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假虎威》/春溪笛曉


    第二十六章


    董琛又一次轉身走了。


    楚淩站在原處,感受著水麵拂來的風。夏夜的風那麽清涼,仿佛能吹透人心。他微微仰頭,看向深藍色的天穹。


    人麽,總是容易被自己的付出感動。當付出得不到回應時,會越來越委屈,越來越不甘,覺得“我都這樣了你怎麽能無動於衷”。


    越是這樣想,越是不斷地去美化自己所做的一切、不斷地去臆想對方的冷漠和絕情。


    董琛現在就是這樣。


    楚淩相信董琛現在是真的覺得自己很委屈。


    董琛一定覺得自己已經一次又一次地哀求,一次又一次地放下驕傲來挽回,他居然還不肯回頭,真是太過分了。


    回想一下這些年來的委屈求全、再回想一下這些年來勉為其難地在床上伺候他,董琛心裏那叫一個委屈啊,實在是委屈透了,所以才指著他鼻子質問怎麽會有他這種沒心沒肺的人。


    可人要是不能活得沒心沒肺,指不定哪天就被人往心口戳一刀。


    那多疼啊。


    楚淩頓了頓,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


    煙盒精致如工藝品,煙草成分也極其低,並不能起到麻醉神經的作用。但楚淩還是從裏頭抽出一根,掏出打火機輕輕地將它點燃。


    楚淩周圍沒有亮燈,遠遠看去,煙上那紅亮的光點是唯一的光線。黑暗中,楚淩把煙送到嘴邊抽了口,緩緩吐出一個煙圈,動作平緩而優雅。


    和平時的他截然不同。


    “阿淩。”


    一把熟悉的聲音從旁邊響起。


    楚淩轉頭看去,竟是俞安遠。


    俞安遠主動說:“我跟著老師過來給姚老賀壽,不是很適應裏麵的氣氛,就出來透透氣。”他自然地換了稱呼,“沒想到看到阿淩你在這裏。”


    楚淩笑了起來。注意到俞安遠的目光落在他指間的煙上,楚淩禮貌地把煙摁熄,扔進了垃圾桶。他說:“姚老對我很好,他過生日我當然要過來。”


    俞安遠問:“你心情不好?”


    楚淩說:“嗯?”他含笑看著俞安遠,“為什麽這麽問?”


    俞安遠說:“你應該是不喜歡抽煙的。”楚淩抽煙時的神色沒有別人那種享受,反而透出種難言的沉鬱。俞安遠遠遠看見了,就忍不住邁開腳往楚淩這邊走來。


    不知道為什麽,他莫名地覺得這一刻的楚淩需要人陪。


    即使是楚淩這麽強悍的人,也會有需要別人的時候。


    他剛才在裏麵聽到了一點事兒,那個正在彈琴的鋼琴小王子,好像是董琛的新戀人。董琛難道不知道楚淩手受過傷的事?如果明知道那樣的事,還這樣往楚淩胸口捅刀子,也太過分了吧?


    想起董琛撞見自己在楚淩家裏時義憤填膺的模樣,俞安遠已經沒了當時的心虛。他突然覺得如果事情真的像董琛以為的那樣就好了,他可以光明正大地陪在楚淩身邊,光明正大地安慰楚淩,不讓楚淩被這種惡心的事傷到。


    就算是再厲害的人,也經不住對準心口一刀一刀地戳吧?


    真的太過分了。


    俞安遠鼓起勇氣說:“不如我們先回去好了,”他邀請楚淩,“我還沒機會請你去我家坐坐。我下午買了點材料,準備做餅幹,你來幫我參謀一下哪種新口味比較好吃吧。”


    俞安遠明顯有點緊張,甚至差點咬到自己舌頭。


    看著笨拙的俞安遠,楚淩心情愉快起來。不管怎麽樣,被喜歡和被善意安慰都是令人高興的事。他說:“聽起來還挺不錯的。”


    決定了要提前離場,他們都得回屋和一起來的人說一聲。


    當然,楚淩還得去和姚老爺子道別。


    楚淩找完白誠他們,就徑直走向姚老爺子那邊。


    董琛跟在姚老爺子身旁,手裏端著一杯酒,時不時喝一口,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有人上前也能得體地應和,仿佛剛才和楚淩爭吵的人不是他。


    這小鬼的城府越來越深了,至少在外人麵前是這樣。


    楚淩腳步微頓,目光落在董琛身上。他看著董琛從回國時的青澀變成如今的模樣,可以說有很多東西都是他手把手教會董琛的,現在,這小孩已經不需要他了。


    也許一開始會不習慣,會來他麵前鬧,但再過一段時間,董琛就會徹底把這段並不特別美好的關係放下。


    楚淩相信董琛可以做得很好。


    瀟灑退場,圓滿落幕。


    這是楚淩預期中的結果。


    雖然現在出現了一點偏差,但楚淩相信這點偏差很快就會消失。楚淩走上前,沒再看向董琛,隻笑著對姚老爺子說:“老爺子,我先回去了。”


    董琛盯著他。


    姚老爺子一瞪眼,幫董琛問了出來:“這麽早走?做什麽去?”


    楚淩言簡意賅:“有約。”


    董琛臉色倏然陰沉。


    姚老爺子自然不會看不出楚淩和董琛之間的暗湧。他覺得自己外孫做了混事,讓楚淩治治他也是應該的!


    於是姚老爺子笑嗬嗬地問:“男的女的?成了的話帶來給我看看啊,你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該定下來了。”


    楚淩隻是笑,不說話。


    沒想到俞安遠走了過來。


    俞安遠向姚老爺子問好:“姚老您好,我叫俞安遠。聽阿淩說,我上次帶著董玨做的項目是您幫忙批下的,謝謝您。”


    姚老爺子眉頭一跳。


    他認出來了,俞安遠是董玨的老師,跟著他一個老朋友過來的。俞安遠剛到的時候來向他祝壽的人多,他沒來得及和俞安遠說幾句話,也沒來得及細細打量。


    現在一看,這年輕人長得可真好,而且瞧上去雖然有些拘謹,身板兒卻不像一般搞科研的人那麽弱。


    更重要的是,俞安遠看起來脾氣好得很,看向楚淩的目光也帶著非常明顯的愛慕意味。


    這下他外孫危險了。


    姚老爺子望了眼董琛,隻見董琛臉色陰沉得都快能滴出水來。


    尤其是在聽到俞安遠也說要離開之後。


    姚老爺子臉上的笑容沒變:“行,你們走吧,年輕人嘛,就該趁著年輕享受生活。約會什麽的,當然比留下來對著我這糟老頭子要強。”


    俞安遠耳根微微發紅,表情有些窘迫。


    姚老爺子應該不知道楚淩和董琛的事吧?


    楚淩替俞安遠解圍:“這麽多人陪著您,哪裏差我們這麽一兩個?老爺子您就別擠兌俞老師了,俞老師臉皮薄,您再擠兌下去他以後可再也不敢來見您。”


    “喲,這就開始護人了?”姚老爺子大手一揮,“去去去,走吧走吧。”


    楚淩正要和俞安遠一起離開,就聽到董琛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楚、淩!”


    楚淩轉過身,對上董琛發紅的雙眼。


    董琛咬牙說:“你會後悔的。”他握緊拳頭,壓下衝上去打人的衝動,隻冷冷地看著俞安遠,滿含警告意味的話一字一字地往外迸,“你、一、定、會、後、悔、的。”


    注意到董琛的目光落在俞安遠,楚淩心頭一跳。他冷笑說:“董琛,你再怎麽來我麵前鬧騰我都不在意,但是如果你敢動到其他人頭上去,”楚淩的目光也冷了下來,“我奉陪到底!”


    董琛從來沒有這麽憤怒過。


    當著他的麵,楚淩都敢說和別人“有約”,還是和眼前這個俞安遠!


    剛才姚老爺子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他心裏那把火上一瓢瓢地澆油。


    楚淩早巴不得和他分開了吧?


    楚淩早八百年就看上這個俞安遠了吧?


    還說沒有關係!還說隻是鄰居!誰信!誰會信這種鬼話!


    他早該看出來的,上次楚淩為了這個俞安遠打他的時候,他就該看出來的!


    聽到楚淩那句“奉陪到底”,董琛徹底受不了了。


    就為了這麽個家夥,楚淩對他說出這種話——他都沒做什麽,楚淩就已經這麽護著這個俞安遠!


    董琛的強脾氣也上來了。


    他咬牙說:“你奉陪到底?你靠什麽‘奉陪到底’?靠白誠嗎?”


    楚淩不想和失去理智的瘋子說話。


    他轉身要離開。


    董琛卻一把抓住楚淩的手。


    楚淩感覺到,董琛的手在顫抖。


    楚淩對上董琛的眼睛。


    紅通通的。


    像是隨時會哭出來。


    楚淩深吸一口氣。


    真是夠了。


    他真是忍夠了。


    楚淩冷聲說:“放手。”


    董琛居然乖乖放了手。


    楚淩望著他。


    董琛說:“對不起。”


    楚淩頓住。


    董琛說:“我不知道怎麽做,你才能再看我一眼。”


    他受不了。


    他真的受不了。


    楚淩明明在他麵前,卻連半個眼神都不給他。


    楚淩明明離他這麽近,卻要轉身和別人一起離開。


    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任由它在憤怒的支配下不停地說出最惡毒、最狠毒的話。他也知道,這隻會把楚淩推得更遠。


    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麽做。


    即使有了那麽多線索,楚淩的過去還是一團迷霧。


    楚淩不願意讓他了解過去,也不願意讓他參與未來。


    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做。


    董琛快要哭了出來,但還是忍住了,紅著眼眶說:“我答應分手,再也不鬧騰,”他再次抓住楚淩的手,“我還能去找你嗎?就像普通朋友一樣。”


    感覺到董琛的手抖得更厲害,楚淩沉默地看著他半餉。


    到底是自己寵了那麽久的小孩,楚淩還是心軟了:“可以。”


    董琛渾身一鬆。


    手掌也鬆開了。


    朋友就朋友。


    就算回到同一起跑線上,他也絕對不會輸給俞安遠!


    董琛正想著,突然聽到鋼琴聲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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