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倫夏爾死了,那一拳讓他肝膽俱裂,再從十幾米高的城樓上摔下來,能保全他的屍體完整都成了一件高技術含量的事情。格林用愈合術修複了他的身體,保盧斯將他的屍首冰凍封存,我們會帶他回榮耀城,在那裏為他舉行正式的葬禮,然後把他送會家鄉,並在這個過程中保證屍體的完整和潔淨。這是每個在戰場上陣亡的將軍應有的待遇,至少原則上是這樣的,如果人沒死到粉身碎骨的話。


    懷特用滿懷淒愴的聲調回憶著格倫夏爾的生平種種,所有人都很悲傷,包括我在內,起碼看起來如此。在他四十二年的人生中,似乎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至於具體都是些什麽…抱歉,我聽得不是很仔細。其實整場追悼會我真正聽清的也就隻有最後一句,懷特看著我,低沉了二十分鍾的聲音終於恢複了洪亮:“法師團長一職,由索薩上校臨時擔任!”


    “我怕自己擔當不起如此重任,懷特元帥。”我滿臉愧疚,滿心愉悅的推辭道。


    “就這樣吧。”懷特拍了拍我的肩膀,結束了這次哀悼。


    我要努力壓抑住自己,才能不讓自己在眾目睽睽下笑出聲兒來。然而同僚們那些或質疑或挑釁的表情,卻讓我意識到接管格倫夏爾的團隊似乎並不那麽簡單,這個老上司對我的態度顯然也影響到了法師團裏的其他人。或許…我應該先給他們幾個下馬威才對,比如說那個忿忿不平的保盧斯。不過在老團長才剛死了不到一天的當口,我的首要任務還是應該保持悲傷,不是嗎?於是我走上前去,跟我手下的幾十位法師一一握手,表情悲痛到就像自己得了絕症一樣。


    先禮後兵,每個稱職的領導都喜歡這樣。明天我就準備給這幫人開個集體會議,約法三章,到時候肯定會有那麽幾個刺頭兒跳出來,正好讓我槍打出頭鳥,然後一舉樹立威望!我一邊溜達著,一邊這樣想著,準備去聽聽格林的意見。


    關於月光城的攻堅戰總算告於段落,雖然三分之二的城區依然掌握在異教徒手裏,不過占領了外城,就宣告著我們已經向著勝利的邁出了第一步,剿滅異教徒已指日可待,雖然…兩年前的時候,我們也這麽說過。


    “夠忙的啊你。”在旁邊兒至少等了十幾分鍾的我總算抓住了個開口說話的機會。從剛才到現在,格林身邊的各種人就沒斷過,書記員,軍備官,牧師…似乎所有人都有一大推問題要找他,雖然堆在他桌麵兒上的各種文件已經夠高了。


    “是啊,這一仗的陣亡人數到現在還沒確定下來。”格林用力揉了揉眉心,似乎以為這樣就可以將自己的滿麵倦容趕走一些:“而且牧師們的藥劑還是不夠用,不知道朱麗那邊能不能再多提供一些。(.無彈窗廣告)”說到這裏,他才終於把目光從卷宗上轉移到了我臉上,聲音卻還是因為過度疲憊而顯得氣力不足:“怎麽了,索薩,找我有事兒?”


    “找你聊聊。”我有些好奇的打量著接管牧師團後就日漸消瘦的格林,有些人似乎永遠都忙的頭疼,就像他,有些人似乎永遠都閑的蛋疼,就像我。


    “邊走邊說吧!”格林緩緩的站起身來,好像這個簡單的動作都會過分消耗他那幾近透支的精力。但他隻是稍稍定了下神,居然又快步往傷兵營走去,我甚至要緊走幾步才能跟上他的速度:“不少傷員還沒得到及時治療,唉,人手太少了,我還得去看看。”他歎了口氣,這樣對我說。


    我看著他這副模樣,開始猶豫還要不要在這種時候打擾他,他自己的麻煩已經夠過得了。


    “快說吧,營房可不遠了。”直到他提醒我說。


    於是...我把自己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計劃告訴了他。


    “最好不要。”格林認真想了想才對我說,腳步居然也為此放慢下來:“現在你的軍銜雖然已經不低,但資曆還是太淺。要知道法師團的有些人也跟了第九軍團好些年了,你一上任就打壓他們,很可能會適得其反。”


    “那他們要是不聽我的呢?”我問道。


    “大家都知道你身後的人是懷特元帥,應該不至於。”格林幹脆停了下來,走到路邊,壓低聲音跟我分析起來:“這麽多年了,咱們也不知道格倫夏爾將軍在法師團有多少嫡係,而你們之間的不合,大家又都看在眼裏,所以這些人肯定不會服你。但是介於懷特元帥,他們也肯定不敢明著跟你對著幹,但是…暗箭更難防,你懂麽?”


    “嗯,接著說。”我摸出一根兒**,剛想點上,看了看格林,又塞了回去。


    “你一上來就那麽強勢,他們敢怒不敢言,藏得隻會更深,日後要是跳出來猛得在你背後捅一刀,你受不受得了?但是如果你一開始就保持放任的態度,給他們製造一種你根本管不了的假象,實則躲在一旁靜觀其變,一些細節問題很快就會反映出來。而隻要對這些人的態度心知肚明,到時候你就遊刃有餘了,該用的用,該…”


    “該殺的殺!”我接下去說。


    “額…其實我想說的是拉攏,我發現你一直有個問題。”格林的語氣變得憂慮起來:“你跟同僚之間的交流太少了,這樣你們就很難形成一種融洽的合作關係,更不可能成為朋友,這對你在團隊中立足的影響會很大。”


    “就那幫人,我他媽的…”


    “我知道你看不起他們,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在你看不起他們的同時,他們也在看不起你。”格林打斷了我,在我即將對法師團那幫同僚展開又一輪冷嘲熱諷之前:“這樣你們之間就會很自然的形成一種敵對情緒,你還怎麽指望這些人心甘情願的為你做事?我不是說在勸你妥協,隻是想告訴你一個道理,牧師團裏我也有很多人看不上,可是我手裏的人就隻有這麽些,我總不能把我看不上的都不用了吧?”


    “那你到說說,你是怎麽把這些爛泥給扶上牆的?”我依舊不以為然的訕笑著。


    “很簡單,用不同的態度去對付不一樣的人。重用那些有能力又跟你一條心的人,拉攏那些有潛力卻還不屬於你的人,而那些自命不凡又不把你放在眼裏的人,哪裏最危險就派他們去哪兒。把瑣碎的私事交給那些一直跟著你卻實在不堪大用的人。至於那些既不中用,還整日不思進取的人,什麽爛攤子啊、黑鍋啊,都往他們身上招呼就行了。”


    “有點兒意思啊。”我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


    “這就是為什麽我手下從來都沒有閑人的原因。”格林拍著我的肩膀說:“要知道,大多數時候你的處境都不會如你想象的那麽順利,甚至可能很艱苦,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隻能物盡其用。在戰爭中,我們必須在有限的條件下,用有限的人手,做盡可能多的事情,而當戰爭結束之後,我們就可以該賞的賞,該罰的罰…該殺的殺了。”


    我笑了:“一定得先卸磨,才能殺驢,是嗎?”


    格林也笑了:“我可沒這麽說。”


    “行了,找你來就是想說說這個。”我看了看逐漸西落的太陽,伸了個懶腰:“一塊兒喝兩杯?”


    “傷兵們可等不起呀!”格林無奈的揮了揮手,又邁步往傷兵營走去,步伐比剛才更疾了。


    “別太拚了,不值得。”我忍不住勸他。


    “沒事兒,我有數。”格林露出一個無所謂的笑容,卻根本掩飾不了臉上的疲憊。他掏出一瓶恢複藥劑,卻隻喝了一小口,看來他也知道過量的藥物已經開始損害自己的身體了。


    “你故意沒救他,是嗎?”走了兩步,我突然問他。


    “他不死,你上不來。”他頭也不回得說。


    “索薩團長!”當一個陌生的聲音叫住我的時候,我還在思考格林的那些話,卻越想越覺得自己看不懂他。一方麵,他可以為了救治普通傷員而透支身體,徹夜不眠;另一方麵,他卻又如此精於權術,甚至不惜犧牲掉一個至少忠於軍團,至少能征善戰的灌注法師,隻為給創造我機會…


    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索薩團長,我一直在找您。”我終於注意到這個一溜小跑到我麵前的人,個子不高,看起來四十歲左右的樣子。


    “什麽事?”我不動聲色的問道,並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嚴肅。叫我團長,應該是法師團的人。


    “您好,索薩團長。”他衝我行了個標準的軍禮說:“我叫索伯,以前是格倫夏爾將軍的副官,現在為您服務。”


    我愣了一下,才發現在跟格倫夏爾那些為數不多的交集中,我居然從來沒意識到他還有位副官!好像不管是在內部會議上還是在戰場上,這位灌注法師總是喜歡親力親為。


    於是,我撇了一眼這位副官的銅十字胸章,並順便洞察了一下他的身體,沒有任何魔力或者光明之力的跡象,看來是個純憑軍功和資曆混上來的凡人。四十歲的年紀,少校軍銜,平庸之輩而已。我回憶著他的表情,在提到格倫夏爾這個名字的時候,似乎並沒有反映出多少悲傷。


    “你好,索伯少校。”我微笑著對他說,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盡可能和藹可親:“找我有什麽事兒嗎?”


    “向您報到!”索伯大聲回答,伴隨著又一個軍禮。


    趨炎附勢的嘴臉,我暗暗冷笑。我喜歡這種表忠心的方式,這讓我想起了我在晨光鎮時的那群跟班兒,當然也想起了他們最後的作所作為讓我並不怎麽喜歡。


    “索伯少校,關於格倫夏爾將軍的死,我很悲傷。”說到這裏,我沉重的歎了口氣:“雖然他總是不肯重用我,我卻一直很尊敬他。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足夠的能力當好這個團長,畢竟跟格倫夏爾將軍比,我還差的很遠。可我會盡力而為的,也希望你和諸位同僚們能多協助我,讓我們一起渡過難關!”當我的聲音哽咽起來的時候,我開始佩服自己的演技:“請你也幫我把這些話轉告給團裏的其他人,好嗎?”


    “我會的,團長。”索伯的眼圈兒也紅了起來,看來也是個不錯的演員:“請問您還有什麽別的吩咐嗎?”


    “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看著索伯遠去的背影,我長舒一口氣,跟一個下級軍官如此客氣的說話,還真不習慣,這又讓我想起我的傳令兵揚科來,還別說,我挺想帶著他的。


    當我來到二十六團營區的時候,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在整個攻城戰中,這支被我帶了將近半年的二十六團幾乎沒什麽傷亡,我就知道這幫酒囊飯袋不會衝在最前麵!我隨手拎起一個圍坐在一起玩兒牌的士兵問道:“看見揚科了嗎?”


    “沒、沒有…索薩上校。”他一臉驚訝的看著我,顯然沒想到升了職的我還會回來。


    “我是不是還得請你幫我去找找啊?!”我冷冷的說。


    他立刻撒丫子般的從我視野中消失了。


    我看著圍坐在一起的其他人,地上散落著紙牌和他們沒來得及收起來的錢幣,我笑了:“不知道軍隊不允許賭博嗎?”


    “我們還沒開始玩兒呢!”


    “我們保證再也不玩兒了!”


    “饒了我們吧,索薩上校!”


    幾個人瞬間跪了一地。


    我哈哈大笑起來,撿起其中一個人的手牌說:“想讓我饒了你們?那還不趕緊帶我一個!”


    如果那個士兵沒有來告訴我揚科的死訊,我可能還會樂此不疲的贏下去。揚科死了,雖然在這場戰役中整個二十六團就他媽的死了十九個人!


    “怎麽死的?”


    “他衝的太靠前了,沒多久就中箭了。”


    “為什麽沒人救他?!”


    士兵唯唯諾諾的看著我,不敢說話。


    轟,一團火從我手上燒了起來。


    “那、那時候大家都自身難保,哪還有閑心管別人啊!”那個士兵嚇得哭了出來,我看著他的臉,很可能還不超過二十歲。他說的沒錯,麵對鋪天蓋地的箭雨,就算身經百戰的老兵也沒把握能不被射中,更別說像揚科這樣的孩子了。在這樣的攻城戰中,隻有一鼓作氣衝到城下才有可能活下來,一旦在中途停下,必死無疑,當然不可能有人去救他。


    對於那些衝在最前麵的人來說,活著的是幸運,死了才算正常,因為唯有前人的死亡,才能換取後人的前進,這也是前仆後繼的另一個含義。


    “小子,衝鋒陷陣都是傻子們才愛幹的,你踏踏實實的跟著我,自然會爬得很快。”我至今還記得當初我對他說的這句話,卻還是沒能救得了他。


    有點兒莫名的悲傷,總覺得這孩子可惜了…可生活就是這樣,總不能讓每個你厭惡的人都死了,卻還讓所有你喜歡的人活著。就像手中的這副紙牌,就算你的手氣再好,也不可能永遠都是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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