唱戲的了,他們走南闖北的,什麽戲沒唱過?以前還有一些地方有風俗,家裏死了人,要請戲班子到家裏唱陰戲,和鬼戲比,也就是叫法不一樣而已。”


    沒用多久,戲班老板的香和紙都燒完了,他打開了剛才還死死抱著的袋子。我們幾個都靠了過去,我看得清楚。戲班老板拿在手裏的好像是曬幹的玉米葉子,當著我們的麵,他在每片玉米葉子上都寫了字,我數了數,他一共寫了九張。有鍘美案、四郎探母、鎖五龍等等。


    是戲牌,班主寫完之後,恭恭敬敬地捧在手裏,走到了船邊,大聲喊道:“今有大成戲班伶人二十三名在此,於明日晚為陰世諸公獻上大戲一場。大成戲班有壓軸大戲九出,請陰世諸公賞下戲牌。”


    班主說完之後,將手裏的玉米葉子一片一片地放在水麵上。回頭對我們幾個說:“你們過來幫個忙,拿手電照著,看看哪片葉子沉下去,就記上麵的名字。”


    剛開始的時候,幾片葉子在水裏都沒有什麽變化,但過了十秒鍾左右,其中一片葉子忽然毫無征兆地沉到了河底。我看得清楚,是《四郎探母》。緊接著,第二片、第三片葉子也相繼沉到了河底。孫胖子在旁邊說道:“《鬧天宮》、《烏盆記》。”


    班主也不管水麵上剩餘的玉米葉子了,說:“好了,戲挑完了,我的活兒先到了。大師傅(蕭老道),明天千萬記得,天隻要一黑,這條河上下方圓五裏地都不準有人隨意進出,衝了戲是小,別再把我們連累了。”


    “不能。”蕭老道頭搖得我看著都暈,“明天你就放心,民兵會把周圍五裏之內都封了。絕對不會有人過來攪局。”


    “那就行。”班主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還有件事,唱夜戲的規矩,隻要是唱夜戲,主家要派人在戲班裏守著,放心,沒事,這個就是個規矩。有主家人坐鎮,我們唱戲的就能圖個心安。”


    蕭老道看了我和三叔一眼說:“你們倆都是姓沈的,誰來?”


    三叔沒有絲毫猶豫,馬上說道:“我來吧。”


    “三叔,算了吧。”我說道,“還是我來,是吧,孫廳?”


    忙了一宿,再回到爺爺家時,天色已經漸亮。我們幾個各自回房休息。三叔去了爺爺的屋子裏,把房間讓給了我和孫胖子。


    我躺在炕頭上,正在醞釀睡意時,就聽旁邊的孫胖子說道:“辣子,你老家這兒的事兒也算是邪性了,唱大戲都能把鬼招來。對了,你沒事就愛泡檔案室,見過類似的事兒嗎?”


    孫胖子的話提醒了我,檔案室的文件實在太多,我接觸到的還沒有百分之一。還沒看到有關鬼戲之類的事件。不過照規矩,這件事也應該向局裏匯報了。


    我打算和孫胖子商量一下,就說:“大聖,鬼戲的事是不是得向局裏報告了?”孫胖子沒有回答,我還以為他睡著了,回頭看他時。這貨正瞪著眼睛看著我。


    “嚇我一跳,不放聲,還以為你睡了。”


    “辣子,你處長當夠了?”孫胖子這才慢悠悠地說道,“不是我說,你剛給你爺爺長了一天的臉,就這麽算了?等二室的那些貨們來了,你的西洋鏡就算拆穿了。誰見過一個廳長加上一個處長圍著一群小科員轉悠的?不是我說,你真能指望二室的那幫人會替你瞞?”


    我明白他的意思,不過還是問了一句,想確認一下他的答案,“你的意思呢?”


    孫胖子一骨碌從炕上坐了起來,說:“辣子,咱倆不是剛進民調局,一有風吹草動就撒丫子那會兒了。麒麟市的十五層大樓都能闖進去,鬧戲的冤鬼再凶,還能凶得過十五層大樓滿樓的冤鬼?”


    孫胖子咽了口口水,繼續說道:“辣子,咱倆帶了家夥過來,八成就是老天爺的意思了。就算真有惡鬼,隻要它敢露頭,對付它也就是勾勾二拇指的事兒。”


    我被孫胖子說動了,又聊了一會兒後,不知不覺迷迷糊糊睡著了。等睡醒時,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多鍾了。簡單吃了一點東西後,三叔帶著縣裏的公安局局長進來了。


    公安局局長姓趙,他帶著人馬一大清早就到了,技術人員將昨晚淹死的那個倒黴鬼帶回了縣城進行屍檢。得知兩位領導昨晚尋找破案線索一直到後半夜,現在還沒有起來,趙局長就一直在屋外等著。爺爺幾次想把我們叫醒,都被趙局長攔下了。


    和這樣的人打交道,完全就是孫胖子的強項。他哼哈了幾聲,隨隨便便應付著局長。爺爺在身後一個勁兒地使眼色,我意領神會,說道:“趙局長,我和孫廳長的意思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謠言,這個船河大戲今天先停一天。”


    趙局長還沒等表態,屋外甘大葉甘縣長已經推門進來。他聽說船戲要停演一天,馬上就表示了強烈反對。對著自己老家的縣長,我這個假處長還是沒有什麽底氣。可孫胖子不管那一套,他眼皮一翻說道:“現在已經死了三個人了,湊夠五個就算是群體**件了。到時候,為求經濟利益,罔顧人民群眾生命安全的黑鍋是趙局長你背呢,還是你甘縣長來背呢?”


    這個帽子實在扣得太大,趙、甘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敢接孫胖子的話茬兒,場麵一時有些尷尬。


    最後還是趙局長撐不住了,他看著孫胖子想說點什麽,不料孫胖子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趙局長張開的嘴巴又重新閉上,他的喉結上下幾下,連同他要說的話一起咽了回去。


    “算了,那就停一天吧。”無可奈何之下,甘縣長也隻能妥協了。


    將他們二人打發走之後,三叔將我單獨叫到爺爺的臥室裏。他從炕櫃裏取出一個小木匣子交給我,說:“這東西你小時候見過,晚上帶著壯壯膽兒。記住了,千萬別逞強,你有天眼,覺得不對馬上就跑。保命要緊,不丟人。”


    打開木匣,裏麵裝著的正是當年三叔把糾纏我的水鬼趕走時拿出的那把短劍。時隔多年,三叔還給短劍配了個劍鞘。以前我想看看他都不讓,現在竟然直接把短劍給了我。


    我將短劍別在腰後,抬起頭對著三叔說道:“爹,沒事兒,你就別操心了。不就是陪著唱出戲嘛。再說了,怎麽說你兒子我也穿著身警服,有官氣護體,百邪不侵。”以前聽三叔說起過這把劍的來曆,我惦記不是一天兩天了。現在看來九成是吳仁荻留下來的。看來今天算是撿到寶了。


    “早跟你說明白了,我是你三叔,以後別兒子、爹的瞎叫了。”三叔歎了口氣,可能是怕我看見他的眼睛已經紅了,三叔一轉身出了屋子。


    我跟在三叔的後麵,剛出了爺爺的臥室,就看見蕭老道把那戲班子的人都帶了過來。這邊已經開始有人在擺桌子了。院子裏臨時起的灶台也點著了火,煎炒烹炸已經忙開了。


    我走到爺爺身邊說道:“不是說後半夜唱完了回來再上酒席嗎?怎麽現在就擺上了?”爺爺說道:“聽你蕭爺爺說的,唱完鬼戲不能耽誤,回來卸了妝馬上就要睡覺,這是規矩。”說完走到灶台那兒又開始忙起來。


    我找了一圈的孫胖子,最後在已經落座的戲伶堆裏找到了他。他正在給一個花旦看手相,“小妹妹,看你的手相克夫啊,不過也不是不能化解,你找一個……”沒等孫胖子說完,我已經將他拖了起來,說:“她找誰也不能找你,你克妻!”


    孫胖子撇了撇嘴說:“難得這麽一個機會,可惜了。”


    那邊蕭老道溜溜達達走了過來,“小辣子,還有個岔頭和你說一下,昨晚上(實際是今天淩晨)忘了告訴你了,戲班子在船上唱夜戲隻能上九個人,今晚上三出戲你和孫同誌要串幾個龍套。別那麽看我,我也得上,到時候跟在我後麵就行了。”


    沒辦法了,已經到這一步了,龍套也就龍套了。


    吃飽喝足之後,縣裏出了兩輛麵包車,將蕭老道和戲班老板還有我們十來個人送到了河邊。爺爺和三叔不能跟著來,我隻能問蕭老道:“老蕭,不是說要把戲船周圍五裏地封了嗎?”


    蕭老道嘿嘿笑了一陣,說:“都整好了,五裏地之內,誰都進不來。”


    我點了點頭問:“現在還有民兵嗎?”蕭老道搖了搖頭說:“不是民兵,他們不好用,都是熟人,不好意思管。是熊跋帶人把路封了。”


    我真是有點出乎意料了,驚訝地問:“這封建迷信的事兒熊所長也管?你們還能指使他?”


    “我們指使不動他,就說是你讓他幹的。”蕭老道一臉無賴地說道。


    這出鬼戲就可以正式開始開鑼了,沒想到直到七點多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後,這些戲伶還是沒有開戲的意思。


    在天黑之前,我們一行人到了戲船上,按規矩坐到了船艙裏。一直到晚上十點多,這些人就逐漸忙碌起來,扮行頭的扮行頭,勾臉的勾臉。戲班老板也很難得地穿上了戲服,還在臉上勾了臉,看扮相是一個老生。


    “兩位領導,你們也扮上?”戲班老板走過來,手裏還拿著水彩。


    孫胖子看著他臉上油膩膩的,脖子就是一縮,問道:“我們是龍套,還要畫臉?”


    戲班老板說道:“沒辦法,唱夜戲的規矩就是這樣,戲班出九個人,剩下的就要由事主家屬來頂上。沒事的,兩位領導,夜戲我們大成班唱了也有幾回了,隻要規矩做足了,就從來沒遇到過什麽事。”


    趁老板給孫胖子勾臉的空當,我向老板說道:“看老板你昨晚的路數挺熟的,你們唱戲的還懂這個?”


    戲班老板邊給孫胖子勾臉邊說道:“也不是所有唱戲的都懂。領導你也知道,什麽夜戲陰戲鬼戲的,還不就是給死人唱戲?也就是說夜戲好聽一點,換湯不換藥。唱這種戲大部分的戲班都不會接,嫌晦氣。不過接了夜戲,就要懂規矩,這套規矩是老輩人傳下來的,隻要按規矩來,就出不了事。


    “但是接夜戲的班子也少,也就是我們貪圖那點錢。我們大成班也是以唱陽戲為主,就算接了夜戲,也就是我們哥們兒九個接,那些人隻管唱陽戲。再過幾年,我們九個人要是少了一個兩個的,這接夜戲的營生在我們大成班就算是絕根了。”


    很快,孫胖子的臉勾好了,班主又轉到了我的臉上,他手上動著,嘴裏也不閑著,接著剛才的話題說道:“話說回來,你們別看夜戲說著挺邪乎的,我們哥幾個也唱過好幾次了,連個鬼毛都沒看見。好了,沈領導,你的臉也勾好了。”


    我和孫胖子照著鏡子一看,我們哥倆的臉色就像是從麵缸裏爬出來的一樣,兩腮還被班主打上了腮紅,看樣子和戲台上的小番、老軍也差不了多遠。


    到了晚上十一點半左右,戲班老板帶著我們從船艙裏出來。還是先燒黃紙,燒完黃紙後,又帶著演員們拜了四方,對著河麵上的空氣念念有詞,至於說的是什麽,我就聽不到了。


    終於到了半夜十二點,班主從船艙裏抱出一個錄音機,按下按鍵,正是京劇《四郎探母》的前奏。我馬上明白過來,戲班隻能出九個人,沒有琴師等人的位置,就隻好放錄音湊湊數了,沒事的演員回到船艙,班主自己扮演楊四郎,站在戲台上唱了起來。


    班主唱第一句的時候,河麵上又下起了昨晚那種陰霧,霧氣越來越濃,不過好像除了我、孫胖子和蕭老道三人之外,再沒有人能看見那種霧氣。


    這時,班主在台上唱道 :“一見公主盜令箭,不由得本宮喜心間,站立宮門叫小番——”最後一句唱得一絕,聲音響徹雲霄。


    班主“番”字還沒唱完,陰霧中有人突然大喊一聲:“好!”班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來真的了?戲班班主癱在戲台上,渾身抖成了一團。他是夜戲唱多終遇鬼了。


    這時河麵上的霧氣越來越濃,船艙距離戲台也就是四五米遠近,就這樣,已經看不清戲班老板的狀況了。船艙裏本來等待上台的戲伶們,這時臉色也全白了,別說上台了,就連這船艙也出不去了。


    我握住了槍柄,想衝出去把戲班老板搶回來,沒想到被孫胖子一把攔住,說:“再等會兒,就喊了一聲,看看情況再說。”


    我還沒等說話,就聽見上麵戲台上“咚”的一聲,好像有什麽東西扔到了戲台上。這隻是第一響,緊接著,船艙頂上劈裏啪啦就像下了一場冰雹。有幾個拳頭大小的物件滾落到船艙入口處,我撿起來,是個黃澄澄的金元寶,掂量了一下,起碼有一斤。


    上麵的元寶雨下了能有將近一分鍾才停住。安靜了一會兒之後,就聽見上麵戲台上的戲班班主顫顫巍巍喊了一句:“大成班謝賞!”


    我和孫胖子前後腳衝出了船艙。這時外麵的霧氣小了很多,就見上麵整個戲台連同甲板上,散落著上百個大小不一的金銀元寶。戲班老板已經脫下了戲袍,正齜牙咧嘴往戲袍裏塞元寶(後來才知道,剛才有十來個元寶打在他身上,還好已經護住了要害)。


    “你們都死人啊!上來謝賞啊!”戲班老板看見我和孫胖子上來,臉色一變,對著船艙裏自己的人吼道。沒想到第一個跳出來的是已經六十多不到七十的蕭老道,他也已經脫了道袍,上來之後就一個勁兒地往道袍裏劃拉元寶。和戲班老板不同,蕭老道一言不發,而且隻揀黃的,不要白的。


    “再不上來就沒有了!”戲班老板瞪著蕭老道,眼睛差點瞪出血來,他都這麽喊了,船艙下麵才有幾個膽大的露出了頭。


    看見成百個金銀元寶,那些唱戲的也不知道什麽叫害怕了。有樣學樣,紛紛學著他們老板和蕭老道的樣子,脫下戲服往裏麵裝元寶。很快,戲台和甲板上的元寶被打掃一空。


    除了我和孫胖子之外,船上麵每個人提著一個裝滿元寶的包袱(蕭老道的包袱不是最大,卻是最沉的)。他們好像都忘了今晚來到船上的目的。


    就在這時,一個唱小花臉的武醜沒有站穩,身子一晃,人倒在了船上。還沒等眾人明白是怎麽回事,戲船猛地一晃,差不多一半的人都摔倒在甲板上。蕭老道最先明白過來,大喊道:“接著唱啊!”戲班老板也反應過來,連喊帶罵將眾戲伶攆回船艙,隨後哆哆嗦嗦地將錄音機的磁帶倒到剛才的位置,端了個架子重新唱了起來。


    可再唱就不是味兒了,可能是因為從驚嚇到驚喜的跨度太快,戲班老板已經完全沒有了唱戲的狀態。荒腔走板不說,有的地方甚至連戲詞都連不上了。忘詞的地方他含含糊糊就給對付過去了。他這麽幹,真是對應一句老話了—你糊弄鬼呢?


    事實證明,鬼是不好糊弄的。開始,戲班老板剛走調時,戲船也就是輕微晃動幾下,想不到越是這樣,唱戲的越害怕,後來直接把詞忘了。就在戲班老板含含糊糊唱完,以為糊弄過去的時候,河麵上無風起浪,整個戲船開始左搖右擺,晃個不停。這還不算,本來已經消失得差不多的濃霧又冒了出來,這次別說霧裏晃動的人影了,就算他們臉上的眉目鼻眼兒,我都看出六七成了。


    戲班老板顫顫巍巍地拜了個四方儀,還想說點什麽。他還沒張口,空氣中突然出現了一種驚悚的聲音,這種聲音就像是成千上萬的人同時在你耳邊磨牙,又像是用類似刀尖一樣尖利的物體,在玻璃表麵上一道一道劃著。


    戲班老板看不見陰霧和霧中人,但是那種聲音,他倒是聽得一清二楚。極度驚恐的戲班老板想往船艙裏麵跑,跑了沒有幾步,整個人突然倒吊著浮在了半空中。就像是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把他的一隻腳牢牢抓住,將他提在了空中。


    不出去不行了!我拔出手槍,從船艙中跳了出來,對著戲班老板上方霧氣最濃的部位就是一槍。中槍的位置響起一聲尖厲的慘叫。霧氣頓時黯淡了下來,戲班老板也從半空中掉了下來。


    這時,孫胖子也跑了出來,對著幾個霧氣相對較濃的位置就是幾槍。隨著他的槍聲,又響起幾聲慘叫。等槍聲停止時,霧氣已經消失得幹幹淨淨,船身的抖動也停止了。


    再看戲班老板,他正躺在甲板上吐著白沫。孫胖子過去看了一下,他隻是驚嚇過度,暈厥過去。


    孫胖子哼了一聲,說:“看你還敢不敢唱鬼戲,要錢不要命。”


    船上的人已經嚇破膽了,今晚的經曆應該夠他們幾個月消化的。有點意外的是,那個蕭老道的臉色一點都沒有變,我開槍之後,他就一直不錯眼神地盯著我手裏的手槍。


    嗯?這老蕭是什麽意思?看他的架勢,好像之前就見過這樣的手槍。就在我們這些人準備下船的時候,岸邊上閃出兩道手電筒光亮,“沈處長,孫廳長,剛才是不是有人開槍了?你們那兒沒事吧?”


    說話的是鄉派出所所長熊跋,他身後跟著的是我們村長。由於聽見槍聲,不知我們這兒出了什麽事,加上跑得太急,熊所長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他高大的身軀被一件濕漉漉的警服包裹著,看著有些可笑。


    戲散


    我說道:“沒事兒,剛才孫廳長的槍走火了,放心,沒傷著人。”


    我說話的時候,熊所長已經到了戲船的下麵,聽見我的這個解釋,他咕噥了一句:“走火?連走五六槍的火?你們的配槍是全自動連發的?”


    看到那些扛著包袱下船的戲伶們,熊所長好心過去搭把手。沒想到那些人躲躲閃閃的,盡量避免熊所長觸碰包袱裏的東西。此地無銀三百兩。這樣熊所長心裏越發起疑了。


    等看見有人背著戲班班主下來,熊跋上前搭了把手,問:“他怎麽了?沒事吧?”


    “沒事,戲班老板剛才在船上滑了一跤,頭碰戲台上了。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在後麵一直沒有說話的蕭老道說道。


    這時候就該發生點什麽事情。在蕭老道後麵下來的是戲班子裏的文醜,他手裏拿著兩個包袱,一個是他自己的,另外的一個是現在正在昏迷的戲班班主的。下船時,他手提的兩個包袱墜得厲害,他一腳踩空,人從踏板上摔了下來。


    熊所長眼尖,在他落地的時候扶了他一把,這個文醜雖然沒有摔著,可手中的包袱沒有抓住,包袱掉在地上散開,金銀元寶落了一地。


    熊所長和我們村長的眼當時就直了,唱戲這麽好賺?


    “都別走了!”熊所長大喝一聲,走到我和孫胖子的麵前,指著滿地的金銀元寶說道:“兩位領導,這些東西,你們不解釋一下嗎?”


    看走眼了!和昨天被孫胖子教訓得一愣一愣的熊所長相比,現在的熊跋還是有幾分擔當的,竟然敢對著廳長這麽說話。


    熊所長看到我和孫胖子都沒有說話,就將那個文醜抓住,“你說,到底是怎麽回事?”文醜傻了眼,剛才船上的事已經夠讓他心驚膽戰了,現在又被熊所長這麽一嚇,直接將他的心理防線衝垮,一五一十地將剛才船上發生的事講了出來。邊說還邊比劃,加上他的想象,又添油加醋了一番。


    熊跋和村長聽了後,反應各自不一,熊所長瞪了文醜一眼,說:“你就算編故事也編一個好一點的吧?你自己說,你編鬼故事,我能信嗎?”


    “老熊,你先等等。”村長攔住了他,回頭對我說道:“沈處長,你是領導,還是當事人之一,還是你說說吧。”


    我微笑著看了他一眼,說:“我說的你信?”


    村長把熊所長也拉了過來,說:“我知道,你現在是大領導,不會騙自己的老鄉親的。隻要是你說的,我和老熊都信!”


    熊跋也是一點頭,說:“沈處長,你就說吧,沒有你的話我們很難辦。”


    我點了點頭,指著那個倒黴的文醜說道:“他說的也差不多,把四海龍王和太上老君下凡的那段掐了就差不多了。信不信由你們。”


    熊所長真的接受不了,臉一沉,說:“沈處……”他還沒說完,被村長一把攔住,村長說:“我信。”


    看熊所長一臉詫異的樣子,村長扭過頭對他說道:“以前村裏有人在河裏打魚的時候,撈出過這種元寶,成色和地上的差不多。”


    頓了一下,村長才說到正題:“地上的東西不管是怎麽來的,都是我們小清河村的,你們就這麽拿走,不合適吧?”


    正在爭吵的時候,爺爺帶著三叔和我親爹他們一幫人也趕過來了。看見滿地的元寶,所有人的眼睛都冒出了火。這元寶的歸屬,眾人各執一詞。甚至,蕭老道還說這批元寶是羅刹骨,是惡鬼用來迷惑世人的手段,他要把所有的元寶都封印在淩雲觀的地宮中,以道家的正氣來壓製元寶上的邪靈之氣。


    “蕭老道,你可拉倒吧。”老沈家沒有傻子,說話的是我親爹,“淩雲觀?是淩雲觀影視娛樂公司吧?把元寶封印在地宮?是封在你們公司的菜窖吧?”


    最後,還是我爺爺說了句話,這一晚上心驚膽戰的也不容易,這批元寶大刀切白菜,一家一半。一半也比沒有強。這時,戲班班主還沒有醒,一個唱武生的最後做主了。一家一半就一家一半,不過分完之後,戲班馬上就走,剩下的戲不唱了。


    唱不唱戲的這時也沒人在乎了,爺爺看了一眼一時有點無所事事的熊所長後,和村長耳語了幾句。村長點點頭,走到熊跋的身前,將他拉到了河邊的樹林裏,兩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再回來時就隻有村長一個人了,要不是遠遠地看見熊跋往回走的身影,還真以為他是被村長滅口了。


    戲班的人不敢回村裏,打電話把自己的人叫到河邊。當著我爺爺的麵,分好了元寶,他們不敢久留,帶上自己的那份,坐上車(他們自己的,一輛黃河大客)離開了小清河村的地界。


    戲班的人走了,孫胖子眯縫著眼睛看著蕭老道說:“老道,他們都分完走了,你呢?別裝糊塗了,裝不過去的,快點點金子吧。”


    蕭老道瞪了他一眼說:“我跟你說,出家人眼裏不分什麽廳長不廳長的,你這套對我沒用。再說了,你一個外地人,這是我們小清河的家務事,有你什麽事?”


    “別那麽說啊,他是外地人,蕭老道你好像也不是本地人吧?”說話的還是我親爹,他和蕭老道一直就不對付。自從小時候,蕭老道要收我當徒弟,我爹就認定了他是人販子,礙著我爺爺的麵子,沒有敢和他翻臉。現在,半是給孫廳長出頭,半是給自己出氣,對著蕭老道開炮了,“我記得你不是本地人,粉碎‘四人幫’那年你才進的淩雲觀吧?當時淩雲觀的老道姓魏,他死了之後,你才接的淩雲觀。”


    蕭老道臉上半青半白,想要反駁我爹的話,又找不到理由。最後,我爺爺說道:“老蕭,你也別磨蹭了,戲班子的人把元寶都分了,你不分就真說不過去了。這樣吧,你觀裏也不容易,就把銀的拿出來,你多留一點金的吧。”


    爺爺是好意,可蕭老道聽了差點沒哭出來,他包袱裏裝的全都是金元寶,當初就為了搶這點東西,差點沒和戲班老板打起來,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


    將這些元寶搬到了村委會的路上,爺爺不知怎麽講的,村長竟然同意了再分出三成元寶給沈氏宗族作為公費。而且給得極為豪爽:“老沈大叔,你這麽說就是見外了,你又不是往自己家搬,反正現在也沒入賬,就給你們老沈家族三成,要是不夠,您老再說話。”


    在我的記憶中,沒見過村長這麽大方過啊,這位村長以前是大隊會計,有名的鐵算盤,特長就是雁過拔毛,現在能這麽大方,難不成是看我旁邊這個“廳長”的麵子?


    我正在散想,那邊村長自己已經給了答案:“老沈大叔,有個事兒和你合計一下。你說這麽多的元寶是從哪裏來的?沈廳長,你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相反的,你剛才說的話我是百分之一百相信。”


    “你到底什麽意思?說吧,別繞圈子了,再把自己繞進去。”沒等我說話,爺爺已經接上了他的話茬兒。


    孫胖子也走到我的身邊,小聲嘀咕道:“小心點,你們這村長說話眼珠子直轉,沒好屁,現在他八成是在下套。”


    我哼了一聲,說實話,不管我是不是“處長”,這位村長都不太敢給我下套。在小清河村這一畝三分地裏,說了算的就一個,就是我這位當年一把火點了長途車站的爺爺。我們小清河村的村長曆來都是擺設,真正能做主的是我們沈氏宗族的族長。要不是老輩傳下來的規矩:凡是沈氏宗族族人不得入村為保(保正),村長的位子說什麽也輪不到他做。就是這樣,每到村裏換屆改選的時候,幾個村長候選人都要連番提著點心匣子到我爺爺家,為的就是要聽到一句話:“好好幹,選舉的時候我投你的票。”爺爺的一句話,就代表了村裏人口超過八成的沈姓人都會投給他一票。


    村長看了孫胖子一眼,猶豫了一下說道:“要不,我一會兒到您家說去?”


    “你就別吊胃口了,在這兒說吧,小孫廳長他是我孫子的老戰友,不是外人。”爺爺看著村長有點不耐煩了,他也著急要去清點一下,我們沈氏宗族能分到多少元寶,偏巧,村長一個勁兒在他耳邊磨嘰。事後爺爺跟我說:早知道他這麽磨嘰,當初就不應該選他當村長。


    村長賠了個笑臉,說:“老沈大叔,我以前看過咱們村的村誌,自從道光三年村裏有村誌以來,不算今晚,在這條大清河裏一共撈出來過六十多個金銀元寶。我看過其中幾個的圖片,和今晚扔在船上的元寶一模一樣。”


    爺爺以前倒也是聽過幾次,最近的一次也是最多的一次,是在十多年前。那是有一個打魚的,在大清河打了一輩子的魚,沒想到突然有一天,這個漁夫突然闊了,把房子扒了起了小樓,天天大魚大肉不算,還給他的手搖櫓裝上了馬達,每天在河裏撒網,奇怪的是打到的魚他看也不看,大部分直接扔回河裏,大點的才帶回家裏下酒。左右鄰居看了都奇怪,這打魚的不過了?村裏有人眼紅,寫了匿名信到派出所,說他走私販毒,販賣軍火,殺人放火無惡不作。


    雖然匿名信寫得扯淡之極,但有一條巨額財產來曆不明還稍微靠譜的。派出所把漁夫找來問話。想不到漁夫怯官,問一答百,沒幾句話就說了:他有一次在河裏打魚的時候,一網下去,等收上來才發現網住的不是魚,是十六個金元寶。


    一個金元寶就有一斤多重,當時的金價,漁夫就是賤賣也賣了小一百萬。消息傳了出來,當時還造成了一個小轟動,家裏隻要有船的,都下了大清河,就算沒船,隻要會兩下狗刨的,都敢一猛子紮到河底摸金子。可惜,大清河裏除了魚鱉蝦蟹之外,再撈不出別的什麽東西。


    金元寶沒撈出來,還搭上了一條人命。我的一個遠房大哥一個猛子紮下河就再沒上來,找到他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事兒了,他的雙腳都被水草纏住,整個人泡在河水當中,死時雙手高舉,就像擺了一個投降的姿勢。


    眼看情況越發不受控製,就在這時,當初那個買漁夫金元寶的人來了,他找專家鑒定過,漁夫賣給他的金元寶是假的,裏麵主要的成分是鉛和銅,隻摻雜了極少量的黃金成分。


    消息傳來,轟轟烈烈的撈金運動終於在一片叫罵和哀號聲中結束了。本來那件事情都快被遺忘了,今天村長再次提起,我們這些人都是一愣。我爹說道:“你的意思,今晚的金子也是假的?”


    “我可沒那麽說。”村長搖了搖頭,“還有,當初那十六個金元寶也是真的。”


    “你說什麽?”幾乎所有人都異口同聲道。


    “別那麽大的聲,再把人招來,我好不容易把老熊哄走。”村長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左右看了一下,確定沒有被人看到,才輕聲說道:“當初那個買金元寶的人是我親戚,他是被派出所的人以倒賣黃金的名義抓了進去。在派出所裏,讓他改了說法,第二天假金元寶的說法就有了。”


    我爹說道:“你說清楚,到底金元寶是真的還是假的?”


    村長嘿嘿笑了一聲,說:“買到金元寶的第二天,我的那個親戚也拿不準,就找了首飾圈裏的行家。那個行家給的結論是元寶是純金不假,隻是純度稍微差了一點。不過因為元寶屬於老金,受工藝所限,這也是正常現象;而且正因為是老金,所以價格上可以再高一點。”


    爺爺聽了直點頭,說:“你的意思是說,當初在河底撈出來的金元寶是真的,隻是怕再出事,才出了這樣的結論?”


    “可以這麽說,不過那個已經不是重點了。”村長說話的聲音因為興奮有點發飄,“重點是,從今晚的情形能看出來。在我們大清河的河床上,應該還有大量的金銀散落著。這要有一天的工夫,就能把它們全找出來。”


    村長說出了他的想法。兩年前,在大清河上遊,建了一個水壩。隻是這兩年都是防澇防洪,水壩的作用就是泄洪,閘門就從來沒有關閉過。


    現在隻要水壩關上閘門半天,河水就能放幹,河床上麵的東西自然就一覽無餘。而且水壩上麵從上到下,幾乎都是我們老沈家的人,村長的這個計劃能不能實現,就看爺爺的一句話了。


    村長說完他的想法,就該爺爺撓頭了,暫時關上水壩半天,這事可大可小,大清河下遊還有三個村子,河水一幹,想瞞都瞞不住。村長看出了爺爺的心思,說:“老沈大爺,我剛才一直想來著。就讓大壩上出一個通告,就說要測試一下屯水的能力,大壩暫時關閉閘門一天。”


    我看了村長一眼,從小就認識他,到現在還沒看清他到底是什麽人。從河邊回來這一路也就走了十來分鍾,他竟然能謀劃這麽多。這是什麽人呢?


    爺爺有點被他說動了,再加上蕭老道在旁邊一個勁兒地摻和說:“老沈,你還猶豫什麽?這是真正的撿金子,趕早不趕晚。隻要你一句話的事。”


    爺爺想了一陣,還是搖了搖頭,說:“還是不行,我答應甘縣長了,還有幾天的大戲沒唱。就算是關水閘,也得等船戲散了吧?”


    “嗬嗬。”村長笑了起來,說:“老沈大叔,戲班都跑了,還怎麽唱戲?再說了,這幾天咱們村裏為了唱船戲天天死人,你以為甘縣長就不頭痛?正好,借戲班跑了這個引子,這船戲就散了吧。放心,不用您老出麵,甘縣長那裏,我去說。”


    看到眾人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爺爺也隻好點頭,隨了大流。


    好事不趕晚。第二天我睡醒之後,就聽說村長已經和甘大葉縣長說好了,由於這次百歲船戲準備得不充分,造成了幾名群眾的意外身亡。加上之前請的戲班突然無故離開,這次的百歲船戲到此為止,善後的工作由村裏自行解決。


    當天下午,上遊的清河水壩下了通知,在明天上午八點起,水壩進行關閘屯水測試。測試時間大約十小時,開閘時間另行通知,望下遊各村做好準備。


    這就要動手了。戲不唱了,太爺爺的壽也拜了。剩下的事兒我本來不想參與,和孫胖子商量著是不是早點回去。沒想到孫胖子不知吃錯了什麽藥,非要看看大清河的河底到底有什麽東西。


    也就是因為他的這份堅持,我和他才拉開了鬼戲之後,另一個故事的序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民調局異聞錄.1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耳東水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耳東水壽並收藏民調局異聞錄.1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