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數十年過去,敖紫篁還是那副女童容貌,隻是稍微長高了些,修為仍然還停留在金丹期,但整個人已經大不相同,顯然進境非淺。這是因為妖族的修行,和道門修士並不完全同步,境界自然是雙方共求的,但同一境界下,妖族更重肉身神通強橫,而道門之士則追求法力精妙,從戰力而論,孰強孰弱,倒也難分高下。


    虞璿問起公子丹朱為何要見她,敖紫篁卻隻是搖頭表示不知,“我最近才有些進境,昨日才去稟報師父打算閉關,哪知他二話不說就派我跑腿,叫我去北海龍族處尋你。不過,若非如此,我還不知你到了北海呢!”這嬌俏的女孩略有些不滿,不過轉瞬又丟開了,興致勃勃地追問道:“你來北海做什麽呢?找那什麽鎮海龍王尋仇麽?怎麽風大公子自己又不來?”


    原來敖紫篁受命來得匆忙,對於近日北海上傳得沸沸揚揚之事,反而不甚了了,隻略聽了一耳半耳,隻道是當年自己同師父離開之後,風白羽同虞璿兩人在海上遇襲,今年才回來尋仇。這也怪海中妖族一般憑本能修煉,大字不識的文盲極多,更別談算數之學了,再加上以訛傳訛,於是有說是百年前的,有說是一甲子之前的,也有說是二十年前的。


    虞璿笑道:“這事和風師兄沒甚關係,傳言也太離譜。再說他根本也沒來北海,這幾年忙得不行,祭煉本命法器都嫌時間不夠。我還是三年前見過他一麵,據他說,大有希望在結嬰之前將完整的紫微星袍祭煉成功。”虞璿因心中打算今後遠著餘清聖,也不便在敖紫篁麵前提他,免得別生事端。


    風白羽乃是劍仙中的器修一脈,紫微星袍便是他性命交修的劍器,敖紫篁亦知風白羽有心攜紫微星袍渡過天劫,晉階法寶,注意力也被轉了開去,“風大公子當真是誌向不小!隻要他能撐過天劫,立刻一躍成為元嬰中有數的人物。”她忽然又想起自己,頓時又覺得時間緊迫起來,拉著虞璿加快了遁光速度,“我修了師父傳授的法門,雖然比別人厲害,到時候渡劫也是個天大難題!搖光姊姊別怪我怠慢你,回家我要立刻閉關去!”


    虞璿知道敖紫篁小孩心性,最是性急,本來她還想問問巫之祁之事,見敖紫篁急吼吼的樣子,隻得暫且放下。兩人趕到公子丹朱所設傳送陣法所在,清光一閃,便已經到了不凍海外圍。


    那海水寒氣極盛,敖紫篁口誦密咒,水麵頓時打著漩渦,分出一條黑幽幽的水道,敖紫篁道:“搖光姊姊,你就順著這條路往前走,師父在前麵等你。”


    ……


    一枰圍棋,兩方蒲團,陰重玄同公子丹朱相對弈棋。


    陰重玄手撚圍棋,潛心思索,忽然,他麵前多出一隻手,這隻手飛快地將滿枰的黑白棋子攪成了一團。


    陰重玄抬起頭,“丹朱兄,弟才想到些頭緒,為何忽然亂了棋子?”隻是單純的疑問,這位萬妖之王神色淡然,倒真是將“勝固欣然,敗亦可喜”的風度表現得淋漓盡致。


    公子丹朱歎著氣,“陰兄,咱們統共下了多少盤棋?”


    陰重玄泰然道:“四十八局半,丹朱兄勝了四十八局,適才那一局還未見得勝負,便被丹朱兄亂了。”


    公子丹朱有些尷尬,“陰兄莫怪,小弟也是幾千年尋不到人下棋了!”他弈道極精,從無敗績,漸漸棋友便越來越少。收了敖紫篁為徒後,本想教她下棋,哪知幾次之後,這龍女一聽見“圍棋”二字,便淚眼婆娑,撒嬌耍賴,打死不肯,公子丹朱也拿她無可奈何。


    陰重玄自然也遠非他的敵手,不過公子丹朱也是憋得狠了,連屠對方四十八局,才想起忘了給人家留點麵子,心下老大不好意思。不過他見這陰重玄雖然連戰連負,卻仍氣定神閑,既無屢屢失敗的老羞成怒,也不曾因下得太頻而懶怠應付,倒為對方的城府氣度敬服不已。


    公子丹朱暗暗想道:“以前不曾結識這陰重玄,隻道統禦萬妖,必然是桀驁霸道、不拘常理之輩,想不到竟是這樣一板一眼的人。不過,他能同白蓮聖母生下女兒,還活得好端端的,也不知是誰上了誰的當。”


    無生道的魔嬰法門,在他們這些活了數千甚至上萬年的大佬眼裏,已經算不得秘密。但子生父死的鐵則,卻居然被陰重玄打破,對此公子丹朱實在頗為好奇,又不好意思直接問出口,隻在心裏轉著各種念頭,看向陰重玄的目光也越發詭異起來。


    陰重玄不知他所想,見他不下棋了,也不在意,道:“丹朱兄棋藝高絕,弟生平僅見。”又道:“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能有這四十八局半,也自夠了。”


    公子丹朱來不及想他這話中深意,已經率先起身道:“令媛已經到了。”頗為遺憾地看了陰重玄一眼,“陰兄與令媛久別重逢,必有話說,小弟便不在場礙事了。”雖然他滿頭腦疑問,也明白不是打聽的時候,略一拱手,便自離去。


    陰重玄依舊端坐蒲團,隨手將枰上拂亂的棋子,一枚枚撿入盒中,目光卻驟然銳利起來——那是一種極為複雜的神情,陰冷,憤怒,憐愛,猶疑,痛惜,似乎都含有,又似乎並不確切。


    而與此同時,殿門的禁製如水波般微微動蕩起來,嫋娜纖細的少女輕巧地一步跨入,卻在抬頭對上殿中人的目光時,目瞪口呆。


    陰重玄泰然自若地注視著她。


    這個女兒對他的意義自不同尋常,要說這容貌體態,陰重玄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隻不過,那時候隻算死物,此刻卻是鮮活明媚的真人。


    自是大不相同。


    少女隻怔呆了片刻,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盈盈跪下,俯首叩拜。


    “女兒見過父親。”


    陰重玄終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緩緩道:“起來說話。”


    ……


    虞璿實在沒有想到,公子丹朱召她前來,竟會見到了此生的生父。


    雖然素未謀麵,但體內血脈強烈的呼喚共鳴,絕不會錯。虞璿幾乎是一瞬間便意識到,自己體內所含的鯤鵬血脈,正是來自麵前這個男子。


    這還是虞璿首次在麵對一個人時,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的壓力。並無針對,僅僅隻是存在著,便予人一種無法忽視的強烈壓迫感。


    這個男子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冷漠和高不可攀,而第二眼,才能注意到那英俊得毫無瑕疵的麵容,近乎完美的身形姿態。


    仿佛混沌初開時的神祇,自黑暗中俯視即將蘇醒的萬靈,不帶絲毫感情的偏向。


    隻不過,在虞璿叩拜之後抬頭,卻隻見對方神色溫和,並不見那種至高至上的無情冷酷,仿佛剛才隻是她的錯覺。


    待她起身後,陰重玄卻微微點頭,讚道:“好桀驁的丫頭,不愧是我親生之女。”


    虞璿略彎了彎眼,“父親此言何意?”


    陰重玄指了指對麵的蒲團,“坐。”待虞璿坐定,才開口說道:“妖族最重血脈,上古妖族血脈中,天然的壓製最是嚴苛。縱然是你長姐,在我麵前也難以從容,你卻還有空在心裏轉著鬼念頭,由此可見。”


    虞璿噗嗤一笑,“父親這算是誇讚女兒,還是訓斥呢?”


    陰重玄瞅她一眼,道:“皆不是。”他伸手麵前虛按,道:“時間緊迫,借了丹朱之地與你一會,實有要事,無空閑扯。”他也知魔嬰桀驁,實是因為一出生便背負弑父原罪,六親不認,無法無天,卻不能將表麵上的溫良柔順當了真。乍見麵時略一試探,便知這女兒雖然磕頭認父,心中怎麽想可大不好說。不過這也是他意料之中事,也不是糾纏這些的時候,陰重玄直截了當,便將來意說出。


    虞璿也斂了神色,道:“父親請說,女兒洗耳恭聽。”


    陰重玄正要開口,轉念又問道:“你對自己身世,知曉多少?”


    虞璿並不猶豫,便道:“母親身份八成已定,之前卻不知父親是誰。丹朱前輩倒是曾問過我是否複姓歸塘,父親可是從南海來尋我的?”


    陰重玄聞言皺眉,“你不知我是誰?”


    虞璿眨了眨眼,略覺疑惑,忽然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頓時恍然大悟,“父親是北冥帝君?”


    陰重玄微一點頭,道:“正是,你是為父最後一個孩兒。”他微微喟歎,“當初一時鬼迷心竅,聽信爾母花言巧語。其實禍福無門,唯人自招,將希望寄托在區區一個還未出生的孩兒身上,豈非緣木求魚?”


    虞璿忍不住問道:“女兒雖不懂無生道的法術,卻也自家人知自家事,魔嬰是天下至陰至邪之物,成胎出世,不利陽尊,為何……為何……”


    陰重玄道:“你是想問,我為何還好端端活著?”他淡淡一笑,道:“因為為父在你出世之前,搶先殺死虞明月,剖腹取子。饒是如此,付出的代價也自不小。”他提到虞明月時,語氣純是冷漠,仿佛提到一個陌生人一般。


    虞璿不好接話,隻默然傾聽,無生道以秘法孕育魔嬰,等若是要男方的命,陰重玄對虞明月全無感情,也自理所應當。


    陰重玄又道:“當時我同虞明月約定,隻容許她懷胎三載,屆時無論如何,孩兒須得交我。三年後剖出胎兒時,果然因為孕育時日不足,三魂七魄未成,隻殘留一絲神魂,和死胎也差不許多。我大失所望,但也不敢冒險繼續下去,隻得將死胎帶走,指望以自身神魂溫養。哪知四十年後又冒出個你來,我才知曉,當時她不知用了什麽辦法,竟然瞞天過海,抽走你的神魂,躲過了我的耳目。”


    他注視著虞璿,道:“你魂魄勉強穩固,肉身卻實是七拚八湊,看似活人,其實形同傀儡。我對魔道法門所知不多,也不知你身上到底還有什麽手腳,但無論什麽手段,天劫之下,自然煙消雲散,但憑你眼下這種狀況,想要渡過天劫,至少也需百年之後。”


    虞璿聽得心服口服,她也知肉身不妥,雖然第一次靠著公子丹朱給予的桑果,激發血脈,算是逃過一劫;第二次又是在須彌界中,仗著氣運之鍾,結成元嬰,其實她對自己的根基並不滿意,指望日後再用水磨工夫慢慢補全。“請父親指點。”


    陰重玄袍袖一展,手裏多了一方尺許的水晶棺,內裏躺著一個小人,身長僅七寸七分,容貌體態,同虞璿一般無二。


    陰重玄將水晶棺遞過,道:“這才是你真正的肉身。”


    虞璿心情十分怪異地接過這小巧的水晶棺材,一入手才知施加了須彌芥子的禁法,實則有七八十丈長。水晶棺離開陰重玄之手後,原本在棺中沉睡的少女,頓時身形模糊起來,仿佛處於虛實之間,而一個似魚非魚,似鳥非鳥的影子重疊其上,時淡時濃。


    這鯤鵬虛影甫一出現,虞璿便感到了一種極熟悉的氣息,仿佛洪荒巨獸,凶暴戾惡,但偏又給她一種理當如此的感覺。


    這就是她自己的肉身!血肉相連,神魂牽係,有了這具肉身,才算是一個完整的她。


    當初吞噬歸塘一秋的三太子時,那純淨的鯤魚血脈便補益不少,而虞璿有種預感,隻要她融合回自己的肉身,甚至可以直接硬撼天劫!


    虞璿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多謝父親賜還我肉身。”


    陰重玄淡然道:“是你的總是你的。”他忽然長身而起,身軀雄偉無匹,落下的陰影,將虞璿整個人都籠罩在內,似乎有種遮風擋雨的錯覺。


    “璿兒好自為之,為父先回去了。”他素來冷漠端肅,同這女兒說話時態度雖然溫和,但也極少笑容,此時卻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竟如雲破日出,煦然生輝,“記住了,你是北冥宮第十六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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