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真後退一步,“楚赤暝,你兩番輕薄我。”


    楚赤暝輕歎一聲,“我活了七萬年,從未輕薄過任何一名女子。”


    冷真莫名地看著他,“我不懂。”


    楚赤暝微微一笑,卻仿佛像是品下一杯苦酒,“你懂也好,不懂也好,對你都沒有影響,對我也沒有影響。”頓了頓,“冷真仙子,今夜的事,我很抱歉。”


    他穿過幾株美人蕉,身軀沒入兩棵鳳凰木之間,冷真隻隱約看到月華之下,紅紫微光點點,仿若流螢,他孤寂無聲,似一曲唇動的啞唱,高雅不惹塵埃,是啊,這樣的男子,又怎會去輕薄女子?


    片刻之後,池院空空,不複方才的喧囂。


    “嘿嘿。”一個聲音得意地響起,“我聰明吧?中途勸得你這個逃生怕死的家夥折回,本打算在雲佚殿遙遙觀看冷真仙子洗澡的,卻不料被移回了原處。”


    “嘻嘻,以後又可以每天晚上欣賞冷真仙子洗澡了。”另一個聲音接道。


    正是方才逃走的兩棵刺桐。


    冷真飽滿一覺蘇醒,沙漏已滴至寅時八刻,她恍然想起那一樁極為重要的事來,匆匆著衣穿鞋,捧水在臉上潑了兩下,再以手指作梳,在長發上粗略的理了兩下,飛到姬翎大殿一看,傻眼了,母君,父君已經不見了蹤影。


    一問門口的仙鬟,說是珞瑤仙子和央胤仙君,楚赤暝仙君在兩個小時前已經出發。她還以為他們在等她,一道去尋碧僑呢!他們竟拋下她離開了。


    她抽了抽鼻子,一陣悵然若失。


    她決定自己去尋,或許碧僑由她尋到也不一定,到時她可要好好炫耀一番,把心理落差彌補回來。


    她向山下飛去,才離開幾丈遠,便聽到身後隱約傳來其中一個仙鬟的嘀咕,“又是這個方向,看來碧僑仙子尋到的可能性要降低了。”


    冷真一個激靈,繞到姬翎大殿對應的山後,身體沒入林中,穿過枝丫間縫隙沿坡下山,她懷著一絲希冀,或許碧僑就在某一棵樹下,或者在樹杈間,等著仙姐將她尋到。她提氣將動作放得很輕,藍衣衣祙倏而掃過,樹葉發出窸窣的響聲,很快便到了山麓。


    不見碧僑的身影!


    冷真並不失望,如果她能在瑾萊上尋到碧僑的話,恐怕是等於低估父君和母君的本事了。最後一棵樹很是濃密,穿過的瞬間,她還伸手拔了一下枝條,向平地上落去。


    雙腿一疼,堅硬的質感頂托住了她的身體,以為是騎到了一截木樁上,心中一個咯噔,完了完了……


    她垂頭一看,差點魂飛魄散,原來她不偏不倚,正正騎在了一個人的兩肩上,尖叫一聲,不由自主地向後倒去,重重地撞了一下那人的後身,隨即飛快滑落。


    那人一下子按住了她的腳腕,她的身體止住落勢,貼著那人的後背,後腦枕在他的兩腿間,長發如瀑,悉數傾瀉到了草地上,膝蓋則擱在他的肩頭。


    她聞到一陣似有若無的海洋味,以為是自己頭暈目眩,產生了幻覺。


    那人一動不動,將她緩緩往上拖,她艱難地抬起頭,手環住他的腰部,感到他全身顫抖了一下,卻顧不得那麽多,隻是以那裏為支撐點,隨著身體的上揚重重地遊移向上,最後在他手臂上一叩,再配合上他抓住時機的猛地一拉,又重新坐回了他的肩頭。


    她驚魂方定,又訝然地發現了方才慌亂中沒有留意的問題,身下人的頭發是玄色的,且著一襲黑袍,心中一個激靈,顫著聲音,“你,你是……南澤……”


    那人猶豫幾秒,答道,“不是。”


    冷真再次尖叫一聲,身體向下墜去,雙腳不顧一切地亂蹬,南澤有些慌亂地去握他的腳腕,那雙腳卻拚命要逃開他的手,眼前幾番亂影撲朔之後,隻聽見“嗵”的一聲,傳來重重的鈍響聲。


    南澤身體一僵,後麵沒有任何動靜,那一聲過後便寂靜了下來,隻有風刮過樹葉的窸窣響,時間也仿佛停滯不動,他眉頭凝起,眸中的波光瞬間化作了千年堅冰,身體依舊一動不動。


    片刻之後,他才轉過身去,卻見冷真兩手反撐住身體,怔怔地凝視著他,嘴角還淌著一絲血跡,應該是方才摔下來時震到了心肺,不過幸好沒有性命之憂。


    他從懷間掏出一張玄色羅帕,緩緩走向她,俯身下去,正要為她擦拭那一縷血跡,她卻仿佛醒過來那般,雙手支撐著艱難後退,口中喃喃,“我說過,不要憐憫我,不要憐憫我……”


    他快步走向她,蹲下身去,按住她的肩頭,不顧她的掙紮,羅帕在她嘴角上輕輕拭了一下,邊將她扶起,邊道,“是我主動找來,你不用斫斷雙足。”


    冷真不可置信地環顧四周,沒有一個人影,聲音輕飄飄的,宛若置身夢境,“不是昨天才發生很多事情麽?嗬,三太子,你還嫌不夠?”


    南澤看著她,眸中一派幽深,正想說什麽又止住,忽然伸手將她的腰際攬住,冷真還未反應過來,南澤垂下頭,一陣熱氣從脖頸掃過後,薄唇含住她的耳垂,糯融的感覺很快自耳尖傳遍全身,冷真頓時僵住。


    這是怎麽回事?南澤著魔了麽?身邊的南澤,還是南澤本人麽?


    冷真側過頭要看清他,他的唇隨之而動,臉龐緊挨著她的側臉,步伐稍稍挪移半步,她隻瞥見一頭玄色長發,風拂過幾縷到她的臉上,引起一陣麻癢,氣息繚繞著她的整隻耳朵,並沿著耳道緩緩進入,她喪失了自己的意識,隻剩下滿腦的溫熱,不斷膨脹,天昏地暗。


    南澤的唇微微動了動,舌尖抵觸了一下她的耳垂,冷真再也忍受不住,忘記了所有的傷害,忘記了昨日的屈辱,雙手環上他的後背,身體貼他更緊,仿佛五百年前,他將她從無數巨石之間救出,被僅容一人的海峽夾縛住那時。


    她的手摸索著向上移動,終於捧住他的臉,微微顫抖了一下,試圖扳朝她對麵,南澤的唇卻加重了力道,抬手將她的手握住,按了下去,沉聲道,“冷真仙子,我隻是要告訴你關於碧僑的事,你莫開口就是。”


    冷真的耳朵被熱氣籠罩其間,聽到碧僑兩個字,神誌卻清醒了大半,聽從地點點頭,既然南澤都這樣委婉地說了,她隻得將手鬆開,然而,他為什麽要攬著她?為什麽要含她耳垂?要告知什麽秘密,倘若不方便的話,可以書信的。


    決不能讓他白占了便宜,冷真的手又環上了南澤的後背。


    南澤的聲音似有若無,冷真豎起耳朵,總算聽了個大概,“碧僑仙子在隱川仙手中。”


    冷真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天庭在每座仙山底部都建有地宮,地宮中住著一名隱川仙,負責維護仙山內部安危,除非發現異樣需要稟報主仙,隱川仙幾乎從不出現,不過冷真對瑾萊仙山的隱川仙倒是有過一麵之緣,四萬五千年前,母君攜她入主瑾萊仙山,由天庭即時派下的嬋鴻仙子先是拜謁了母君,方才進入了地宮中,她生得玲瓏乖巧,像是長大了的觀音座前童女。


    碧僑落下時,來人將她抱住後,轉瞬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來人速度無論如何快,瑾萊仙山那麽大,也不可能在四人下到院中到楚赤暝掠到空中這段時間內逃出整個目及的範圍內,現在看來,隻有隱川仙能夠做到這一點。


    那玲瓏乖巧討人喜的嬋鴻仙子,在四萬五千年中竟變了秉性,冷真有些唏噓,她忽然意識到,南澤是如何得知這件事的?


    又聽南澤沉聲道,“我猜她是為了那一顆聚黛珠,暫且等兩三日之後,瑾萊可以此引她出現。”


    冷真點點頭,南澤這樣做也情有可原,隱川仙可隔遠物而視,隔遠物而聽,說不定現在正在仙山底部盯著他們,南澤以吻耳垂這一曖昧的姿勢,既將真相告知了她,又避免了嬋鴻仙子懷疑。


    然而,她想知道,他是如何得知這件事的,倘若使了微觀之鏡,是否一直看到她洗澡,她內心一寒,他不是嫌棄她肮髒麽?看到的話,一定會避之不及地化了微觀之鏡罷。


    南澤繼續道,“我使微觀之鏡賞千山之景時,正好看到了那一幕,由於聚黛珠由辰沐海贈送,畢竟有些幹連,今日雲遊千山便順便來告知。”


    冷真釋然地鬆了一口氣,熟料南澤又說了一句,“不要多想,我沒有看到你洗澡。”


    冷真第三次尖叫,一下子將南澤推開,“你,你……”


    南澤嘴角微揚起,呈一個完美的弧度,有些似笑非笑,不知是嘲諷,還是其他意味,無論如何,真的很好看,雖然神色總體依然冷峻,但隱隱有了“梨下溫酒落白棋,叢中賞蝶觸花心。”的味道。


    然而,在冷真眼中卻是嘲諷,昨日的事翻江倒海般湧上心頭,她默默地轉身,向仙山上走去,也不出言留他,也不再多問,“你,可是嫌棄我?”任他嘲諷罷,既然隻是陌生人,看法又有多重要?


    “冷真仙子。”那含過她耳垂的唇吐出四個字,然而,卻是輕之又輕,生怕打碎什麽東西。


    冷真沒有聽見,身影很快沒入了仙山,幾萬年的光陰,在昨夜已被寸寸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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