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埋在地下的亡靈


    果然是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這相國寺後山,因為海拔的因素,如同才迎來草長鶯飛的二月。從山腳蔓延至山腰,粉紅一片桃花,抬眼望去幾乎望不到盡頭。三五成群的遊人,從一條幾尺寬的青石道路上遠上春山,蜿蜒的石路,就像一條盤踞的青龍,從山腳繞到山腰,直通遠處一座異常險峻的山峰,好像正是玉仙坊所在,叫什麽忘情峰。


    那個賣花的也就是她自稱為小桃紅的女孩。跟在孟星河身邊,一是因為他所到之處,會吸引很多女子走過來賣花,二是孟星河不同於那些出來遊玩的公子少爺,對小桃紅沒有嗬斥,取而代之的是那種很貼切很融洽的關懷。


    “雲姨。我們也是去參加桃花節?”自從今天和雲姨的關係發生改善之後,孟星河說話膽子也大了許多。今天是桃花節,雲姨到相國寺後山,想必是來懷懷舊,把自己拉上罷了。想到她先前唏噓,二十多年未來,也不隻是什麽原因,才會讓雲姨如此感慨。


    “你想去,就去。不用陪著我,等會兒我們在相國寺後山山門回合。”沒有以往的嚴厲,雲姨此刻變得溫柔不少。她說過之後,邁著輕碎的步子,慢慢向前麵走去。


    孟星河搖頭跟上。雲姨在前麵暗自竊喜。小桃紅則是奇怪道:“公子不去看桃花節,來相國寺後山有什麽事,難道,難道是去上麵的忘情峰?”


    “我們不去忘情峰,去西邊的衣冠塚。”雲姨說出了她想去的地方。然後對著身後臉蛋粉嘟嘟的小桃紅道:“衣冠塚可沒有多少人,你籃子中的桃花恐怕賣不出去多少。”


    “不礙事,不礙事,我也想去哪裏看看。”小桃紅純真的笑了起來,雪白的牙齒,就像兩排春雪,閃閃發亮,讓人不忍心拒絕。


    雲姨歎了口氣道:“那走吧。如果你的花沒有賣完,就全部賣給這位公子,我說的。”


    雲姨畫地為牢的說法, 讓小桃紅有些詫異道:“你叫他公子,難道,你不是他娘子?”小桃紅臉蛋頓時紅了起來,想到先前胡亂稱呼,現在還有些不好意思麵對這個神仙一樣的姐姐。


    這種事情,孟星河不好解釋,幹脆悶頭往前麵走。雲姨則很好心的解釋,道:“像姐姐這麽老的人,怎麽能當他的娘子呢,小桃紅以後可不許亂說了。”雲姨摸了摸小桃紅的臉蛋,眼中竟然是難得的慈愛。


    小桃紅,被她慈母般的溫柔感染,誠實道:“姐姐一點都不老。”


    雲姨很輕柔的笑了起來。拉著小桃紅的小手跟在孟星河身後,往相國寺後山西邊的衣冠塚走去。


    如此最好,孟星河樂的輕鬆。他在前麵領路,後麵跟了個端莊高貴的雲姨,還有個粉嘟嘟的小桃紅,和諧的就像一家三口出來踏春訪友。


    雲姨看著四周依舊的景色,一陣噓噓,暗歎自己二十年沒有踏足長安,沒想到這相國寺裏的一草一木還依舊原模原樣。


    物是人非。雲姨感歎一句。抬頭的時候,本能的警覺讓她退後一步。前麵的孟星河原本還沉迷在相國寺這片繁茂的桃花中,無意間回頭,就看見從身邊的桃林中竄出來幾個書生模樣的公子,本來打算去前麵參加桃花會,突然看見這山路上有這麽個頭插桃花的女子,雖看不見麵容,但憑那婀娜的身段,都足以讓他們眼前一亮,很不客氣的攔住了雲姨的去路,居然頗為輕佻的做起了調戲良家婦女的勾當。


    姑娘,來參加桃花會吧,前麵就是,我帶你去好不好?“**的打開燙金折扇,一男子當著雲姨的麵居然幹著孟星河幾年前就不玩的勾當。


    理也不理。雲姨退步改道而行,想避開這幾位在她眼中一文不值的狗屁學子。突然又有三個男子分別從左右攔住了雲姨的去路,將她圍在中間。


    “姑娘別走。正所謂,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能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就是我們幾世修來的福氣。讓我猜猜姑娘來自哪裏,有什麽愛好。”擋在雲姨前麵的男子口才不錯,懂得如何和陌生女子搭訕。他嗅了嗅了鼻子,很正經道:“姑娘來自長安。愛結佛緣,種善因,而且最喜歡到相國寺拜佛。”


    和孟星河那個臉厚無恥的人長期相處,雲姨已經習慣了這類毫無營養的話。她稍微退後一點,臉上冷冷笑了起來,然後抬起秀足,不偏不倚踢在那男子的大腿根部。


    “啊嗚——”一聲悶哼,那男子立刻趴在原地,一聲不吭,冷汗如雨。雲姨身邊的另外三個男子立刻退開幾尺,誰也沒有先前那份大膽,生怕被這個外表看起來柔弱,其實骨子裏絕對是狠人的女人發怒。因為,吃軟不吃硬,是他們出來尋歡作樂招牌。


    “看見了嗎!想在姑奶奶麵前耍嘴皮子,這就是下場。”雲姨有意無意望著孟星河說出這句話。讓孟星河有種殺雞給猴看的感覺。雲姨可是練家子,那位多情的仁兄以後恐怕會因此沉重的一擊帶來諸多後遺症,這讓孟星河慶幸以前在雲姨麵前花言巧語的時候,他都是幸運的沒讓雲姨發飆。


    孟星河走了過去,收拾殘局的事情他最喜歡做。那幾位公子看見如同妖孽一般的孟星河走了過來,才知道原來這個女人已經名花有主,而且還是很好的主,全都退縮到一旁。孟星河拍了拍地上趴著那位仁兄的肩膀,笑道:“疼嗎?”


    “疼!”


    孟星河站起身子,對著那男子又狠狠補了一腳:“老子的雲姨你也敢輕薄,找抽!”他踢過之後,好心的指揮地上男子的同伴將他扶下山去醫治,希望能挽回一點做男人的尊嚴。


    那些吃軟不吃硬的公子敢怒而不敢言的抬著自己的同伴慌慌張張向山下走去。


    雲姨對孟星河這種收拾殘局的行為根本瞧不上眼。但深知他就是那種性格,雲姨也不想和他過多計較,一個人在前麵走著,身邊那個對這兩個大人有些看不透的小桃紅望來望去,眼中閃爍出讀不懂他們大人間的表情,暗自沉默不語。


    來到西邊的衣冠塚,這裏的確比較冷清,隻有幾個上了年齡的老頭,站在那些可以眺望遠處奔騰江水的怪石上,像一尊人體雕塑,任周圍風吹草動,他們依舊巋然不動。


    在一處野草叢生,四周都長滿刺人的荊棘的小土坡前。雲姨突然停***子,孟星河就站在他身後。雲姨淡淡道:“孟星河,能幫個忙嗎?”


    二話不說,孟星河挽起袖子就開始拔除小土坡四周那礙眼的植物。可能是年代久遠,沒有人經常來打理,那些野草都很牢固的紮根在泥土中,孟星河費了很大的勁總算把小土坡周圍的野草拔除。


    雲姨看他熱汗淋淋,從身上遞過來一張香帕,還有一柄外殼鑲著黃金寶石,***卻是寒氣滲人的小刀。


    怎麽不早點拿出來,難道是想讓我為埋在地下那不知名的人把這些長在他墳頭的野草全部連根拔起,至於那些荊棘,拔起來肯定費勁,幹脆用刀齊頭砍掉,也要等幾年才能長到蓋過墳頭。雲姨的算計實在高明,愣頭青孟星河也隻能打掉牙往肚子吞,默默承受。但他還是很認真的將那些荊棘砍掉,原本默默無聞的小土坡終於露出了他本來的麵目。


    一塊青色的石碑插在黃土中,在露出來那半截爬滿苔蘚的石碑上,沒有刻下任何碑文,就這樣蒼白對著遠處的青山白雲,不知道躺在這裏已有多年,才會如此破敗不堪。


    “要不要我去遠處買點香燭?”孟星河很識趣的站在雲姨身邊,見雲姨此刻隻是安靜的盯著墓碑,眼中飄蕩著難以道出的哀傷。孟星河就想拉著小桃紅去遠方,免得打擾了雲姨和埋在土裏的人敘舊。


    “不用,他不配!”雲姨淡淡說了一聲,仍舊盯著那墓碑,似乎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那根本就沒什麽美觀的陳舊的東西。不過,許久之後,雲姨才歎了口氣,道:“二十年多年沒來,還是該為他買些香燭和值錢祭拜一下。”


    孟星河很聽話的去遠處買來了香燭還有紙錢,這些都是廟裏和尚賣的,聽說是開過光沾染了佛主的靈氣,燒給地下的亡靈,無論他們生前有什麽罪孽都會得到超度。


    如實將這段話轉告給雲姨。孟星河已經將香燭點燃插在那墳前,並開始為地下那他並不知名的人燒紙錢。


    看了這幕,雲姨有些自嘲的笑了起來:“當年的你是何等風光,要是知道,二十多年後,世上還有肯替你燒錢點香火的不過是個名不經轉的後生,你隻怕也會笑天下居然有如此滑稽的事情。可惜,事實就是如此,人不信命,命卻時時左右你,是時候醒來吧,因為我也不知道下次還有誰肯替你老人家燒些紙錢,讓你在下麵還債了!”


    聽雲姨一番感慨。孟星河一邊動手燒紙錢,一邊好奇問道:“埋在下麵的是誰?你親戚?”根據雲姨的口氣,和她哀傷的眼神,孟星河不敢拍案敲定是雲姨的至親,但多少有些把握。


    雲姨看了看四周蒼茫的天地。曾幾何時,他是何等風光,天下沒有誰人敢在他麵前反駁一句,現在呢,終究抵不過黃土一捧。學著遠處那些老人,背對衣冠塚這片青山,望著遠處奔騰不息的江水,雲姨淡淡說出了自己的故事。


    “埋在你眼前黃土中的,不過是一個弑父殺兄奸嫂殘害忠良任用小人十惡不赦的人!和你一樣,他也是敗家,不過你敗壞的是祖宗基業,他敗壞的是整個天下。”


    長籲一聲,雲姨默默站著,對著遠方的天空,竟然很自然的流下了二十年來從未流過的眼淚。


    “但他卻是一個很好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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