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舷窗,林子素可以看到海上的晚霞正在西天燃燒著,連同著落日緩緩地沉入遙遠的海平線。鹹澀的海風灌進艙裏來,夾雜著一些海水的白色泡沫濺在臉上。雖然極目遠望,已經見不到大陸的影子,但是依舊可以感到海風裏混合著的泥土的氣味,那是長江口的氣味。萬裏長江在這裏匯入了大海,江水把海水衝淡,使海麵變得灰暗,也帶來了來自中國大陸深處的泥土和沙子,或許,還有在長江裏埋沒了數千年的陶器或石器。然而,此刻船艙裏的東西卻不屬於滔滔長江,甚至也不屬於渾濁的黃河與北方的黃土地,而屬於一個更遙遠的荒涼大漠,屬於一個早已消失了的文明。林子素幾乎是半躺著坐在低矮狹小的船艙裏,看著眼前這些東西,覺得自己正從沙漠走向海洋。


    當他再一次抬眼看著窗外的時候,夜色已經籠罩了茫茫海天,他看不到希望中的滿天星鬥,那裏也許有北鬥星帶著他在想象中前進。但現在,隻是一片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與海風一起鋪天蓋地地卷來。風浪似乎更大了,他在船艙中顛簸著,就像兩個月前坐在越野吉普車上顛簸於穿越沙漠的旅途中一樣。沙漠也是一片大海,就像眼前這黑暗中的海,同樣是未知的、神秘的。在沙漠中旅行,所有的人都渴望快一點達到沙漠的另一端,或者是,綠洲。而現在,他也渴望抵達海的另一端,從宗教的意義上說,那叫彼岸。林子素在一些古老的西域出土文書裏閱讀過一些早已失傳的佛經,曾經有一段佉盧文的佛經讓他至今仍記憶猶新,那段佛經裏有一段話是這樣寫的--隻要你踏上道路,無論是活著,還是死了,彼岸將永遠在你眼前。


    現在林子素的眼前卻看不到彼岸,隻有一張臉,那是一張金色的臉。一個浪頭擊中了船舷,在船身搖擺的瞬間,他忽然覺得這張麵無表情的臉,正漸漸生出一種怪異的神色看著他。他猛地搖了搖頭,緊緊地抓住舷窗,又眨了眨眼睛,那張金色的臉又恢複了原樣。雖然在顛簸中,他的胃裏非常難受,惡心的感覺直衝喉嚨,但他還是拿起了這張金色的麵具,麵具很沉,含金量很高,但做得很薄,幾乎隻有一張紙的厚度,用力捏上去軟軟的,這也許是因為某種早已失傳了的鑄造工藝。


    又是一陣惡心,船艙裏那盞昏暗的煤油燈掛在頭頂,在風浪裏搖來晃去,他很擔心這盞燈會不會掉下來砸中他的頭頂。隨著燈的搖晃,船艙裏也光影浮動,林子素看著自己的人影還有那張麵具的投影在晃動中時小時大,有時那張麵具的投影大得幾乎要把自己給整個吞下,這讓他真的有些害怕。然而,這害怕與考古研究所的那棟房子比起來,卻是無足輕重的。林子素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再在那棟房子裏呆下去了,一秒鍾也不行,隻要多呆一天,他就會和江河一樣。隻有離開,隻有逃離那棟被死亡糾纏的考古研究所的房子,去東海的彼岸,才能逃脫那看起來是無所不在的詛咒。


    雖然,終於踏上了通向彼岸的海船,然而他的心裏卻不見得安寧。自從走上這艘船起,他就不斷地問自己是否離詛咒更遠了?對此,他不得而知。林子素的身邊還有一個密碼箱,此刻東海上的風浪小了一些,他挪了挪身體,看著這個全封閉的箱子,心裏一陣驚慌。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他有些煩躁,但越是這樣,箱子裏密封著的那些佛經就浮現到了他的眼前,那些古老的文字排列成一行又一行,密密麻麻地鑽進他的眼睛裏,抵達他的大腦和心髒。瞬間,那個音節又開始在他的耳邊回響起來--MUYO。


    聽到這個音節,盡管海上寒風陣陣,但一陣冷汗還是從背脊骨冒了出來。林子素閉上了眼睛,蜷縮在舷窗邊,用手捂著自己的耳朵,可是,這個音節還是響在了他的耳膜裏--


    MUYO--MUYO--MUYO--


    接二連三,似乎永無休止,漸漸地,這個聲音已經進入了他的心裏,在心底最後一方空間裏回響著。林子素明白這個詞所代表的意思,這讓他第一次真正地感到了絕望。他在瞬間裏想到了許多人,江河、許安多、張開、楊小龍,還有,一個年輕的女子。


    林子素又重新睜開了眼睛,在劇烈的顛簸中,他覺得自己已在世界末日,他伸出手,再度緩緩地拿起了那張金色的麵具。他把這麵具放在自己眼前,盯著麵具的眼睛,輕聲地說:"告訴我,她到底是誰?"


    金麵具不回答,他仿佛覺得麵具正在給他以一個奇怪的微笑,這給了他徹骨的恐懼感覺。但是,他沒有丟掉麵具,而是把麵具戴在了自己的臉上。


    林子素喃喃自語地說:"現在,我就是你。"


    片刻之後,煤油燈繼續晃動著,狹小的船艙被昏黃的光線所籠罩。


    航行在茫茫的黑色大海中,沒有人知道,彼岸究竟在哪裏。(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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