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寺內太陽身心疲憊地回到家,卻在家門前站定,似乎是下不了決心,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進去。


    已經快淩晨三點了,娜娜子應該已經睡了吧。


    “哢噠。”


    這時,房門從裏麵打開了。


    院落裏突然宛如寒潮降臨,被冬風微微吹拂著的高大杉樹表麵肉眼可見地結上了一層冰霜,接著便如同死了一般靜止不動。


    “娜娜子。”


    寺內太陽見到妻子半夜還在等待自己,心中的愧疚和恥辱感開始瘋長,隻能垂頭喪氣地看著對方的鞋麵。


    但他隻要抬起頭來,就能發現妻子眼中那猶如碎裂紅寶石一般美麗的眼睛,今天卻顯得猙獰又恐怖,宛如被鮮血浸透了一般吐露著猩紅的光芒。


    “發生什麽事了嗎?”


    娜娜子語氣冰冷,但對麵之人渾然不覺,隻當是突然冷下來的天氣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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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的事,想必你也有所耳聞。”


    “因為鬼在東京肆虐的事情,父親他,一下子就成了眾矢之的……”


    寺內太陽指了指肩膀被暴力扯掉的肩章,“大哥和我也都被停職了。”


    一天之內,寺內家從首屈一指的政壇巔峰突然墜落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變化之快,簡直令人咋舌。


    那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畢竟世上“沒有鬼”這種存在,是陸軍聯合警視廳反複向民間強調的事情,還特地將鬼殺隊打成“民間暴力團體”。


    如今近百萬人親眼看到桃山綠焰滔天,十數個勳貴及子嗣在睡夢中被撕成碎片,被鬼襲擊的通訊社和報社更是腥風血雨般慘不忍睹,外國大使的暴斃,在加上將近十萬的無業工人在街頭遊蕩——


    東京城可以說得上是人心惶惶,從上到下的所有人,都需要一個發泄自己情緒的對象。


    自然而然地,這一切的罪責,如今都算在了陸軍以及寺內正毅的頭上,甚至還因為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流言,被加上了“通鬼”的嫌疑。


    如今內閣已經正式向天皇遞交了辭呈,就等著接下來論罪處理,以平息眾怒。


    身為寺內正毅的兒子以及陸軍將官,寺內太陽首當其中,很有可能會跟著父親一起接受審判。


    如果必要的話……


    作為軍人,他也會跟隨父親一起切腹自盡。


    但以日本社會一貫的作風,民眾是絕對沒有可能放過“罪人”的妻子兒女的。


    娜娜子……多半會在輿論的逼迫下一齊自盡。


    想到此處,他對娜娜子便更加愧疚。


    什麽要治好她的病、要讓她幸福。


    如今連讓她活下來恐怕都無法做到。


    “先進來吧。”


    娜娜子森冷地眼神掃了一眼守在院子裏的士兵,那些人明顯是為了防止夫妻兩人逃跑的而設的。


    聽到妻子的聲音,寺內太陽心中一暖,隨後便低頭邁進門檻,屋門哢的一身便被合上了。


    緊接著,娜娜子感覺自己被從背後環抱住了。


    “對、對不起,娜娜子,我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寺內太陽低聲說道。


    “放開。”


    娜娜子冷冰冰地回應道。


    同樣的懷抱,但這一次娜娜子沒有感覺到任何特殊之處,隻有一股被玷汙般的厭煩。


    既然他的家裏無法掌握軍隊,無法再幫助她對付鬼殺隊,那麽這個人類已經沒有什麽利用價值了。


    果然,曾經的所有感覺——那股被保護、被理解的溫暖,都隻是錯覺而已。


    然而,沉浸在愧疚中的寺內太陽絲毫沒有感覺到不對,還繼續自顧自地說個不停。


    “但我不能就這樣看著你被牽連進去……”


    他突然扳過妻子的肩膀,眼睛裏噙滿淚水,似乎一瞬間做好了什麽決定。


    “聽我的,一會我在屋子裏開槍,把那些士兵引進來,你趁機從後門出去,然後翻牆離開這裏。”


    “出去以後,他們一定會全城。搜捕你不要在東京坐船,去神奈川的港口,那裏有許多外國人的貨船,你隨便找一艘上去,離開這個國家……”


    “我說了放開!”


    娜娜子腦門上青筋跳動,聲音像一把利刃似的穿透了寺內太陽的心髒。


    “娜娜子……”


    此刻,看著麵目猙獰的妻子,寺內太陽終於察覺到有些不對勁了。


    接著他便覺得胸口一痛,眼前一黑,整個人像被疾行的汽車撞上一般猛地向後飛去,薄薄的牆壁瞬間被砸出一個窟窿,木屑到處亂飛。


    這是寺內太陽從玄關到客廳最快的一次。


    他痛呼一聲,想要從地上爬起來,但卻發覺自己胸膛已經塌陷了下去。


    “什、什麽……”


    他透過牆壁上的大洞,看到了往日溫柔妻子那極度陌生又無比殘酷的眼神,心中生氣一股極為不祥的預感。


    雖然劇烈的疼痛不允許他理智思考,但他還是依靠本能做出了選擇!


    逃!要逃!


    然而當他艱難地翻過身子,準備爬出這個房間,卻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家的客廳之中,居然跪了六個……人,還有一個壇子?


    不、不對。


    他們不是人。


    看到眼前這些奇形怪狀的家夥,寺內太陽陷入了沉默,但大腦也前所未有的清醒,急速飆升的腎上腺素甚至壓製胸口的劇痛。


    “你們……是鬼?”


    他豁然開朗,突然間想通了一切,但語氣依然不可置信。


    “哎呀,恭喜你回答正確。”


    除了排在第二位的那個彩虹眼睛的家夥對他笑了笑,其餘幾個全都沉默不語,甚至看都不願意看他一眼。


    就好像他隻是不小心出現在客廳裏的一隻蟲子,還不足以引起他們的注意。


    寺內太陽的猜測得到了印證,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如果便挨個打量著眼前這七個怪物。


    除了眼睛裏有奇怪的數字以外,這些鬼各有各的特點。


    為首的那個有六隻眼,一身古代武士打扮,不怒而自威,身體靜坐在此,卻如同一座山脈。


    此乃上弦之一·黑死牟。


    那個嬉皮笑臉有著七彩眼瞳的,看起來像個成人樣貌的小孩子,腦袋上戴著一頂奇怪的小帽,手裏拿著一把花裏胡哨的折扇。


    此乃上弦之二·童磨。


    第三位渾身上下都畫滿了奇怪的紋路,粉色的睫毛長的離譜。當他感應到了打量的目光,迅速瞄了寺內太陽一眼,接著又仿佛看到了什麽垃圾一般轉了回去,臉上寫滿了不耐煩。


    此乃上弦之三·猗窩座。


    下一個則是一個頭角崢嶸的矮小老頭,相貌醜陋無比,一副風燭殘年的落魄樣子。此刻他眼睛緊閉,似乎是在睡覺。


    此乃上弦之四·半天狗。


    接下來這個寺內太陽也沒想明白,為什麽一個漂亮的壺非要單獨占據一個位置。


    此乃上弦之五·玉壺。


    第六隻鬼看起來最為正常,她大半張臉隱藏在頭發之下,懷中抱著琵琶,手指卻時不時不受控製般地抽搐,但馬上便會恢複原樣。


    此乃上弦之六·鳴女。


    而最後一位則是個麵色溫柔,帶著高深莫測笑容的西裝男子,此刻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不可自拔。


    這就是最新上任的上弦之七·魘夢。


    下弦之五累死後,鬼舞辻無慘便取消了下弦的編製,但卻把上弦的位置增加到了八個。


    其中上弦之八他雖然已經有了人選,但卻一直沒來得及行動。“看夠了嗎?”


    童磨笑嘻嘻地用扇子抵住下巴,“認識一下哦,我的名字叫童磨,是萬世極樂教的教主,東京很多了不得的大人物,可都是我的信徒呢。”


    果然,聽到“萬世極樂教”這幾個字,寺內太陽眼神微微一縮。


    他母親的朋友——另一位高官的妻子,曾經便想將母親拉入這個所謂的萬世極樂教中。


    隻是他的父親一直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這才阻止了母親。


    但據母親那位朋友所說,東京一小半的高官及家人,都是這個萬世極樂教的信徒。


    寺內太陽沒想到,那些大人物所信奉的教主,卻根本不是人。


    突然間,一個念頭闖入了他的腦海。


    如果這樣一個“位高權重”的鬼,都隻能老老實實跪在這裏……


    那他一直以來的妻子——娜娜子,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


    從剛才那根本看不到的攻擊來看……


    娜娜子,也絕對是鬼沒錯了。他居然一直和鬼生活在一起!


    他早該想到的——畢竟她從來不能見太陽。


    不過對於娜娜子的具體身份,寺內太陽還一無所知。


    很可惜,之前寺內正毅從鬼殺隊那裏收集到關於鬼舞辻無慘的情報,並沒有告訴他。


    失去職務後,一直被士兵監管起來的寺內太陽甚至沒有機會看報紙。


    否則他一定會立刻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啊咧,看你的反應,也聽說過我嘛,不像有些人那麽孤陋寡聞。”


    童磨身體前傾,“仔細一看,你長得也很好看的樣子?無慘大人會選擇你做這一任丈夫,還真是挺有眼光的。”


    “隻可惜你不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啊,否則我一定要好好招待一下你。”


    說著,他用扇子捂住嘴吧,用肩膀撞了一下在自己下位的猗窩座。


    “猗窩座先生,你覺得我說得對嗎?”


    然而回答他的,並不是相一拳砸爆他腦袋的猗窩座。


    而是另一邊,沉默如同漆黑山嶽的黑絲牟。


    “童磨……閉嘴……”


    “大人的事情,還輪到不到我們來說三道四……”


    “嘖,你們可真沒意思。”


    童磨作出一副失落的表情。


    但生性喜歡作死地他,顯然沒有把黑死牟的告誡當一回事。


    反之,他突然高聲朝著玄關處的鬼舞辻無慘喊道:“無慘大人?你的丈夫馬上就要死了哦。”


    “古人雲,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您就不想聽一下他有什麽話想對您說嗎?”


    此話一出,不僅半天狗顫抖地睜開那雙空洞如同盲目般的眼睛,就連玉壺也從壇子裏探出那領先畢加索十幾年的立體主義腦袋來,一臉驚恐地望著童磨。


    這家夥,絕對是不想活了對吧!


    但是你想死能不能挑在自己和無慘大人獨處的時候!


    不要牽連我們啊混蛋!


    然而,鬼舞辻無慘聽了童磨毫無敬意地發言,表現地卻出乎意料的平靜。


    “剛好我也有些好奇。”


    她走到寺內太陽身邊,居高臨下地望著不斷嘔出血液的丈夫,緩緩蹲了下來。


    “看到我的真麵目,現在你是怎麽想的呢?”


    接著她又抬起頭,目光突然惡狠狠地掃視幾位下屬,“還有……”


    “你們!”


    “又是!”


    “怎麽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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