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沒有出聲,進屋幾步後卻立住不動了。


    女子合上門,轉身指著桌旁的一張椅子道:“坐吧。”


    那人依舊無語,徑直走到桌邊坐下。


    當然,他的整個動作依舊僵硬遲滯,關節也依舊格格作響。


    但白衣女子卻似乎絲毫不以為意,那人坐下後她也坐回了自己原來的位置,與來人正好隔桌相望。


    房內霎時又寂靜如初。


    借著燈光,那人的臉逐漸清楚分明起來,卻是個四十開外的精壯漢子,棱角分明,雙目如炭,身著墨黑硬領綢袍,腰間一條金縷銀帶,細看左胸前有金線繡成的兩個蠅頭小字:“金武”,正是金武鏢局的標識。


    但見他目光渙散,麵如死灰,猶如行屍走肉一般,毫無精神可言。


    女子隨手拿起一把銀剪,將燈芯減去一截,燈光嗤地一聲爆開,一會兒又燃回原狀。


    女子吃吃地笑著,放下銀剪,道:“這些年,‘金武’的名聲越來越響,想必你也過得很好吧。”


    那人慢慢點了一點頭,頸椎處又是“格崩”一聲。


    女子滿意地頷首,又道:“那你是不是很快活?”那人依舊隻是點頭,卻無半句言語。


    不過白衣女子似乎也不以為杵,猶自說道:“你想了這麽多年的福,卻不知道有人為你受了多少苦,你心中就生不出半點愧疚嗎?”這次那人既沒有點頭,卻也沒有搖頭,仿佛是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而那女子卻是越說越氣:“二十年前你做過的那一檔子醜事這麽快便忘記了嗎?倒也是嗬,這二十年你風頭這樣健,怕也真的把自己當成代表公正俠義的大俠了吧!”雖然她臉上蒙著一層白紗,但是單單聽那語氣卻也可以想象得出她臉上的神情,定是悲憤至極。


    但奇怪的是,來人依舊沒有絲毫反應,木然然的臉猶如一汪死水。


    片刻,女子漸漸平下來氣息,也不再出聲,隻與那人相對無言地坐著,好似這夜深長的再不會有盡頭一般。


    半晌,女子才長歎一聲:“你可記得紅眉?”乍聽“紅眉”二字,那人便是一抖,似乎這兩個字的背後有著什麽深幽的涵義,觸動著他幾乎死去的神經,即便是當下這樣的情形,卻還是禁不住渾身一顫。


    大約,紅眉是他深藏於心中最隱秘位置,即便是午夜夢回也不會拿出來審視回想的秘密,不為人知,甚至他假裝這秘密也不為己知。


    這女子將他的反應一應收盡眼底,似乎怒氣稍稍小了些許,卻還是冷哼一聲,餘怒未消地道:“看來你倒也不曾全然忘記。


    也對,這等無恥之事,不論是誰做的,即便再過個十年,怕也是忘不掉的。”


    那中年男子坐在對麵,除了之前那顫抖似乎表示他是個活人,此時,他又是一副活死人的模樣,目光直勾勾地盯著空無一物的前方,麵色鐵青,任誰見了他都會忍不住抖上一抖。


    女子的聲音雖然因為激憤而變得微顯沙啞並帶著顫音,但是隻從她的聲音推斷還是可以聽出,其實她自己的年齡也隻有二十歲左右的光景,堪堪正值妙齡。


    二十年前即便她不是尚未出生,卻也頂多剛剛開始牙牙學語,大概連事情都還不曾能記得,那她口中的二十年前之事又是從何而來?更加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那男子雖然之前抖了一下,卻又立刻靜默了下來,好似他從未動過一下。


    而麵前白衣蒙麵女子說的話也不是朝他說的一般。


    女子的聲音兀地停住了。


    她緩緩地站起身,隔著桌子將身體慢慢向那漢子探去。


    當她兩眼平直地盯著那漢子的眼睛時,後者那兩道渙散無神的目光忽然聚集為兩個點,直落落地打在女子的雙眸之中,那雙眼睛裏,明明隻有燈火的跳動,可是那燭火的倒影卻好似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跳著詭秘的舞蹈。


    那男子便好像被吸引住了一番,再也移不開半絲目光。


    女子揚起左手微微一扯,白色的麵紗就此落下。


    而她的麵容,便露了出來。


    那是一張漂亮的臉,傾城傾國,不可方物,此時在燈火的映照下,更加平添了幾分迷離妖冶。


    這張臉,可以叫全天下的女人嫉妒,可以叫全天下的男子迷戀。


    即便她此時沒有表情,但美卻還是美。


    但是,對著如此美貌,那男子臉上的表情卻好似見了鬼一般,整張臉因為恐懼而不停地抽搐,扭曲,變形。


    那女子右手一翻,食指與中指間頓現一根通體透紅的長針,直直地朝那男子雙眉之間刺去!而那男子卻好似完全不曾見到那已迫在眉睫的針尖,不閃不避!然而,當針尖隻差分毫便能刺入男子肌膚的時候,女子停住了動作。


    她左手拿著麵紗在男子的臉上一拂而過。


    如果說之前這男子麵露混沌之色,仿佛夢遊一般,那此時便是醒了過來。


    他一臉驚駭至極,想要推開卻全無半點力氣!人往往不是無法解決某件事情時生出恐懼,而是,明明有解決的方法卻發現自己根本無能為力。


    “你、你是……”他呼吸急促地想要說什麽,但終究永遠失去把這話說完整的機會。


    幾乎他張開口的同時,女子將那針深深沒入了他的眉間。


    來不及掙紮,來不及尖叫,甚至連眼神都沒有來得及看向門的方向,這個男人無聲無息地死了。


    “哼,”女子重新戴上麵紗,一如飄飄臨凡的仙子,說得話卻冷到骨頭裏,“倒是便宜了你。”


    當收到線報的趙石帶著幾個精幹的手下趕往這雲來客棧時,女子已經從容不迫地出了房間門,不緊不慢地出了雲來客棧的後門。


    出了後巷,有兩個巷子的岔路口,女子毫不遲疑地選了右手邊的巷子。


    這裏的地形她早就勘察過了。


    左邊的巷子不能走。


    因為,這左邊的巷子很有趣,曲折多變,一路走下去可以拐七八個彎,最後卻是死路一條。


    這有點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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