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獨立中庭,日光灼灼,照射著他。 一轉眼,已是正午時分了。不遠處宮中散朝的鍾聲悄然響起。以前當學子時,他不知有多少次幻想過,自己能夠堂堂正正地站在百官之列,隨鍾聲而起、隨鍾聲而散。


    如今他險死還生、兩世為人,心中早已斷卻了凡俗名利之心。再聽這鍾聲,他隻覺得天地間一片寂靜,而此聲悠悠響來,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李牧閉上眼睛,灼熱的陽光照耀著他,聽著遠處鍾聲陣陣,他的心中反而平靜下來,神色一片安然祥和之意。


    庭中有風驟起。


    李牧心中緩緩拂過幼年時候,隨父母看花燈、逛長街的場景;少年時候隨友人穿青衫、泛舟行的場景;青年在鄴都,意氣風、策馬踏春的場景。一幕幕快樂而美好的記憶在他心中回放、又消失。他的嘴角揚起一絲淺淺的微笑,仿佛回到了曾經。


    但人是不可能活在回憶裏的,再美麗的回憶也會過去,再美麗的夢也終將會醒。童年時候摔得鼻青臉腫的大哭,少年時候與友人分別時的不舍,科考落榜後的失望與不甘,父母盡去、家鄉無存的萬念俱灰。痛苦而黑暗的記憶衝刷著他的意識。


    李牧的神色生著劇烈的變化,時而平和,時而快樂,時而悲傷,時而憤恨。他的意識像是洶湧大海裏的一葉孤舟,搖搖欲墜。他的臉色脹得通紅,汗水大滴大滴地落下,卻渾不自知。


    如果這時候有修道中人或是武學宗師看到他的情況的話,立刻就會明白李牧的身上生了什麽,那就是:走火入魔。


    李牧這廂沉迷於心魔之中,不能自拔。但卻因為他沒有進行過武學修行的緣故,經脈中亦無真氣儲存,不然的話,早就被亂竄的真氣傷到自身了。


    風突然停下了,皇宮裏傳來的鍾聲也漸漸消弭而去。


    李牧突然感覺到胸口部位微微一涼,從心底裏泛起來的清涼感覺讓他的意識漸漸清明起來。他的喘氣聲慢慢變低,握緊的拳頭也鬆開了。


    李牧睜開滿是血絲的眼睛,心中大大地鬆了口氣。


    剛才的情景看似時間不長,動靜也不大,卻幾乎讓他在鬼門關外又走了一圈。多虧了最後心口傳來的清涼感覺,才把他從無邊的夢魘中拉了回來。


    李牧低下頭,鬆開衣服的結扣,隻見胸口左邊心髒正中,隱隱浮現出一枚青色的圓形珠子的輪廓。


    那圓珠眼熟無比,不正是他從小戴到今天的福壽珠嗎?


    李牧心中疑惑無比,卻立刻想起了這青色圓珠的來曆。


    原來此珠是在他五歲那年,在河邊嬉戲玩耍時,從堆滿鵝卵石的岸邊撿到的。剛剛撿到此珠時,它還是一片灰蒙蒙的樣子,在一對鵝卵石中幾乎分不清彼此。當時李牧見它生的圓潤,倒也有幾分可喜,便將這珠子帶回了家中。央求其母為這珠子縫了個布袋後,便將這珠子戴在了胸前。


    此珠被李牧一戴二十年,卻慢慢地脫去了灰蒙蒙的外表,逐漸變得青碧玲瓏起來。而且自李牧戴上這珠子以後,竟然大病小病,再也沒有來沾染過他,所以李牧越的珍視它。李牧父母也知道這珠子可能是個寶貝,因此便吩咐李牧將其好生藏好,不得輕易示人,更為此珠取了個“福壽珠”的名字,期待它能夠為李牧添壽賜福。


    此珠二十年來,除了顏色一直都在向青色變化,護佑李牧不被病魔侵擾之外,也沒有顯示出任何的神異之處,沒想到此番竟好似消失在了自己的胸口裏,而且還救了自己一次。


    李牧突然想起自己服毒自盡之事,難道讓自己免於一死、並且得以洗精伐髓的原因,便在此珠之上?那麽,何秋口中引天地靈氣異動的元凶,極有可能也是它了。如此說來的話,此珠已經是第二次救他性命了。


    他心裏明白,此珠恐怕是他此生最重要的珍寶和秘密了,是萬萬不可令人知曉的存在。好在此時這珠子似乎已經消失在了自己的身體裏,旁人即使看到了自己胸前的印記,也多半會以為是胎記而已,卻不擔心被人覺了。


    李牧摸摸自己胸口珠子的印記,現這珠子好像真的像是徹底融進了自己身體似得,觸手處沒有一絲異常之處。若不是這珠子從小與他相伴的話,他都會以為這印記隻是個胎記罷了。


    ……


    三天後,玄明派的使者終於到來。


    何秋心知李牧渴望知曉家鄉被毀之事的調查結果,便與那使者言明原因後,將李牧也帶上,一同聽取使者的吩咐。


    李牧心情激蕩,卻也做好了失望而歸的準備。他束手站立在客廳的正中,低眉順眼,神態平靜無比。如此一盞茶後,就見何秋在旁邊引路,身後走進來了個麵容似中年的道人。那道人神態冷淡,相貌頗為普通,但眼光流轉之中,卻有種說不出的威嚴之感。


    在道人到來之前,何秋卻已跟李牧交代過了。此次玄明派前來調查貴安事宜之人,在門中輩分比何秋還要高上一階的,因此他也不必糾結稱謂,隻需喚一聲上人即可,並將這道人的法號告訴了李牧。


    李牧見兩人入室坐定後,便彎腰行禮道:“見過靈木上人。”


    麵對李牧的見禮,那靈木上人隻是翻了翻眼皮,淡淡道:“你一旁坐下吧。”


    李牧緩緩坐下後,側耳傾聽兩人的談話。


    原來玄明派在接收到何秋的消息之前,門中便有高人感應到了大齊的靈氣劇變。隻是不知具體生了何事,因此經過一番商討後為,免打草驚蛇,便隻派出了靈木這名在門中實力中等的長老前來查探。


    靈木一路不停,進入大齊,買了張地圖後,便徑直前往貴安。


    他抵達貴安時,那裏已成一片鬼域。四周寂寂無人,偌大的平原之上,隻剩下一個巨大的深坑,無言地訴說著那一戰的慘烈。


    靈木呆呆地站在那個長寬達數十裏、深達數百丈的深坑旁,他的心中隻感到強烈的恐懼和敬畏,再也不能思索什麽了。


    靈木到達貴安時,距離那一場大戰已經過去了數日,因此他匆匆觀察了一下那深坑後,也隻能略微推測到應該是有人使用了強大的道術,一擊之下就造成了如此大的破壞。至於其餘的原因,因為線索太過匱乏,也就無從知曉了。


    靈木說到這裏時,神色也變得有些敬畏起來,對何秋道:“貴安鬥法的前輩境界之高、法術之強,實乃我生平僅見。依我看來,應該是其他界麵的前輩高人,不知為何會路過本界,失手之下,毀了貴安一縣。”


    說完他轉向李牧:“你叫李牧是吧。有關於你,我已經聽何秋說過了,門中消息也已經傳與了我,此次我返回門中,你便與我同行吧。你可願意?”


    李牧恭謹道:“全憑上師吩咐。”


    靈木點點頭,又對何秋道:“何師侄,此番貴安之事,已成懸案。不過為安撫大齊皇室,明日我會親自接見皇帝,與他說明厲害,你便不必憂心了。”


    何秋連忙稱是。


    靈木將事情交待完畢後,一甩大袖,施施然走了出去。


    何秋勉勵了李牧幾句後,也一並離開了。


    李牧早做好了心理準備,因此雖然一無所獲還是有些失望,但他也隻能打起精神,安慰自己一下了。


    ……


    第二天一早,皇帝的行輦便來到了何秋的國師府外等待。


    辰時整,皇宮中早朝的鍾聲響起。國師府門開,皇帝攜百官進入中庭。皇帝肅立於前,百官皆跪拜於地。


    何秋房中走出,站到皇帝身旁,亦肅立不動。


    李牧站在室內,朝外看去。隻見靈木緩緩從天而降,手握浮塵,衣帶飄飄,好一副神仙中人的派頭。


    靈木下降到離地三丈處後,便盤膝坐在了空中,臀下沒有任何依托。神情冷漠地俯視著地上眾人。


    若是以往,李牧多半也會如此間眾人一般,對靈木頂禮膜拜。隻是他經曆生死,又看清了修道中人的本來麵目,心裏卻已經失去了對修道者的敬畏之心了。


    地上皇帝、百官皆俯身拜倒,一齊道:“參見靈木上仙。”


    靈木略一點頭,道:“免禮罷。此番我前來大齊,是就貴安一事,來與你們做個交待的。前幾****已查明,貴安陷落之事,非**也,實天譴之。吾輩修仙中人,不會莫名降罪凡俗。貴安之事,乃天外流星降落所致。此事萬年一遇,爾等不必驚慌。今日之後,便將我口諭頒行天下,勿使流言蔓延,平民驚慌。爾等可記下了?”


    皇帝與百官連忙稱是。


    靈木向何秋點點頭,便化作一道幽光,消失不見了。


    何秋對皇帝拱了拱手道:“皇上請回吧,若有要事,再來尋我。”


    皇帝擦去額頭上的汗珠,顯然在靈木麵前,他這個一國之君也感到極大地壓力,對何秋稱謝後,他便領著百官浩浩蕩蕩地回宮去了。


    這邊靈木所化的幽光,卻一閃之下,停在了李牧的屋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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