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冬坐上了回大荷鎮的火車,自和孫家麟吵架之後,她每天晚上做噩夢,夢裏總是有些看不清的影子,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認識的,不認識的……他們都喜歡掐她的脖子,每每都讓她窒息。


    現在每次一個人醒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她開始覺得害怕,緊繃的神經總是像被人彈撥的弦,在太陽穴紙薄的皮膚下震得厲害。她想,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太想念大荷鎮的家了……


    看著火車外飛移動的景物,她的記憶飛回到1996年大荷鎮的冬天……


    那一年,這個南方邊陲小鎮下了百年難得一見的雪,大雪紛飛,不過須臾,就覆蓋了整個如口袋的小鎮。空氣冰冷刺骨,連呼吸裏都帶著冷冰冰的冰粒子,漫天的雪雲烏壓壓地沉在大荷鎮的上空,一不小心就要掉下來似的,看著道上人跡半點也無,它們或叫囂,或炫耀,或做些兔死狐悲的假麵象!


    雪停了,被大人們鏟到路邊的雪,堆得足有一米來高,無時無刻不在引誘著小孩子們。


    小麥冬搬了個小凳子坐在廚房門口,眼巴巴地看著一個個小夥伴從家門前的路上跑過,她心裏像貓抓一樣,大眼睛裏閃著光亮。


    口袋似的大荷鎮被一條細長的河一分為二,流過麥冬他們這個村的河道旁有一塊空地,空地高出河床不少。夏天的時候這裏特別涼快,人們吃完飯都喜歡去那邊坐著納涼、家長裏短。平時嘛,用來看大戲,放電影,辦紅白酒席,雙槍季節曬穀子……閑時,自然成了孩子們的樂園。


    麥冬終是沒有忍住,偷偷看了看在燒火煮豬食的奶奶劉桂蘭,便自己一人躡手躡腳跟了過去。


    麥冬到時,其他人已經開始玩上了,雪球你來我往間,好不歡快。麥冬站在空場旁邊,渴望地瞅著。


    其中的一個小子,家裏在附近幾戶條件算好了,又是獨子,所以平時也皮。見麥冬站在旁邊,扭捏的樣子,玩性又起,抓了一大把雪做成鬆鬆的雪球,繞到麥冬身後便往麥冬後脖子裏塞。


    “啊——”麥冬立刻叫著蹦了起來,一邊蹦,一邊伸手想去掏後脖子裏的雪,但她穿得多偏又夠不著,臃腫的樣子無比滑稽,逗樂了使壞的小子,也把埋伏在周圍草垛後麵的其他小孩子給招了出來。小麥冬把最外麵的大紅棉襖脫了下來,才將殘雪清理幹淨。外圍一圈的小孩子哈哈大笑,使壞的小子指著麥冬,做了個鬼臉,挺了挺胸,大聲說:“真像追著自己尾巴咬的大黑?哈哈哈……癩皮狗,全身癢,哈哈哈……”周圍的笑聲更甚,其中還有她平時玩得比較好的小玩伴。


    大黑是一隻得了癩皮病的狗,嚴重地掉毛,掉了毛的地方還會流膿水,結成紅色或暗紅色的疤。


    “衣服破了還穿,棉花都漏出來了,嘿哦嘿哦,大黑掉毛囉!”周圍的笑聲又高了一潮。


    小麥冬剛穿好衣服,本來強裝鎮定的她突然以頭撞過去,把使壞小子給撞翻在地。還隨手抓了把雪學著他的樣塞進了他後脖子的衣服裏。這下周圍沸騰了,叫好的,吹口哨的,嘲笑男人連女人也打不過的……應有盡有。


    使壞小子大名叫孫家麟,小名叫麟寶。從小哪受過這個難堪,從地上爬起來,一副凶神惡煞地樣子,狠狠地瞪著麥冬,衝過去要找麥冬算賬。小麥冬剛才也是一時意氣,這下子倒有些被孫家麟唬住了,拔開兩條小短腿奮力往人群外跑。


    跟著一起的兩個小女生膽小些,喊著別打了,其中那個平時和麥冬玩得好的,見形勢不對,便回去通風報信去了。而其他的男孩子,吵鬧慣了,哪管那麽多,隻一個勁地拍手叫好,巴不得再熱鬧些。


    孫家麟終於追上了麥冬,一手拽著麥冬的胳膊,另一隻手隨手抓起一把雪就要往麥冬後脖子裏塞,麥冬死命掙紮,終於逃脫的右手在空中劃了個弧,剛好戳到了孫家麟的眼睛。孫家麟“哎喲”慘叫了一聲,一把推開麥冬,自己便蹲在地上,揉著眼睛嚎了起來。


    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再也沒有叫好的聲音了,安靜地連草垛子上殘雪掉落的聲音也能聽見。孫家麟睜開沒有受傷的那隻眼睛,四下瞄了瞄,才現原來自己剛才把小麥冬給推落到河裏去了。之前圍著的小孩子“呼啦”一下全部散得幹幹淨淨,隻剩下孫家麟一個人束手無策地站在曬場邊上,一雙眼睛半閉半開,玩命地流淚。


    “麟寶哎——大冷的天,不要小命了!還不滾回來!”怔忪間,孫母和劉桂蘭一前一後趕過來了。


    孫家麟見到母親,眼淚簌簌而下。劉桂蘭沒看到麥冬,但見路邊上的積雪有被破壞過的痕跡,她神色一下子變得緊張了。


    “你眼睛怎麽了?紅成這個樣子!吊心鬼啊——衣服也濕了,不要小命了?死了都不管你……”孫母一邊罵嗬嗬地大聲嚷,巴掌一邊往孫家麟屁股上招呼了去。


    劉桂蘭再也沒心思管他們娘兒倆,隻一邊摸出半截被丟棄的扁擔,根據記憶裏熟悉的場景,在厚厚的雪雲裏劈出一條道來。穀場與河道隔了三米多高,現下冬季枯水期,小河裏沒有水,偶爾幾塊大石頭穿過積雪露出個角。麥冬從穀場邊上滾下來,厚厚的積雪大大減緩了她的度,隻落到河床上,額角剛好撲在石頭上。烏青的一塊,被劃破了一個口子,殷紅的血從豁口流了出來,像一條火紅的蚯蚓……


    後來,麥冬的額頭上就留下了一道疤,淺淺的一個小月牙狀的白色凹痕。


    有關孫家麟和麥冬打架,前者致使後者滾落“懸崖”的後續報道是:孫家麟的父親孫明領著孫家麟提拎著一斤香蕉,一些糖果,一隻老母雞去跟劉桂蘭和小麥冬道歉,為此,孫大蟲——村裏人私下給孫母起的綽號——跟孫明一頓好吵,無非是罵孫明木頭知青、被墨水糊了腦子,自個的麟寶沒錯,那小麥冬還抓傷了孫家麟的眼睛,兩兩扯平了等等之類的話。


    那邊孫大蟲家裏硝煙彌漫,這邊劉桂蘭家裏肉香八裏。


    小麥冬一邊啃著雞翅膀,一邊聽劉桂蘭恨恨地罵:“就這點出息……下次你就直接抓眼睛,要不然就用牙咬……你撞過去的時候,雙手去抓他膝蓋呀,用力往後一拉,準摔他個四腳朝天,再上去打……你爺爺小時候就教你爸爸這招,百試百靈……”


    “奶奶,吃雞腿,咱們倆一人一個……以後我長大了給你買好多好多雞腿吃,好不好?”小麥冬見劉桂蘭麵露戚色,於是扯了個雞腿,往劉桂蘭嘴裏塞,伸著舌頭舔了舔黏糊的嘴巴。


    劉桂蘭順著小麥冬的動作,咬了口雞腿,便推還給小麥冬,嫌棄地說了聲“大人不能吃雞腿”,便抹了抹眼睛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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